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道场少说要做五天,多则不过四十九日,奈何裴霁只给了三天时间,且不允许丧家请棺回宅,一应事宜都得在义庄里办,那五家人虽有微词,但也知道见好就收,这便着手操办了起来。
开坛念咒,诵经请水,申文上牒,破狱散花……纵使时间有限,该有的讲究是一样不能少,义庄里很快挂满了各种经幡画像,香蜡纸烛、铃铛令牌等物也摆满了神案,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哭声、唱经声、锣鼓钹铙声此起彼伏,比之闹市也差不远了。
这可苦了以杨钊为首的一干衙役,上头严令他们在此值守,打起十二分精神,前后院门、四方墙下时刻不得缺岗,任何人出入义庄,必得严查盘问并记录在册,哪怕夹带出去一张纸都要连累同班弟兄吃挂落儿,更不用说如此行径难免得罪人,单这一两日挨过的白眼,怕是都比每顿吃下去的饭多了。
“头儿,这哪里是给死人做法事,分明是让活人受罪啊。”
夜已深,灯未熄,唱了大半宿的经文终于停下,守在灵堂外的衙役们只觉脑子里还留有余响,一个个面有苦色,瞧着倒是比里面那些孝子孝孙们更为忧愁。
杨钊抬手下压示意他们慎言,倒也没想怪罪,他在此站了好一阵,知道这滋味难受,幸而换班的时间快到了,道:“再忍忍,稍后请弟兄们吃顿好的。”
有公务在身,酒自然是不能喝的,杨钊自掏腰包让人在后厨备好了满桌硬菜,凡是今夜当值的,一个也没落下,衙役们月钱微薄,虽也有些灰色收入,但不够塞牙缝,这下有了大口吃肉的机会,都说杨总捕心善大气,便是那些马上要去守夜的,想到换班后还有热汤好肉吃,心里也松快起来。
杨钊以汤代酒陪众人吃了一会儿,听见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道:“想是前头都歇下了,我再出去看看。”
有人问道:“这么晚了,头儿你不歇啊?”
“巡一轮再歇也不迟。我练武多年,你们可比不得,吃饱喝足就睡下吧。”
杨钊干了这么多年捕头,从未有过躲在手下人身后享清福的时候,衙役们也不疑有他,继续吃喝。
夜色黑沉,天上无星也无月,只有不知何来的风呼呼吹过,带着一股莫名寒意,拂在人身上,仿佛刮骨刀。
杨钊从后院巡到前院,又到义庄外围转了一圈,此时夜深人静,一切如常,他与守夜的衙役打过招呼,作势要回屋歇下,却在转过拐角后改了方向,趁着风吹树木重影动,身形一闪便遁去无踪。
西出义庄五百步,有一条老街,里面不过零星几间铺子,这会儿早已打烊了,只一家白事铺还亮着昏暗灯光。
店门半敞着,掌柜的正趴在柜台上睡觉,一阵风刮入,杨钊随之悄然进屋,他竟没有惊醒,倒有一个人掀开旁边的布帘走了出来,黑衣黑鞋黑面具,头发也被一条黑巾包裹得严严实实,全身上下只露出了双手和眼睛,乍看仿佛与这屋里的阴影融为了一体。
若是旁人在此,恐怕已然惊呼出声,杨钊却不意外,他将这黑衣人仔细打量了一番,并未贸然开口,直到对方将店门关上,开口道:“十里堤上,杨柳树下。”
“蓬舟催发,雨代酒茶。”杨钊接上这句话,心下紧绷的弦随之一松,他伸手探了探趴在柜台上那人的脉搏,确认其只是昏睡,脸色也变得缓和。
“怕我杀了他?”黑衣人的声音略哑,但不难听出是个女子,“杨总捕大可放心,今夜只为借他宝地说话,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也并非见人就杀的,不过……”
顿了下,语声中带上一丝嘲弄,她道:“杨总捕这双手,还怕染血吗?”
杨钊唇边未来得及扬起的笑意凝固了,他转头望向对方的眼睛,只觉幽深似井,忽地回想起应如是那句诘问,喉头如扎尖刺,半晌才道:“我的手已经脏了。”
话音未落,黑衣人已走到他身边,将他攥紧的拳头一点点松开,柔声道:“你秉公办案十余载,而今为我脏了手,可有后悔?”
见他摇头,黑衣人低头贴上那只布满茧子的手,可惜她戴着面具,传递过去的只有冰冷,杨钊伸手欲揭面具,却被挡下,脸上便有了难以掩饰的失望之色。
“还不到你我能够坦诚相见的时候。”黑衣人放开手,“我想你一定有许多话要问,否则不会在明知耳目环伺的情况下冒险联络我。”
杨钊沉默片刻,道:“有人怀疑是我杀了刘氏夫妇。”
“我知道,可他没有证据,裴霁也不会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贼人。”
“裴霁心中未尝没有怀疑,只是比起我,陆归荑更具嫌疑。”
“毕竟你们是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纵使夜枭卫翻得出刘氏夫妇几十年生平,也找不出蛛丝马迹。”黑衣人盯着他的眼睛,像是在捕捉什么,“想杀人的是我,你只是替我执行灭口。”
她说得轻描淡写,杨钊却觉浑身沉重,他犹记得那晚发生的事情,自己借故离岗,取捷径赶到刘家,按照约定好的那样敲击地窖入口,三长两短,那对夫妇果然从底下出来,一见着他便忙不迭追问女儿的近况,得知其母女平安,老怀大慰,紧接着就被他提掌击中头顶,统共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两条命就无声消逝了。
他还吃过他们做的饼子呢。
“你果然还是后悔了。”黑衣人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语气里竟无埋怨,“十多年来,我不曾求过你,此番不得不找你帮忙,并没想过你真会答应下来,总归你我道途已陌,平日里你对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这种事……”
她的话没说完,杨钊便打断道:“没什么可后悔的,我一早就承诺过你,只要你拿出这样信物,任何事我都肯为你去做。”
说话间,他的手下意识抓住衣襟,那个绣花荷包就藏在里面。
黑衣人眸光微动,主动与他相拥,隔着一层单薄衣物以手触摸心口,荷包里的硬物轮廓微微凸显,是一只耳环。
心里有了猜测,正当她要顺势抽出荷包的时候,手腕已被杨钊抓住。
“你今晚……有些奇怪。”
杨钊确实为这样的亲近举动而欣喜,可他旋即想到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陈年裂隙,顿时如被泼了盆冷水,想到对方刚才的话,皱眉道:“莫非你是要毁约?”
黑衣人一怔,模棱两可地道:“且不说你是否后悔,我确实不该将你拖入这潭浑水,于你而言,不值当的。”
这句话里有哀戚关切之意,杨钊听得心软,道:“事已至此,再多胡思乱想也无益,我听说昨夜陆归荑下狱了,是裴霁亲自押进去的,这会儿恐怕正在受审。”
“玲珑骨是在她手上丢失,幽草也是她的人,而今期限已到,失物未归,关键证人又被杀死,裴霁当然要上门抓人。”黑衣人叹道,“倒也不必过于忧心。”
“因为那个突然出现的李姓男子?”
“他究竟姓甚名谁,当下还不好说,只是在这节骨眼上来到乐州城,甫一露面就抓住了本案关键,绝不会是局外人,裴霁正带人为抓捕他做准备。若非如此,咱俩今夜也不能相见。”
“倘若此人真是宝物之主,他明知这里变局重重,还敢亲身涉险,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宝物之主?自古宝物有能者得之,他们能从朝廷手里抢夺,别人怎就偷不得?他来得好啊,裴霁是朝廷的恶犬,本就该与豺狼互相撕咬,他们咬得越狠,我们才好得利。”
“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这回,黑衣人迟疑了片刻才道:“暂时不要轻举妄动。这人盯上了你,裴霁的目光很快也会投过来,你……”
“别说这些。刘氏夫妇身死之夜,城外五姓墓被盗,是你让人干的吧。”
杨钊亲自审讯过那几个盗贼,这些人确为偷窃惯犯,掘墓倒是头一遭,此番多是受人怂恿,而在案发之后,请他们吃酒并带头的人已如泥牛入海,消失无踪。
此时此地,还能随意指使九流徒众者,总归不过两手之数。
“这件事闹大了,五家大户齐施压,知州不敢再唯唯诺诺,裴霁碍于种种,也选择了让步。”杨钊沉声道,“可他知晓事态受人操纵,定会明松暗紧,你究竟想做什么?要知道,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那些受损的骸骨,是由你负责入殓吧。”
“不错,那些骸骨损坏严重,大多都散碎不堪,须得经过修补接合再封入新棺。”说到这里,杨钊忽然一顿,“莫非你是想……”
一根手指压在了他的唇上,将剩下半句话堵住,黑衣人道:“嘘,你既然猜到了,便不要声张。现在风声紧,裴霁和那个人都盯着我这边,幸好我提早就把东西藏在了别处,你尽快将之取走,依计行事吧。”
说话间,她将一张提前备好的字条塞到了杨钊手里,后者垂眸看去,熟悉的字迹令他心头稍定,再记下完整内容,当即将字条捏成团吞咽下肚,销毁痕迹。
“如此重要的东西,你将它藏在这种地方,当真是胆大包天。”
黑衣人反问道:“我若不说,谁能猜到?”
杨钊竟无言以对。
“道场只做三天两夜,而今已去一天一夜,你要抓紧些。”黑衣人看向柜台上燃烧过半的蜡烛,“我得回去了,你在此稍待再走,别挑来时的路,务必小心。”
杨钊站在原地,见她走向里侧窗边,突然道:“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么?”
黑衣人开窗的动作一顿。
有什么可说的呢?
片刻愣怔过后,她在心里不无讥诮地想,说出的话未必就能办到,迟了就是迟了,何况那些话也不该由自己来说。
杨钊只听到了从窗口灌进来的风声,那人已经不在。
丑寅之交,除了远处隐约传来的梆子声,四下里一片寂静,大街上连个人影都看不见,若是谁大剌剌地走过去,就跟靶子一样醒目。
黑衣人显然对这座城的布局路况烂熟于心,离开白事铺后就拐进了一条幽僻小巷,她没有提灯,巷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在自己刻意放轻脚步声后,更是静得落针可闻。
因此,当身后陡然多出第二道脚步声时,不啻有落雷在耳畔炸响!
黑衣人毫不犹豫地将身一扭,昏暗巷道里乍起白虹飞掠,一道寒芒几乎是贴着她的头顶横劈而过,落在左手边的墙壁上,刀落无声,入石三分!
“躲得倒快!”
刀尖如蜻蜓点水般在墙面上一触即走,随着裴霁转腕,刀锋立时向下斩去,黑衣人连忙就地一滚,堪堪避开拦腰两断之祸,不知打哪儿摸出两把银针,没等起身,双手急翻,四十八根银针便似暴雨一般朝裴霁飞射而去。
银针细如毛发,却能发出箭矢离弦般的破空声,可见劲力之强。
黑衣人的心跳声却比这风声更大。
虽是料到今夜会撞上这煞神,但不想他竟来得这样快!
巷道无光,裴霁听声辩位,四十八根银针赫然分作左右两边同时射来,旁的不提,单这一手功夫已不同凡响,他知道躲避不开,索性挥刀去接,无咎刀早已被他使得如臂如指,劲力化劈为缠,挽花一般将四十八根银针尽数吸附在上。
随即,他猛一振臂,内收的气劲骤然外放,刀身上四十八根银针登时向来处扑了回去!
黑衣人没想到他竟有此一招,连惊愕都来不及浮上心头,已有数枚银针破空而至,打在了她的身上,穿衣入肉,痛彻骨髓!
口中发出一道短促的惨呼,虽音色模糊,但裴霁听得清清楚楚,是个女人。
他没有丝毫手软,脚下疾追几步,又是一刀挥出,黑衣人只得忍痛出手,两根短匕从袖中滑入掌心,双刃同时迎向刀光,左翻右转,交错的匕首如剪子一般将当胸刺来的刀尖死死卡住,可惜在须臾之后,两把匕首同时被震断,无咎刀快如闪电,直取黑衣人胸前空门,就算不为取命,也要废其还手之力。
黑衣人已被逼至靠墙,这竟是条死巷,她无路可退了。
逼至近前,裴霁突然提起了一丝戒备,恰有一阵风拂面而来,他先闻到了一股异香,夹杂着轻微的刺鼻气味,下意识想要偏移刀锋,不料那黑衣人竟主动迎上前来,仍握在手中的断匕再度左右翻转,一上一下夹住刀刃,拼着受伤,将其狠狠带向自己身后那面墙壁。
“叮”的一声,伴随着一串火星,刀锋将墙面劈开!
这原来是一面用木板伪装成的墙壁,当中藏了十道跟黑衣人一样打扮的身影,他们藏在此间屏息蓄力,又有夜色和打斗声作为遮掩,连裴霁也未能及时发现!
几乎就在“墙面”破碎的刹那,飞蝗石、柳叶刀、铁弹子等等数不清的暗器便暴射发出,裴霁知道自己中了计,当即一脚踢在黑衣人腹上,抽刀向后掠去,可不等他落地,那些人影已经追赶上来,顷刻间占据了上下左右四路,森寒气机弥漫开来,仿佛在他头顶织就了一张天罗地网。
寻常的绿林草莽,可不会有这样的杀气。
裴霁对此并不陌生,甚至在前不久与这类人交过手。
“寸草堂的余孽。”他甩掉刀上的一溜鲜血,“温莨派你们来到这里,误打误撞让你们逃过一劫,本官不知你们这些日子藏在哪里,想来日子不好过,所以不肯惜命。”
无人应答,这些杀手是温莨生前的心腹,本就丧尽天良,如今又成了丧家犬,除了报仇雪恨,再无他念。
从无咎刀下捡回一条命的黑衣人踉跄起身,咬牙道:“一起上!”
十个杀手应声而动,四方攻击同时袭来,能让温莨托付重任的杀手当然不是平庸之辈,彼此间配合默契,若换了旁人在此,恐怕身上已多了至少五处血窟窿。
然而,裴霁从不畏惧以寡敌众,整个寸草堂都被他给剿了,温莨的人头至今还在州衙外挂着,哪会怕区区几条疯狗?
左脚定身,右脚划开半圈,就在十个杀手欺近之际,裴霁连人带刀一转,如同惊涛拍岸,刀浪悍然卷出,仿佛活过来的洪水猛兽,撕开所有来犯之敌的血肉!
寒光照彻人面,裴霁看见杀手们的脸上竟有笑容,先前闻到的刺鼻味道也更浓,他心里一突,已是来不及,只听一声巨响,被刀劈中的人竟在他面前炸开了。
这些不要命的家伙,竟然在身上藏了火药,等的就是这一刻!
与此同时,又一声近在咫尺的震天响,他身后那面墙随之塌了下来。
接连几声巨响惊动了周围的人,很快就有巡逻官兵朝这边赶来,而在一里开外的义庄大门口,敲门声更是急促无比。
“头儿,快开门!出大事了!”
不仅是守在外围的衙役们,连平素未曾露面的夜枭暗卫也有人现身,正当他们想要破门时,院门忽然打开,衣着整齐的杨钊领着一班弟兄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先扫了眼人群里的生面孔,见到一面让人心惊的枭首令牌,笼在袖里的手紧了紧,沉声问道:“怎么回事?哪来的动静?”
说这话时,他的背脊兀自阵阵发寒,是冷汗被夜风吹干了。
那张字条上除了藏宝地址,还有一行小字:“恐有黄雀在后,我且将之引走,后院有门与邻相通,你速取此道脱身,急归义庄,谨防查岗!”
当真被她料中了。
杨钊带人疾赶过去,两地离得近,很快就抵达了现场,入眼先是满地碎石和残垣断壁,随后才发现了埋在石碓下惨不忍睹的尸体。
待衙役们将所有尸体都拖出来,杨钊悬着的一口气总算松了,他不知道这些人是谁,又为何死在了这里,但在其中,没有他最担心的那个人。
距此不远的一间废宅内,陆归荑兀自后怕不已,心跳快如擂鼓。
她看起来很狼狈,额头和双手都有碎石撞击留下的伤痕,而在一旁的角落里,裴霁身上虽无明显外伤,可他面如金纸,唇角残留着血迹。
常年刀口舔血,裴霁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他到底不是金刚不坏之身,若非陆归荑及时出现拉了他一把,只怕他也要被埋在乱石下。
可他非但没有感激,反而握紧了刀柄,语气森然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毒蛇好不容易出洞,裴霁今夜是孤身前来,连几个亲信部下都不知详情,陆归荑哪能来得这样巧?
感受到这股择人而噬的杀意,陆归荑不敢隐瞒他,忙道:“应如是让我来的,他说怕你心急了,让我到这附近盯着些!”
裴霁眯了眯眼,再问应如是何在,陆归荑只是摇头,她看起来有些魂不守舍,半晌才犹豫着地道:“刚才那个黑衣人,我来不及追,可她身上……有点香。”
那是一股淡淡的、却令她感到熟悉的香味,以至于在念头浮出的一霎,陆归荑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以晚香玉制成的香料沐浴熏衣,入夜后淡香转浓,水洗不去,因其有微毒,必须加以几样特定的药材中和。”
在她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人惯用这种香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