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幽微
青山荒冢2023-07-18 10:354,831

  暗巷内遍地狼藉,衙役们找到了十具黑衣人的尸体,大多已是肢体残缺、面目全非,根据现场遗留下来的种种痕迹,结合那几声巨响和空气里弥漫未散的硝石味,不难将当时的情况还原得七七八八。

  “多数尸体躯干破裂,伴有烧灼伤,火药应是在他们身上炸开,但……”

  杨钊俯身验看尸体,发现唯二较为完整的两人身上都留有一道猩红的蜈蚣状伤口,顿时皱起眉来,道:“这两个人并非死于火药,而是为人所杀。”

  换言之,这是一场以性命为代价、有预谋的袭击。

  “目前发现的兵刃里,没有一把能与这伤口对应,我准备……”

  “不必了。”身后有人道,“普天之下,唯有指挥使手里那把无咎刀才能留下这种伤口。”

  说话者长相普通,作更夫打扮,杨钊对他有些印象,此人姓张,已在城内打了两年更,没有任何值得在意之处,直到今夜,他向自己出示了一面枭首令牌。

  都说夜枭爪牙遍布天下各大重镇,可杨钊不曾料到这些人竟离自己如此之近,倘使今晚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他心里担忧,给张更夫让出位置,对方也知道杨钊验尸能力了得,上手只扒着尸体的左耳根看,那里果然有一枚小草刺青。

  “寸草堂的余孽!”张更夫冷声道,“不仅是杀手,还是死士。”

  这可大大出乎了杨钊的意料,思及对方刚才那句话,他惊道:“这伙人豁命伏击的是裴大人?”

  张更夫不答,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脸色阴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杨钊被他看得心里发寒,面上不敢有丝毫异色,继续道:“裴大人武功高强,他既然不在这里,想来是全身而退了,之所以不留下来与我们会合,恐怕贼人亦有漏网之鱼,我等这就分头搜查,说不定能找到他们。”

  这安排合情合理,当下也别无他法,张更夫朝他一点头,叫上自己人转身便走,杨钊唤来两个衙役,让他们速去州衙报信,随即给剩下的人分派了搜查任务,自己也带领一小队捕快沿着血迹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血迹很快就没了,杨钊在岔路口沉吟片刻,决定向西而行,约莫个把时辰后,他们就搜到了无忧巷附近。

  “这里情况特殊,莫要惊动了不相干之人,咱们分头搜找,若有险情,立即吹哨示警,天亮后在此会合。”

  杨钊一声令下,捕快们自是对他言听计从,当即两人成组四散开去,而他先在周围装模作样地查探了一番,又在几条巷道间兜兜转转,确认身后无人尾随,这才施展轻功潜入了一户不起眼的民居,连走几道小门,来到一间熟悉的小院前。

  院门上了一道新锁,上面还贴着封条,正是烧饼摊刘氏夫妇的家。

  裴霁亲自来这里看过,衙门也完成了对现场的两次勘察,再没发现可疑之处,于是抬走尸体,等到结案前才会进行最后一次实地确认,且先将此地封锁了起来。邻居们都知道这里出了命案,唯恐避之不及,便是那些鸡鸣狗盗之徒,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跑来偷窃。

  因此,在看到那张字条前,连杨钊也想不到会有人将要命的东西藏在这里。

  他没有推门,直接翻墙而入,几个箭步就进了里屋。

  刘氏夫妇说到底只是普通老百姓,除了那个地窖,家里再无机关暗道,就算有,两次刮地皮似的勘察下来也该被人发现了。杨钊来到夫妇俩当时横尸丧命之处,地上还残留着干涸血迹,他强压心头不适,迅速下了地窖。

  为了方便搜查,原来堆放在此的坛坛罐罐早已被搬到院子里,一应脏污残渣也被清理掉,地窖里空荡荡,杨钊径直走到木梯后的土墙角落,那里有个小洞,本是老鼠穴居,之前被负责搜查的衙役以为里面藏着东西,伸手去掏好悬没被咬着,一气之下拿热水灌进去,又用弯钩木棍捣了几遍,直接连窝端。

  然而,当杨钊将手探进去,果真摸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布包。

  她是什么时候将东西放进来的?

  无暇多想,杨钊心下猛跳,将这个长条状布包小心拖拽出来,吹燃随身携带的火折子拆开一看,里面被三层黑布包裹着的东西赫然是一根白骨!

  “这——”

  杨钊正要将白骨拿起来仔细端详,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轻轻落在他肩膀上。

  刹那间,杨钊只觉得头皮发麻背脊凉,旋即将火折子当空一抛,右手抽刀出鞘,反手向后挥去,同时倾身前扑,欲将那根白骨抢在手里,哪知身后之人反应奇快,一手在他肩头下压,身子随之离地翻过,刀锋过肩一瞬,人也从杨钊的背后翻到了身前,脚下一踢,扬起尘土直扑杨钊面门,白骨也被力道震起,霍地落在了他手中。

  猝不及防下,杨钊被尘土迷住眼,当下侧身闪让,避开紧随而来的当胸一击,复又折腰一转,回身连劈三刀,只听得“叮叮叮”三声连响,刀刃与指尖相接,竟发出金铁交击似的锐鸣,待到第四声“叮”响起,整把刀身倏然断开,变成整整齐齐的四段,前头的悉数落地,只剩下最后连着刀柄的一截还握在杨钊手里。

  弹指之功,刚猛如斯。杨钊顿时想起一个人来,动作却是丝毫不慢,他将断刀反手插回鞘里,拼着被敌人点中胸膛,脚下不退反进,双手齐出,左取腹关,右攻心门,敏捷如一只豹子,几乎在断刃落地的同时,两掌已按在了敌人身上,劲力上催下引,仿若排山倒海,直接将其击飞出去!

  “砰”的一声,这人后背撞上土墙,灰尘簌簌落下,数道裂纹迅速如蛛网般在墙壁上蔓延开来。

  与此同时,杨钊捂住胸膛倒退两步,张口欲吐瘀血,却只吐出了一口气,适才那两根手指点中了他的玉堂穴,此乃任脉大穴,亦是武人行气必经之处,对方这一点直接将他内息截断,真气逆冲,胸痛如绞,一时半会儿间竟喘不过气,更遑论强提内力。

  下一刻,他眼看着被自己击退的人重新站起,身子只摇晃了两下便立稳,随后抬手掸去了衣上尘土。

  火折子落在脚边,火光竟未熄灭,可见交手只在兔起鹘落间,胜负已分了。

  “又是你。”杨钊借这抹火光看清了对面那人的形貌,“你何时跟来的?”

  假如对方有意偷袭,杨钊相信自己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应如是轻咳一声,杨钊的掌法果然不凡,他虽移走了大半劲力,仍被伤及脏腑,好在这点伤算不得什么,等到回去以后,那厢的裴霁恐怕比他狼狈得多。

  “打一开始。”应如是道,“杨大人这两日事务繁忙,自是看不见我的。”

  杨钊一愣,脸色骤然大变!

  这个人竟是一直藏在义庄里,那么多双耳目都未能发现他!

  不等杨钊开口,应如是又道:“那日我亲自验过了刘氏夫妇的尸身,又与你交过手,心里已猜到他们是被你所杀,衙门办案要证据,我却不需要,与其奔波在外枉费工夫,不如盯紧你。”

  他没说出口的是,白日里与裴霁在酒楼不欢而散,以应如是对这个昔日师弟的了解,对方今晚八成按捺不住,而在杨钊几同暴露的当下,其身后之人不该毫无准备,既然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总得有人拿着弹弓等在树下。

  “可惜了……”应如是的目光落在手中白骨上,叹了口气,“棋差一着。”

  话音未落,他竟将白骨抛向杨钊,后者连忙接住打量,眉头也皱了起来。

  应如是和杨钊不曾见过玲珑骨,可他们都是精通验尸之人,哪怕只有一根骨头,也能通过种种细节判断其主人生前的基础情况,比如手里的这根白骨,它确实属于一个小骨架的女人,但其年纪至少过了四旬,再看色泽,离世在三年以内。

  最重要的是,玲珑骨本为销魂天女在年轻时被人斩下的左臂,上端必有断口,而这根白骨尚且完整。

  这不是玲珑骨,就连造假也造得有些敷衍了。

  杨钊自知不能胜过应如是,胸中战意已退三分,此刻大起大落,缓缓放下了暗中蓄力的手。

  应如是道:“杨大人,你们原本商定的计划,该是将玲珑骨藏入五姓先人的尸骸中,再随送葬队伍出城,以此掩盖宝物下落,待风头过去再悄然取回吧。”

  事情到了这一步,再多强行辩解也是无用,杨钊扯了下嘴角,道:“你既然一路跟踪我,想来在白事铺外都听见了,何必明知故问?”

  “不,我可不敢跟到白事铺去。”应如是意有所指地道,“杨大人今晚相会的那一位所图不小,隔着老远,我就嗅到无咎刀的杀气了。”

  杨钊原以为裴霁也是跟着自己找过去的,先前看到暗巷里的十具杀手尸体已觉不对,这会儿听见应如是的话,心里终于明白了。

  “你是一个饵,那位也是。”

  她用他钓出应如是,再拿自己引来裴霁,本意是想让这心腹大患狭路相逢打个两败俱伤,不料应如是没露面,裴霁也没栽在陷阱里。

  杨钊心中冰凉,他的手按在腰封上,那里藏着一只哨子。

  “我劝杨大人最好不要这样做。”应如是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你唤来的人未必能留下我,就算能,你也解释不清。”

  “难道我听话,你会放过我?”杨钊冷笑连连。

  “我不认为杀人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应如是道,“我只想寻回失物。”

  “退一步讲,即使你肯放过我,裴霁既然活了下来,他也不会善罢甘休,等待我的仍是一条死路!”

  “他既然没冲进白事铺里抓现行,说明比起杨大人你,他更在意另一个人,你要是将功补过,未必没有生机。”语声一顿,应如是又笑了,“不过,你若真想如此,恐怕要抓紧一些,他既然能追踪对方来到白事铺外,至少已对其身份有了猜想,出了今夜这档子事,三分怀疑也变成七分了。”

  杨钊心头凛然,这人看似在给他分析利弊,实则堵死了他的所有退路。

  “与你合作,难道不是以虎谋皮?”

  “最起码我饶过你两次性命。”应如是道,“我到底是什么人,想来杨大人心下已有判断,玲珑骨是我们从浮山国使者手里劫来的,它会出现在乐州,又遭窃失落,归根结底还是我们内部出了乱子,俗话说‘家务事家中断’,眼下裴霁是你们的活阎王,同样是我的眼中钉,何不暂罢内斗呢?”

  他言辞恳切,杨钊沉默了片刻,道:“我需要一点时间考虑。”

  应如是笑道:“离天亮还有至少一个时辰,不妨就在这里想清楚。”

  “话说的好听,却是咄咄逼人,这让我如何信你?”

  “一来时间紧迫,二来你想给人通风报信,也得看对方这时乐不乐意见你。”应如是摇头,“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就算侥幸不死,也该丢了半条命,你这会儿找上门去,是生怕水蛭闻不着腥?”

  杨钊被他戳破心思,顿时无言,半晌才道:“你究竟是如何知晓我们计划的?”

  应如是道:“这桩盗墓案实在来得蹊跷,我在义庄见你验尸殓骨,心里就有了如此念头,确实是个好办法,但不算万无一失,现在见到了赝品,教你这么做的人恐怕是想用疑兵之计引走部分耳目。”

  真正的玲珑骨现在何处,仍是只有对方知晓的秘密。

  “最迟一天后,裴霁便会找上他怀疑的那个人。”应如是敛了笑容,逼视着杨钊,“你要报复对方的算计,就该将功补过,若是不计前嫌,应当设法相救,总归得在这十二个时辰内做好准备……杨大人,你怎么选?”

  向裴霁投诚,还是跟这个人合作?

  杨钊低头默然良久,捏在掌心里的铜哨直接终于坠向地面。

  应如是松了口气,紧接着就脸色大变,他纵身前扑,伸手去抓杨钊的手臂,这回却是他慢了一步。

  仿佛回到了杀死刘氏夫妇那晚,杨钊强提一口真气,右手急翻,掌落头顶。

  他确实练得一手好掌法,便是用来杀自己也毫不犹豫,当应如是赶到他身边,这具高大的躯体已然软倒。

  此时此刻,杨钊脑门剧痛,想的却是应如是在义庄里那句话——以他的掌力,要杀死刘氏夫妇是轻而易举,为何要用上引人怀疑的掌法呢?

  因为他要记住自己是杀人真凶,真凶就该死,旁的人与此无关,不应受累。

  “杨钊!”应如是急唤他的名,明知此人已是神仙难救,仍想出手一试。

  杨钊说不出话,却用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应如是,左手在地上胡乱摸索,像是在找什么,可没等他找到,血已经从七窍涌了出来,气息渐无。

  应如是低头看着离他手指不到一寸的那枚哨子,杨钊临死想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他暴露在其他人面前,再看杨钊的右手死死捂着胸口,应如是将之轻轻挪开,从染血的衣襟里找出了一只绣花荷包,里面那只银钩翡翠耳环还是干净的。

  杨钊并非全然不信应如是的话,也不是毫无动心,可他不敢替另一个人冒险,所以选择了最极端也最稳妥的第三条路。

  应如是捧着荷包沉默了好一阵,将其仔细收好,闭目合掌为杨钊念了一段《往生咒》,而后他捡了那只哨子站起身,凝气吹响。

  哨声在这幽暗地窖里响起,转眼间穿透土石传至地上,附近的人无不被这尖利的声音吓了一跳,很快就有衙役朝这边赶来。

  当他们闯进地窖,这里已经没了应如是的身影,唯有杨钊仰躺在地,尸身余温尚存,眼睛兀自看着上方,有胆小的人见到这一幕,立即昏了过去。

  应如是已在一街之外,此时天光微亮,道上已有了早起行人,有的听见了这些动静,正驻足环顾,而他悄无声息地与这些人擦肩而过,如吹过的一阵风。

  风径直刮到了昨日那家酒楼后巷,应如是轻车熟路地翻上二楼,这会儿还未营业,厢房里却已经坐了两个人。

  目光在神思不属的陆归荑脸上停留了片刻,应如是看向裴霁,沉声道:“藏物是假,杨钊自尽,准备收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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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去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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