第二章·散花
青山荒冢2023-04-21 15:295,201

  这一问出口,冯老顿时怔住,半晌后终是压抑不住心中愤慨,滚烫的泪落了下来,似乎又回到了那连月亮都被血光染红的一晚。

  他紧紧搂着宝儿,哑声道:“老朽委实不、不知,盈儿她……她向来小心,却还是走漏了风声,定是那姓温的毒狼,他、他骗了盈儿啊!”

  他涕泪横流,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浓浓恨意,应如是却无动于衷,似通闻斋和寸草堂这般打开门做生意的组织,说到底都是为了盈利,两者之间既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使在生意上起了冲突,至少会做到买卖不成仁义在,寸草堂会接下灭门通闻斋这单生意,不仅是温莨对冯盈的背叛,还意味着双方的利益纽带彻底断裂,倘若寸草堂不这样做,恐怕就得给通闻斋陪葬。

  通闻斋的确底蕴不足,可寸草堂绝不是软柿子……应如是心念电转,冷不丁道:“是否与朝廷有关?”

  冯老的哭声戛然而止,当他再想掩饰,已经来不及了。

  应如是叹了口气。

  “居士,我、我们并非有意……”冯老低垂着头,声音越来越小,应如是的翠微亭有三不接待,第一是作奸犯科之辈,第二是无事生非之徒,第三就是朝廷中人,这并不奇怪,当今世道没几个江湖人愿意被卷到朝廷争斗里,只是冯盈想给老父和独子争取一线生机,他也想给女儿留下骨血。

  他吐露的线索不多,却足够应如是拼凑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温莨为何没出现在千帆口、本应杀机重重的水路却走得稳稳当当等疑点,他都明白了。

  “冯斋主意外获得的这份情报,八成是朝廷当下看重之事,她生性谨慎,又有退隐之心,决定装作无事发生,为此少不得找温总堂帮忙收尾,可那份情报还牵扯到了另一股势力,对方跟寸草堂的紧密联系犹在通闻斋之上,从温总堂这儿得知消息后,定然不会相信一个情报贩子会严守秘密,于是给寸草堂下了个大单子……”

  无毒不丈夫,尤其是温莨这种做性命生意的男人,不论他对冯盈是否有情,在关键时刻都只会选择利益更大的那一方,但世上没有稳赚不赔的买卖,温莨既然做出了决定,自然要承担代价,他的确心狠手辣,冯盈也不是个蠢笨的女人。

  “我若是没猜错,冯斋主提前察觉到了杀机,才能给二位安排好后路,至于那份情报,她自知必死无疑,八成不会让仇人好过,我猜是被她设法送到了夜枭手里……要真如此,算算时间,那些人是该找上寸草堂了。”

  这一番话出口,冯老脸上的悲苦和惊惶俱不见了,带着宝儿往后连退了几步,险些踩中石头跌倒在地,双眼仍盯着应如是,颤声道:“你、你怎知……”

  话没说完,冯老自知失言,好在应如是没有步步紧逼,他解开了萦绕心头的疑团,却只觉得厌倦,一撑竹篙就准备掉转船头。

  见他当真要走,冯老反而急了,忙唤道:“居士留步!”

  应如是侧首回望,道:“既是朝廷的事,我无意深究,老施主若想余生太平,最好莫再提了。”

  “这不仅是朝廷的事!”

  冯老涨红了脸,他扣着宝儿的肩膀,像是想从这小小的孩子身上汲取什么力量,一字一顿地道:“此事与四年前的护生剑大案有关!”

  水花激荡,船行陡然一滞,应如是转过身来,他面无表情,只用那双幽深沉静的眼睛盯着冯老,不放过对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护生剑。

  应如是会对当今朝廷之事不屑一顾,却无法对这三个字置若罔闻,不仅是他,放眼天下,没有哪个江湖人胆敢视之若等闲。

  见他停船回首,冯老顾不得额上冷汗涔涔,道:“那份情报的内容,小女未曾对我和盘托出,但她提到了一件事。”

  他没有说谎。应如是心下有了判断,眼眸微眯:“什么?”

  “上月初八,海外浮山国遣使者来燕,使船却在青龙湾触礁沉没,船上一干使臣和准备进贡的珍宝都落了水,居士可有耳闻?”

  应如是颔首,这件事闹得太大,一度成为茶馆酒肆里的谈资,须知当年的姜定坤是先撺掇了藩王骑兵谋反,再与外贼私通互利,最终侵吞了江山,纵有大儒辩经,到底是为人所不齿,故消息传开以后,许多人拍掌称快。

  一念及此,他面露讶异:“难道不是意外?”

  “触礁沉没,只是朝廷遮掩真相的说辞,毕竟青龙湾在七年前就被割让给了浮山国,使船未过青龙湾海域,就不算是在我们这里出的事。”冯老深吸一口气,“然而,当晚除了青龙湾沉船,还发生了一起案子,那就是负责在渡口接应使臣的一队官兵都被杀了,凶手撤走之前,用他们的血在地上画了一柄护生剑!”

  一阵狂风忽地刮起,裹挟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臭味道。

  风从何处来?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初闻青龙湾沉船的风声,陆归荑只稍稍吃了一惊,并未对此上心,却不想这场腥风血雨没在北地收住,一路刮到了这儿来。

  乐州地处东海与威山之间,自古就是座丰饶繁荣的大城,每日车马来往,消息自然灵通,而在这座城里,无人不知散花楼的大名。

  这座楼总共有三层,第一层是大戏台,第二层是温柔乡,第三层就是千金赌坊,令人销魂蚀骨的酒色财气在这儿不过寻常。每层楼都有自己的规矩,分别由一位楼主坐镇,她们是金兰姐妹,大姐虞红英长袖善舞赌术超群,二姐柳玉娘仙姿媚骨色艺双绝,三妹陆归荑有一双妙手,精通多种乐器,尤以琵琶技见长。三姐妹同进同退,不是没遇到过撒野的恶客,但这种人绝无再踏进来的机会。

  今夜有人包场,大戏台忙活到临近子时才算收场,陆归荑向来觉浅,过了安寝的时辰就难有睡意,索性在琴房里练琵琶,没想到一支曲子刚弹过半,虞红英和柳玉娘就双双找上门来,与她商量一件要事。

  “青龙湾沉船,竟不是一场意外?”

  琴弦拨断,琵琶声停,断弦在陆归荑的手背上狠狠抽出一道血痕,她顾不得这点刺痛,惊愕地看着两位义姐,此时夜色已深,窗外一片死寂,待屋里的曲声戛然而止,四下里静得落针可闻。

  半晌,她低声道:“有人匿名送来了三箱失落的浮山国贡品,附信一封让我们……‘起货’?”

  所谓“起货”,是黑道对转运赃物的说法,等运到了指定地点就该“挑”,即是销赃倒卖的意思,若有人私吞赃物,便叫“掐股子”,被逮到的下场往往不会好,奈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每年总要出几次这样的事情,偏偏这活儿与接镖保送、杀人越货都没法比较,尤其是一些来历不凡的赃物,万万不敢轻易流到明面上,如何窝赃、销赃就成了绿林盗匪最头疼的事。

  散花楼就是帮他们排忧解难的绿林销金窟。

  “青龙湾沉船既是人为,势必惊动夜枭,我听说现任指挥使裴霁是个活阎王,自其接掌无咎刀以来,不知多少人做了他的刀下亡魂,事发已过月余,江湖上却连一点风吹草动都没传开,只怕裴霁已经掌握了至少一条明晰线索,正在顺藤摸瓜!”

  当今朝廷残暴,这件事又非比寻常,陆归荑自个儿并不愿接这单生意,大姐却执意答应下来,这令她满心惊疑。

  虞红英颔首道:“事态紧急,我们得调动一切人手,尽快了结这单生意,烫手山芋可不敢久留。”

  “大姐既然知道那三箱浮山贡品是烫手山芋,怎么还要伸手去接?”

  “有些东西,一旦沾上就是甩也甩不脱。”这次开口的是柳玉娘,她身子骨稍弱,说话也显得有气无力,“对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三箱货物送进散花楼,也能轻而易举地摘了我们的瓢,而我们对其一无所知,谈何报复?”

  陆归荑背脊一寒,她紧紧攥着断弦,知道这件事已无回旋余地:“报酬几何?”

  “万两,黄金!”虞红英听她口气松动,脸色也缓和下来,“小妹,大姐知道你心有顾虑,可这样的大手笔两三年也未必见得了一回,散花楼需要这万两黄金,你……无忧巷里的那帮孩子,也是需要的。”

  这话像是一根长针,不轻不重地扎在陆归荑心中最柔软那块地方,她是孤女出身,自幼颠沛流离吃了数不尽的苦,万幸遇见过几个好人,才学了一身的本事,后来加入散花楼,她感念虞红英和柳玉娘的恩情,几年来无有不从,只是心里遗憾难消,故收留了一些可怜孤儿,教他们学艺念书,希望这些孩子有朝一日能离开江湖泥沼,过上平安喜乐的生活。

  因此,陆归荑虽无奢靡恶习,但很需要钱。

  黄金万两,约等于白银十万两,也难怪虞红英动了心,毕竟当今世道不好,要是以后情势再乱起来,没什么比真金白银更能安身立命的,江湖人刀头舔血,谨小慎微无大错,贪生怕死不出头!

  陆归荑轻轻吐出一口闷气,问道:“当真……只起不挑?”

  “是。”

  “期限,地点?”

  “五日之内,威山北坡老槐树下!”

  威山离乐州城不到百里,若是一路畅通,辅以快马,一日就可抵达,可若是如此简单,幕后之人也不会找到散花楼头上了。

  时长路短,陆归荑顷刻明白了这单生意真正的麻烦之处,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惊呼声,几乎是用气音道:“夜枭……已经追到乐州了!”

  虞红英脸色凝重地道:“我已经打听过了,街头巷尾的眼线都没见到可疑生人,但各个关口都变得森严起来,任何人出入乐州城都要经受搜查盘问。”

  这么大一张网子不会无故张开,官府那边应是得了令,幕后之人此举端的狠毒,成则脱网,败也可祸水东引,反倒是散花楼没有选择。

  想通其中关窍,陆归荑心里那点怨气也消散了,又听柳玉娘道,“金银珠宝可以被拆散,玉石却不能斩件,其中还有一样东西……小妹,你亲眼看一看。”

  陆归荑随她们通过暗门来到位于地下的藏宝密室,里面多余的东西已经被虞红英移走了,只有三口红漆木箱一字排开放在地上。

  第一口箱子里堆满光彩照人的珍珠,每一颗都有指肚大小;

  第二口箱子里放着一对玉雕龙凤,碧玉剔透,白玉无瑕,雕纹更是巧夺天工;

  第三口箱子里铺了两层柔软红垫,当中横躺着一根白骨。

  “啊……”

  看清最后一口箱子里的东西,陆归荑忍不住发出了小声惊呼,她自幼就见过死人,荒野的白骨更是屡见不鲜,陆归荑一眼能判断出这原本是某位年轻女子的左手小臂骨,应是多年前被斩下来的了,被人处理得干干净净,中空的部分也没有任何残留物,又用了不知什么秘法炮制保存,通体如玉。

  她不由得问道:“这是什么?”

  虞红英跟柳玉娘俱摇头,毕竟是异国之物,难免稀奇古怪。陆归荑再将三口箱子里的货物验了一遍,珍珠最容易运走,龙凤和白骨不能化整为零,确实要麻烦一些,想了想道:“我需要一辆马车。”

  “搜查严格,马车怕是不够安全。”

  “马车是给人坐的,不是用来运货的,就算被官差拦下来搜个底朝天,也找不出他们要的东西来。”

  “那你准备……”

  姐妹三人在密室里商谈许久,终于敲定了计划,虞红英将钥匙交到陆归荑手里,自去安排人手,柳玉娘则趁着天还没亮,回二楼找她提前盯上的客人。

  陆归荑心里仍是惴惴,她在离开前又将货物清点了一番,连珍珠的数目、凤凰的纹路都记得一清二楚了,这才关箱上锁走出密室,从暗道离开了散花楼。

  天边一抹鱼肚白。

  街上已有了零星人影,多是赶路的行人和早起的小贩,有几户人家的烟囱里也冒出了袅袅青烟,粥水和油饼的香气随风飘过来,总算让陆归荑有了活在人间的感觉。

  陆归荑在一个小棚子前驻足,棚子下面支着烧饼摊,摊主是一对和善的老夫妇,这里离无忧巷很近,她收养的孩子们经常在这儿吃饼喝汤,陆归荑也习惯了在早起晚归时照顾夫妻俩的生意。

  她要了二十个烧饼,摊主夫妇喜笑颜开地忙活起来,陆归荑瞥见有几个客人在旁边桌子上喝汤,其中有一名年轻男子刚好用完了饭食,将几文钱交给老板娘,还夸了她手艺好。

  随后,他拿起放在桌上的包袱,转身走出了木棚,刚好与陆归荑擦肩而过。

  陆归荑听到了一声轻笑,微弱的气流仿佛羽毛般在她耳畔轻轻一扫,却让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藏在袖里的暗器悄然落入掌中,她转头去看对方,竟连一个背影都瞧不着了。

  青石长街,天色未明,是否有幽冥鬼魅尚在人间徘徊?

  陆归荑只觉得不安。

  她在无忧巷里陪孩子们玩了半日,越到这个时候越不能露出马脚,按照商量好的计划,陆归荑会在黄昏时回到散花楼,不料刚过晌午,就有一个书生打扮的少年急匆匆跑进了小阁楼,连声唤道:“阿姊!阿姊!你快回散花楼,出事了!”

  陆归荑收养了这么多孩子,自个儿又是大忙人,没法做到时时看顾照拂他们,好在她有一个得力帮手,便是眼前这名为“岳怜青”的少年,六年前被她在水边捡到,如今已是舞象之年,算是这帮孩子的头儿,胆大心细,做事井井有条,连虞红英都有过招他入散花楼的想法,只是被陆归荑婉拒了。

  她从未见到岳怜青露出这样惊慌失措的神情,心下打了个突,连忙拉他到僻静处说话:“怎么了?”

  岳怜青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气喘吁吁地道:“人……人头……”

  半个时辰前,散花楼刚打开一楼大门,就迎来了一位客人。

  戏台、赌场和妓院,哪一种都不是白天该做的生意,而这人也并非为了寻欢作乐,他将手里的包袱一抖,裹在里面的一只锦盒就被抛了出来,稳稳落在了戏台正中央,紧接着,一颗沾满石灰的人头从锦盒里滚了出来,那是个壮年男子,兀自死不瞑目。

  待陆归荑疾步赶到散花楼,虞红英跟柳玉娘早已出现在戏台上,她们脸色煞白,死死盯着这颗人头。

  她们显然认出了这颗人头是谁的,陆归荑也认了出来——

  寸草堂现任总堂,温莨!

  江湖第一杀手组织的头目,灭门以人头点数,竟也有被人砍下脑袋的一天!

  一瞬间,陆归荑手脚冰凉,她僵硬着转过身,看向了那个正坐在戏台下第一把官帽椅上品茶的男人。

  他很年轻,身材高瘦,上着玄色锦衣,下穿厚底皂靴,鸦羽长发束在脑后,露出一张俊美白净的脸,像是画里的人,唇角还带着笑。

  可惜这笑不达眼底,眉目间含着一抹锋锐煞气,陆归荑只跟他对视了一眼,就觉得颈间一凉,如被利刃割了喉。

  这正是她今早在巷子口遇见的人。

  他身上少了一只包袱,手边多了一把刀,刀未出鞘,已有无形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奉天杀伐,无所归罪。

  他就是裴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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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去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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