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明暗
青山荒冢2023-07-19 15:574,874

   如有一只无形的口袋在乐州城上空打开,兜住了本该席卷四方的风声,以至于天色大亮后,本地总捕杨钊遇袭身死的消息就像一片鹅毛落在弱水上,来不及溅起水花,已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街头巷尾莫有人议论相关,市井百态皆如常。

   然而,纸毕竟包不住火,待到中午时分,消息已陆续传入该知道的人耳中。

   “杨……杨大人他、他死了?”

   虞红英卧病数天,今日总算恢复了一些精力,正听手下人汇报近况,柳玉娘便匆匆赶来,说是裴霁又登门了,连忙下楼会客,却从对方口中得知了这个噩耗,本就苍白的面容上骤然全无血色。

   “死在刘家的地窖里,顶门被破,当场毙命。”

   裴霁的脸色也不甚好看,柳玉娘站得近些,从他身上嗅到了一丝药味,藏在袖里的手微微攥紧。

   “案发之后,我即刻命人封锁了消息,目击者皆入州衙听审,故市井间未有传闻,表面一切如常。”

   柳玉娘开口道:“出了这样大的事,若是任由风声散布开来,戒严令势必延长,再无人胆敢置喙,裴大人何故反其道而行之?”

   “一拖再拖,并不是什么好事,倘使继续封城,怎知贼子不会狗急跳墙?”裴霁瞥了她们一眼,“凶手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袭杀本地总捕,必然想过官府的种种反应,贸然下令只怕正中对方下怀。”

   虞红英回过神来,叹道:“虽然道路不同,但杨大人以捕头之身守护本地安宁十余载,三教九流莫有不服,便是我等绿林中人对他也敬佩有加,先前还听说他要高升,想不到……”

   裴霁观她面上悲意不似作伪,想到杨钊的官声确实极好,他稍作沉吟,忽而冷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他身为总捕却枉害人命,死不足惜,没什么好说的。”

   虞红英与柳玉娘都吃了一惊,尤其后者,眼中陡然闪过森然杀机,旋即无踪。

   虞红英问道:“裴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霁对两人的反应视若无睹,反问道:“昨夜城北有异动,你们可知?”

   姐妹俩对视一眼,柳玉娘回道:“有所听闻,毕竟那声响不小,半座城的人都从梦中惊醒,今早听说是有人私制爆竹被抓了。”

   这话当然只能哄骗寻常百姓,要真是爆竹闹出来的动静,至少得堆上一面墙那么高的存货。

   裴霁嗤笑一声,也不卖关子,直言道:“这不过是安抚人心的说辞,昨夜本官追贼于城北暗巷,却中了对方埋伏,若非手下人接应及时,不死也要重伤。”

   闻言,虞红英惊道:“什么人如此大胆?”

   “以他们的身手和耳后刺青来看,豁命袭击我的十名杀手乃是寸草堂余孽,本官手刃了温莨,又清剿了整个寸草堂,小喽啰们自然树倒猢狲散,似这等心腹死士,定是恨我入骨。”裴霁道,“乐州城戒严已有十日,这伙人只能是在这之前混进来的,倘若本官所料不差,他们就是被温莨委派来押运赃物的人!”

   虞红英脸色大变,她死死抓住椅子扶手撑住身体,恨声道:“这帮杀千刀的!”

   散花楼会陷入这场困局,多半是温莨引来的祸水所致,虞红英恨不能生啖其肉,好在她见多了风浪,很快平复下心绪,皱眉道:“他们为何挑在此时动手?”

   这十个杀手在城里藏匿了多日,三班衙役、巡城兵丁连同夜枭暗探齐出手,明里暗里搜查许久都未能发现其踪迹,若说没人包庇,谁也不会相信,可温莨已死,他们又会遵从何人之令?再者,裴霁行踪诡秘,杀手有心寻仇而无力追踪,昨夜却让他们差点得手,当中必有阴谋。

   柳玉娘冷不丁道:“裴大人方才说是追贼中伏,又说杨总捕死有余辜,二者莫非有关?”

   “你们可还记得刘氏夫妇的死因?”

   “不是说他们与窃贼勾结,暴露后遭其灭口?”

   “杀人者正是杨钊。”裴霁道,“这对夫妇在家中地窖藏匿了七天,曾经上门盘查的杨钊却说毫无发现,他若是个酒囊饭袋倒还罢了,既然不是,本官就不得不怀疑他!再说,夫妇俩先出地窖再被杀害,十有八九是死于熟人之手,凶手掌法高明,能破人颅骨而不伤发肤,在这乐州城里没几个人能做得到,恰好杨钊当晚在附近值守,案发前已借口离岗,他若不是去杀人,还能做什么?”

   两姐妹不由得当场呆住,裴霁继续道:“本官将他支去义庄,暗中命人盯梢,昨夜他擅离职守,在义庄西面一间白事铺里与神秘人私会,本官接到密报即刻赶去,却被那人引入暗巷,杨钊则趁机逃回义庄应付查岗,后借口搜查来到城西,支开随行诸人,独自进入刘家地窖,结果死在了那里!”

   昨夜发生的种种惊变,此刻都连成了一条线,裴霁既已怀疑上了杨钊,又因其中了埋伏,这一来,无论裴霁是否逃过杀劫,夜枭卫都不会放过杨钊,他跟那些死在巷子里的杀手实无不同。

   虞红英心念急转,失声道:“杨钊也死于顶门被破,难道他……”

   “不错,他是自杀的!”裴霁笑了起来,“这也是整件事最有趣之处,本官亲自到现场看过,杨钊死前曾与人动武,应是不敌,可他没有死于对方之手,却毙命于自己的掌下,这是为何呢?”

   敌人胜之而不杀,只能是有话待问,杨钊断然自尽,只因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暗巷惊变在前,杨钊不会无故前往刘家地窖,可惜他已经死了,现场再无其他线索。”

   裴霁话音落下,堂中一时无声,直到柳玉娘开口道:“裴大人,据我所知,杨钊与刘氏夫妇不甚亲熟,他若是杀死刘氏夫妇的凶手,八成也是受人指使去执行灭口,可他办案缉凶十年如一日,与人多是泛泛之交,谁能让他这样做?”

   退一步讲,就算财帛利益动人心,等到了生死关头,杨钊已知自己是弃子,为何还要以性命袒护幕后之人呢?

   “本官若是知道了这一点,案子也就可以告破了。”

   手指轻敲桌面,裴霁忽地一弯唇,道:“不过,昨夜倒也不是全无收获,本官一路追贼,与其正面交手,虽未能揭穿面目,但已知其是一女子,武功高强,年纪不会太大。”

   说话间,他朝两姐妹看来,无咎刀还在鞘里,目光却比刀锋更刺人。

   虞红英心头发颤,忙道:“裴大人,我昨夜早早就寝,中途起身服药,散花楼上下皆可为证,至于二妹,她……”

   “不敢欺瞒裴大人,我是有过外出,就在出门左转百十步的铺子里挑了几样香料,用时不过半个时辰,门房和杂役们也能为我作证。”柳玉娘从容道,“异响传来后,有更夫打扮的人上门询问情况,我亲自与他说过话,您大可去查。”

   传声不过须臾之间,就算她长出了一对翅膀,也无法从城北飞过来。

   裴霁笑道:“放心,正因本官来前已经查过了,这会儿才能坐下与你们说话。”

   那两个更夫果然是他的人!

   柳玉娘端起茶喝了一口,掩住满眼余悸,虞红英也定了定神,问道:“在地窖里与杨钊交手之人,会不会就是那设伏算计您的贼子?”

   “不可能。”裴霁道,“她伤得比本官重,就算能赶过去,也不是杨钊对手。”

   对方能下令灭口刘氏夫妇,只怕也不会放过同为知情人的杨钊,杨钊纵使与其勾结,心下难免有所警惕,将人诱骗过去再下杀手并非明智之举。

   “你们可别忘了,在这城里还有一个人早早盯上了杨钊。”

   那面被火烧过的通闻斋令牌如在眼前,贴满大街小巷的通缉令也还没撤下。

   脚步声似又在虞红英背后响起了,她悚然一惊,道:“是、是那个人?”

   “日前所作的假设看来是不差不离,沉船案劫贼步步紧逼,盗走玲珑骨之人必定有所应对,好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柳玉娘忽觉掌心一痛,原是用力太大,指甲已嵌进肉里,见裴霁看过来,她想了想才道:“若是此人,难怪对杨钊只败不杀,小女子心有拙见,或许……”

   虞红英警告道:“玉娘,事关重大,你可不妄语!”

   裴霁却道:“但说无妨。”

   “此人来到乐州城,一为玲珑骨,二为冯宝儿,我们遵从您的吩咐放出消息,想必他已知道冯宝儿被关押在散花楼里,玲珑骨的下落却仍是一团疑云,所以他分了个轻重缓急,根据刘氏夫妇被杀一案找上了杨钊,再以此追查其幕后主使。”

   “的确如此。”

   “昨夜之事,不难看出神秘人是有意做局针对您,可您的威名早已震慑朝野,就算有寸草堂杀手舍命相助,成事也难如登天,冲动行事不仅危险,还会彻底暴露杨钊这枚好棋,她既然敢做,心里必有打算,比如利用杨钊引来另一个心腹大患,让你们狭路相逢,她再伺机而动。”

   裴霁眼中笑意更浓,道:“不错,换了是我也会这样做,可惜那人没有现身。”

   神秘人将算盘珠子打得很响,但她低估了对手的警惕和耐心,待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拼力一搏。

   “您负了伤,神秘人也不好过,这该是第三方乘虚而入的大好机会,可他没有这样做,反倒继续追着杨钊去了。”柳玉娘慎重道,“如您所言,在此紧要关头,杨钊前往地窖定有要事待办,思及掘墓毁尸一事,会不会……”

   他很可能是去取玲珑骨,再混入尸骸封棺出城。

   然而,杨钊已死,手边别无他物,若非猜测有误,便是玲珑骨已经落在那人手里了。

   “杨钊自尽而亡,或许不只是保守秘密,还想借此延长戒严令,一来通知自己身后的人事情有变,二来阻止对方携宝出逃。”

   裴霁脸色一沉,他忽然站起身来,抬步走向柳玉娘,虞红英的心登时悬了起来,却见柳玉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裴霁伸手为她抚了抚鬓上花簪。

   “众人皆赞柳楼主有一副好颜色,却不知你还有一颗七窍心。”裴霁的手在她肩上一触即离,鼻下嗅到一股馥郁香气,“你这回挑选的香料,似与往常不同。”

   眼波流转,柳玉娘抿唇一笑,声音柔若缠丝:“此为拂手香。”

   芳香配美人,即便狠戾如裴霁,这会儿也缓和了面色。

   他转头看向虞红英,问道:“关押冯宝儿的囚室何在?”

   虞红英一怔,随后明白了过来,道:“就在大人先前去过的藏宝密室。”

   玲珑骨就在那里失窃,她还敢做此决定,不得不说一句大胆,裴霁竟也没有异议,只道:“好,依计行事,本官晚些会再来。”

   直到他走远,虞红英才吐出胸中一口闷气,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柳玉娘吓了一跳,忙搀扶她上楼回屋。

   “大姐你稍作歇息,我这就给你端药来。”

   柳玉娘心下着急,不等回应就转身出门,虞红英盯着她的背影看了片刻,忽然掀被下榻,打开了那块藏有暗格的地砖。

   这里原是放着一只钱匣,前几日已被她交给柳玉娘,如今空空如也了。

   虞红英却盯着空格看了许久,身子僵硬如石雕,连柳玉娘何时回来也未发觉。

   “大姐……”柳玉娘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端着药碗的手颤了颤,“先喝药吧。”

   虞红英回身给了她一个耳光,若非房门禁闭,走廊上又空无一人,这道响亮的巴掌声只怕已引来了旁人关注。

   多年来,虞红英鲜少对柳玉娘动手,猝不及防下她被扇了个趔趄,手里的药也泼了满地,只低着头一言不发,任虞红英伸手在自己脸上摸索,触及颈侧时一顿,随后大力扯开衣裳,露出了整片肩膀。

   她有花容月貌,更有冰肌玉骨,哪怕只解去了肩上衣裳,仍是美得让人心动,可虞红英敏锐地发现了异常之处,她拔下一根发簪,挑起了柳玉娘肩上一层皮。

   这一幕若落在旁人眼里,恐怕已经头皮发麻,再仔细看去,这层皮并非柳玉娘身上原有的,待虞红英将之剥离,便见下面满目疮痍的皮肉,有被银针打穿的小孔,有被火药波及的烧伤,还有一道蜈蚣状的古怪刀痕,与留在陆归荑那把琵琶上的如出一辙。

   “昨天晚上,果真是你……”虞红英声音发颤,“你、你好大的胆啊!”

   在白事铺里密会杨钊、指使寸草堂杀手在暗巷里埋伏裴霁的神秘人,竟然就是她这位向来唯命是从的好妹妹。

   银针入骨,刀伤难愈,柳玉娘靠散花楼的秘药勉强止了血,又以易容术遮掩伤口,想不到还是被自家大姐看破了。

   她低声道:“多谢大姐昨夜为我打掩护。”

   刚从暗巷脱身的柳玉娘自然无法应对夜枭爪牙上门探查,可虞红英提前发现她不在,即便不知柳玉娘做什么去了,仍是选择为其隐瞒。

   “那间香料铺子本是我们的生意,你进去以后与人换了衣裳,让她代你回来骗过耳目。”虞红英深吸一口气,“我醒来没见到你,又见此人穿着你的衣裳守在房里,料你去办些要紧事,所以拿了你的易容面具应对来人……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竟是做这些去了!”

   柳玉娘跪下道:“我辜负大姐的信任,也对不起小妹,待此间事了……”

   “此间事了?”虞红英怒不可遏,“你真以为裴霁相信了那些说辞?他疑心极重,你还不知收敛,我观其态度,只怕他已将你的身份猜了个七七八八,现在没动手,不过是留着你钓大鱼,待那人一现身,你就无所遁形了!”

   柳玉娘默不作声,虞红英只觉气得眼前发黑,她看着泼洒在地的药汁,又问道:“此番我久病不愈,成日昏沉无力,是否与你有关?”

   柳玉娘平静地道:“我改了大姐给的药方。”

   “你为什么——”虞红英话没说完,脚下忽地一软,被柳玉娘伸手扶住,本欲推拒却是手脚无力,只得任她将自己搀回榻上。

   柳玉娘看了眼桌上香炉,又转回头来,道:“大姐你这两日防着我的药,却忘了你房中香料也是我亲手调制的。”

   虞红英说不出话,她想抓住柳玉娘的手,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只听柳玉娘在耳边轻声道:“安心休息吧,大姐……等你醒来,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继续阅读:第十七章·罗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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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去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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