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钊手绘小像惟妙惟肖,经州衙里的画匠连夜临摹赶制,翌日一早,城里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通缉告示。
乐州城以搜捕逃犯为由戒严十日,百姓们从惶惶不安到怨言四起,这下好不容易有了些许松动,又见着了贼人面目,纷纷唾骂不已,而在渐复人声的路边茶摊内,大伙儿骂过了害人不得安生的狗贼,又说起另外两件事来。
昨日发生了两桩大案,一是五姓墓被盗,二是卖烧饼的刘姓夫妇在家中遇害,如今前者已然人赃并获,后者尚未抓到真凶,难免令人唏嘘,人们议论了一阵,认为夫妇俩多年来与人为善,家中莫有白财,凶手八成就是那被通缉的逃犯。
“说起这杀千刀的逃犯,昨晚还有人因此被抓了呢。”
“可是那散花楼的三掌柜陆归荑?我就住在那条街上,后半夜亲眼见到一班衙役叩门进去,不消多时就抓了个女子出来,上枷戴铐的,好大一番阵仗,却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今早不见告示文书,还以为做梦呢!”
“有这事?我只知道散花楼闭门歇业十天了,也不挂个牌子说明原因……”
“难道就是这陆三通贼了?也对啊,若是城里没个内鬼,哪有外贼能藏住?”
“卿本佳人,奈何……”
茶余饭后,七嘴八舌,多数人只顾说得兴起,并未发觉人群里藏着一双双不安分的眼睛,这些眼睛的主人不拘男女老少,身份亦有不同,但无一不是市井间常见的角色,他们混迹在各处人流较多之所,悄然打量周遭诸人的形貌言行,若有发现异常,或上前搭讪,或暗中尾随。
在这座城里,只有一股势力能发动这么多九流人士,即是散花楼。
陆归荑被捕下狱,散花楼三花缺一,虞红英跟柳玉娘果然无法做到安之若素。
人群之外,一个布衣男子弯腰推着装满酒坛的板车进了小巷,在某家酒楼的后门停下,朝里面吆喝了一声,可等到小二出来接货,板车旁已不见了人影。
从后门这儿抬头看去,刚好能瞧见酒楼二层某间厢房的窗口,那扇木窗大敞着,待到人影翻入,这才无声闭合。
桌上已摆好了三荤三素,有酒亦有茶,一身便装的裴霁正在自斟自饮,听见后面的动静,他头也没回,只嫌恶道:“你是在哪个野坟地里睡了半宿?一身死人味儿,败我胃口。”
“不是野坟地,但也大差不离。”应如是在他对面坐下,抬起衣袖闻了闻,“我特意挑了口新制的棺材,漆干不久,未有阴主,哪来什么味道?”
昨夜三班衙役巡城,按图追捕嫌犯,就差挨家挨户搜查一通,不想竟是灯下黑,应如是出了义庄又折返回去,绕到停尸房里找了具空棺安然入睡。
裴霁问道:“杨钊身上果真有猫腻?”
应如是给自己倒了碗茶,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摇头叹道:“猫腻还不小。”
当日在翠微亭内,一番拔刀见血过后,这对昔日同门总算是各退一步,决定先联手侦破玲珑骨失窃案,再以此重启调查四年前的护生剑刺君大案。这样一来,玲珑骨的神秘失落就成了九连环的第一道关卡,若不能尽快理出个头绪来,后续诸事皆无解。
眼下,明面上有四个人与玲珑骨失窃案脱不了干系,即是哑女幽草和散花楼三姐妹,而在暗地里,沉船案劫贼亦是嫌疑巨大,可要说应如是最怀疑谁,当数那买通温莨灭门通闻斋的幕后主使,此人未必是劫贼同伙,但一定与之有关,这才被安排在通州接应赃物转运。因此,经过了一轮抽丝剥茧,应如是与裴霁决定将通闻斋灭门案与玲珑骨失窃案合并处理,于是让陆归荑附耳过来,教她说了那番话,又催促她先行回去,既是搅浑水,也是借此试探虞红英和柳玉娘的反应。
裴霁臭着脸抽刀劈在了琵琶背上,仿佛劈的是应如是的脑袋,等陆归荑走远,这才问道:“你不怕她们串通一气?”
“无凭无据的事情,想得太多也是无益,与其胡乱猜测,不如引蛇出洞。”
翌日,他们两人也离开苍山,一路飞驰至乐州城外,裴霁从暗桩手里拿到了这些天的情报文书。
裴霁虽不在乐州城内,此间风吹草动却无一能逃过他的耳目,首先打开了乐州总捕的亲笔信,作为本地官府协办此案的头号人物,杨钊从戒严、巡逻和盘查等多个方面将这八天来发生的事情详细禀报了一遍,其中有两件事引起了裴霁的注意——其一是虞红英病发卧床,散花楼一应事宜都由柳玉娘决策处理;其二是无忧巷自行封门,杨钊谨遵裴霁临行前的命令,亲自排班就近监视,未见异常。
虞红英有痼疾的事,在道上不算什么秘密,毕竟她这几年很少离开老巢,也不再与人轻易动武,说是因陆归荑出走而怒火攻心,确实合情合理,可裴霁不信任何巧合,虞红英是否装病避祸暂且不提,单是柳玉娘独掌散花楼这点,已足够让他生出十二分疑心。
除此之外,便是那句“未见异常”了。
应如是先看过杨钊的信,又从裴霁手里接过第二封情报,这份密函显然来自夜枭卫潜藏在城内的人手,内容与杨钊的书信大同小异,只是更加详细,比如说柳玉娘于三月廿七晌午乔装为医,提箱撑伞入无忧巷,一个时辰后离去,又前往药房抓药,先后登门两家,所购药材颇多。
末尾还附有三张药单,上面分别记录着柳玉娘在三家药房里所抓药材和药量。
杨钊负有监视无忧巷的职责,信上却无一笔提及此事,若非是他刚好不在,手底下的人有所懈怠,便是……他故意有所隐瞒。
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错漏都可能影响到破案进程,杨钊作为本地总捕,不该不知道这一点。
“昨日我去找回春堂的大夫问过了,他说这方子是治妇人崩漏急症的,以情报上虞红英的症状来看,她是气血两虚,再加上先天不足、怒攻心肝,所以下血难止,拥被不起。”
一张方子被放在了桌面上,裴霁扫了一眼,又听应如是道:“但这药方上少了一味助气止痛的香附子,多出来的两味药是川穹和附子,以掌柜的辩症来看,川穹对现在的虞红英是弊大于利,服药后会让她的元气补不抵损,而附子用在这里更是有害无益,虞红英这几日的精力不济、心悸失寐多半与此有关。”
原来的三张药单上写得清清楚楚,柳玉娘是在第一家药房按方抓取了治崩漏下血的药材,可她随后就将香附子弃于沟渠,又到别的药房购买川穹和附子,因附子有毒,药房不肯多卖,她还去了两家。
闻言,裴霁倒酒的动作一顿,道:“据我所知,柳玉娘的医术造诣不算差。”
连回春堂的学徒都知道这些药不合用,她怎么会不明白?
亦或者,正因她对这些一清二楚,才换了方子里的药。
“虞红英病体难撑,陆归荑罪嫌在身,散花楼自然由她一人说了算。”
应如是对裴霁这句话未置可否,他继续道:“离开回春堂时,我正好遇上一对少年少女,倘若猜想没错,应是无忧巷的岳怜青带幽草来治腿。”
回春堂的口碑是靠治筋骨创伤积攒下来的,黄老大夫更是方圆百里首屈一指的骨伤医师,只是他已在家中含饴弄孙,基本上不再坐堂出诊了。
“我藏身在外,见他用一朵金花请黄老大夫破例,说是一位柳姓亲朋所赠。”
就在前一天,柳玉娘的确改头换面去过无忧巷。
作为乐州城的地头蛇,散花楼这些年来在此苦心经营,与之结交的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城里受过恩惠的商铺人家不在少数,回春堂也只是其中之一。
“东西应是虞红英授意柳玉娘给出去的。”裴霁道,“她打断了幽草一条腿,就算看在陆归荑的面子上,也不好做得太过冷漠。”
话虽如此,他显然已将此事记下,准备回头派人去查回春堂的老底了。
“离开回春堂后,我就前往无忧巷准备一探,不承想……”
应如是动筷夹了一片笋,裴霁将酒杯放下,接过话道:“那对在无忧巷口摆摊卖烧饼的老夫妇,已经失踪了七天,结果竟是死于家中。”
正如散花楼三姐妹所料,烧饼摊刘氏夫妇的家底,裴霁在离开乐州城时就命人去查了,得知他们的独女嫁给了城外小河村的卖油郎,已近临盆,情报上说这对老夫妇爱女如命,八成不会在此关头远逃,故遣暗桩在旁看护,待其诞下子女,卖油郎果然急着进城向岳父岳母报喜,这才有了应如是在城门外与其搭讪一事。
“根据现场和尸体初检来看,这对夫妇应是在地窖里藏了七天,而我在临行前吩咐过杨钊登门向他们打探无忧巷的情况,回禀无获,未见二人。”
说到这里,裴霁的脸色已变得阴冷如水,放在手边的无咎刀也似在颤动。
“杨钊精通验尸之道,你我也算行家,刘氏夫妇的确是受人掌毙而死。”应如是语声一顿,“乐州城里有不少江湖武人,夫妇俩都是普通百姓,一掌打死他们不算难事,可要做到颅骨尽碎而体表无伤这一点,非是寻常高手所能为,再加上熟人作案,你首先怀疑的人是陆归荑。”
无论陆归荑是否贼喊捉贼,以这对老夫妇做过的事,她确有理由杀他们,二人遇害的时间也恰好在陆归荑回城后。
“除她之外,虞红英和柳玉娘亦有嫌疑。”
幽草被这对夫妇下药一事,虞、柳二人已通过岳怜青之口得知情况,为此发动了许多人手在城里搜寻他们。
“最后一个嫌疑人,就是负责监视无忧巷的杨钊。”
刘氏夫妇是本地人,杨钊亦在这里当差多年,彼此间或许比不上陆归荑和无忧巷里那些人,但一定相熟,这也是裴霁一开始让他去问话的原因。乍一看,与死者素无恩怨的杨钊嫌疑极小,然则他隐瞒柳玉娘乔装入巷一事在先,案发当晚又正好在附近值守,难免让人深思。
应如是道:“我跟杨钊交过手了,他擅使刀,掌法比刀法更好。”
木棚倒塌只在须臾之间,可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木桩端口光滑平整有如刀切,未有丝毫裂纹蔓延开来。
“最重要的是,他不仅想杀我,还心虚。”
汤里的蒙汗药其实下得很足,杨钊明知应如是杀人嫌疑极小,出招仍以取命为先,甚至不惜己身,这不是一个缉凶多年的名捕应行之举。
“义庄那边来人报信后,我就立即动身前往散花楼,一番试探下来,陆归荑对凶案实不知情,倒是虞红英跟柳玉娘的态度值得玩味。”
人固然可以撒谎,但当意料之外的事情猝然被摆到面前,那一瞬间的本能反应无法作假,变数越是重大、越是关乎己身,这种反应就越难掩饰,比如说忧心虞红英得知“劫贼”入城时仿佛被鬼找上门来,再比如说……
“对于这桩凶案,柳玉娘似乎并不怎么意外,比起刘氏夫妇在家中遇害,她更在意他们是被谁所杀,听到我亲口否定凶手是你这点,她的脸色才真正变得难看了起来。”
听到此处,应如是心下一动,问道:“你怀疑她?”
“离开散花楼后,我审问了陆归荑一通,她说柳玉娘前夜陪在虞红英身边亲侍汤药,天明时分方歇,散花楼里不少人皆可作证。”裴霁淡淡道,“此外,散花楼三姐妹里,柳玉娘同刘氏夫妇交集最少,要说熟人作案,她还够不上。”
四个嫌疑人已去其三,剩下一个就变得格外醒目。
应如是却道:“没有亲自动手,不能证明没有干系。”
“因为杨钊同样没有杀人的动机?”裴霁眸光如刀,“一个动机不明,一个分身乏术,只要能够找到二者之间的关联,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为期三日的安魂道场,难免有人进进出出,杨钊更是明面上的管事人,若要暗通款曲,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应如是笑道:“难怪你这次肯主动让步。”
“也有那知州实在烦人的缘故。”
“如此大案出现在他治下之地,若有个差错,一旦皇上怪罪下来,谁都吃不了兜着走,他敢烦你?”
“他不来烦我,也要不得安生。”裴霁意味不明地道,“你或有不知,这位知州大人正是姓田,其母出嫁前是李家女。”
应如是恍然大悟,而后不由得叹了口气,再看桌上的菜肴,已是食欲全无。
前朝有地方官回避本籍的规矩,当今则不然,只因新朝背靠的是诸多门阀世家,对地方上的乡绅巨贾也多有拉拢,至今未复科举,卖官鬻爵、唯亲是举已然成风,数不清的腌臜事都被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束缚其中,即便在这乐州城里,不仅老百姓们要在富户的指缝间过日子,外来者要想办成事,也得仰人鼻息。
身为夜枭卫前任指挥使,李元空在朝野间辗转了四年,再清楚这里面的门道不过,从前顶多看不惯,如今已然生厌。
“黑暗、虚伪、势利,还有迂腐。”裴霁一字一顿地道,“你就差把这八个字写脸上了。怎么着,穿了四年人皮,忘记自个儿原来是什么东西了?”
应如是手里捏着的筷子发出了一声轻微裂响,他在这一刻无端想起了义庄老看守的话,只能无言。
裴霁却没有见好就收,继续刺道:“你不满又如何?厌恶又如何?天下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人人都卑躬屈膝地活着,要想挺直身板,那就得踩着别人爬上去,做人上人!”
“……你就这么想破案?”应如是抬眼看他,眸中似有暗流疾涌,“师弟,你已经有了这样的权势地位,还不够吗?”
“不够。做我们这行的,要么爬上楼顶一览群山,要么摔落楼底变成烂泥,没有第三条路可走。”裴霁沉声道,“师兄,当初你就是这样爬上高位的,如今跌了下去才想着与蝼蚁之辈共情,好得很,别拉上我。等此案终结之后,我自回京复命领赏,你回你的翠微亭去,咱俩桥归桥路归路,我等着看你烂在泥里那天。”
说罢,他拿起无咎刀,头也不回地走了。
应如是望着裴霁的背影,恍惚间如见当年衣锦佩刀的自己,四年岁月不足以摧折宝刀锋芒,却已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
也是在这一刻,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件事,为何四年过去,世间还有这么多人执着寻找那位销声匿迹的护生剑主人,甚至不择手段、不惜代价?
那不只是针对姜定坤一人的刺杀,更是心怀不平者,终于向这荒诞天下挥剑。
一剑,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