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普照,碧空如洗。
日光灿如金沙铺地,乐州城难得有此好天气,百姓们忙着清扫洗晒,孩童在青石板路上追逐嬉闹,路边大大小小的摊子也多了起来,烟火人气似也随着一轮晴日复燃。
及至午时过后,伴随着五声摔盆响,一队人马自城北义庄出发,向城门而去。
五姓墓被盗一事早已在城内传得沸沸扬扬,众人皆知义庄里设了三天两夜道场,择定今日午后出殡,于是纷纷避让,只见队伍前呼后拥,委实排场非凡。
依照习俗,这样庞大的出殡队伍,每至大路口都要停灵路祭,今次却是一步不停,开路的先到城门口打过招呼,就地停了仪仗,闲杂人等便在此止步,只允许亡者亲眷携祭品与抬棺者前往墓地,且要挨个接受搜身方可出城。官府如此做法,难免引人不快,却没有谁胆敢置喙,能在这世道做大家业的至少会审时度势,虽说本地总捕杨钊的死讯暂被压下不发,但一个大活人突兀没了踪影,原来被他带去义庄的衙役也换了一批,再没眼力的都该乖觉了。
未时三刻,送棺出城,拥在城门口的人群散开,仪仗队结清工钱后也各自离去,其中有个身材瘦小的男子将铜钱揣进口袋,左右张望一通,抄小路跑了。
“没见到可疑之人?”
散花楼今日依旧关门谢客,莫说客人,便连酒娘、乐师和杂役等人也没来上工,柳玉娘让他们各自回家休整,再等两三日就重新开业,至于楼里养着的一干精壮打手,只有少部分留下来看门护院,其余人都被她给派了出去。
虽是白日,门窗紧闭的大堂依旧有几分昏暗,柳玉娘坐在上首品茶,那名瘦小男子正躬身向她禀报送葬途中的见闻,实如一泓静水无甚波澜,柳玉娘却觉得手里这杯茶莫名变得苦涩难咽了。
她将茶杯放下,又问道:“守城的官兵可有异样?”
“都是按规矩办事,搜身、盘问无不严格,只差没有开棺内视,另有几个生面孔,小的瞧着他们不同于寻常衙差,个个手按腰刀蓄势待发,没人胆敢造次。”
“棺木都已运出城了?”
“是,除却送葬者和抬棺人,另有一队官兵随行,小的特意逗留了一阵,不见旁人跟去。”
柳玉娘眉头紧蹙,她挥手示意这人下去,独自陷入沉思。
送葬队未时三刻出城,城门申时三刻下钥,期间只剩不到一个时辰,错过了这次机会,已经暴露面目的人再想出城无疑是难上加难,偏偏到了这个时候,本该出现的大鱼竟还没有浮出水面,任是谁也安坐不得。
心烦意乱难免口干舌燥,柳玉娘伸手去提茶壶,不想摸了个空,茶水撞击杯壁之声紧接着在耳畔响起,有人将她适才搁下的那只空杯斟满,稳稳递到她面前。
柳玉娘却没有接,她低头望着水中倒影,发现自己的脸已在顷刻间变得惨白!
定了定神,她顺着持杯的手往上看去,果然对上了一张如她所想的脸。
短短三天,此人的通缉画像已贴满了乐州城大街小巷,可要真往较真了算,这还是他们初次见面。
“在下不请自来,唐突柳楼主,还望莫怪。”说话间,那杯热气袅袅的茶还停在柳玉娘面前,仿佛她若不肯接,这人便会一直举着。
柳玉娘只觉这杯茶入手似有千钧重,她不敢喝,抬眼便见对方坐在了右侧椅子上,也取一只空杯给自己倒上茶水,从容自若,仿佛此间真正的主人。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飘萍之徒,免贵姓李,名字不足挂齿。”
听他这样回话,柳玉娘心头凛然,面上却露出一丝笑来,故意道:“郎君说笑了,生意人见得贵客临门,高兴都来不及,哪有怪罪之理?只是散花楼近日歇业,一应酒水娱戏尚未准备妥当,唯恐招待不周,不如您先行回转,明日再来吧。”
她说得婉转动听,神态更是惹人生怜,应如是听了也不禁一笑,道:“不必这些,虞楼主何在?”
“大姐卧病难起,楼内大小事务皆由我代掌,有事说与我听也一样的。”
言至于此,一般人都该知情识趣,应如是却道:“虞楼主今岁三十有六,踏过刀山火海不计数,想不到会因妇人血症病倒,既然用药无灵,何不另寻名医?”
柳玉娘笑脸一僵,她盯着眼前这个人,那种只在面对裴霁时出现过的惊悸感又悄然从心底升起了。
片刻后,她轻声道:“李郎初来乍到,一些道听途说的事儿可做不得准。”
“哦?”应如是放下茶杯,“听闻我家小儿正在贵地做客,这也是无稽之谈?”
“此子年岁几何,姓甚名谁呢?”
“今年七岁,小名宝儿,自幼从母姓冯……”顿了下,应如是看向柳玉娘,“当然,他要是愿意,也可随父姓温。”
“砰”的一声,茶杯落地即碎,左手猛然攥紧,略长的小指甲生生折断在掌心里,剧痛激得柳玉娘回过神来,可当头顶悬着的铡刀落下,她反而不觉忐忑了。
“李郎是怎么进来的?我这儿虽然算不得戒备森严,但也不是等闲之辈能够来去自如的地方。”
不计前门后院的看守,单说这座楼内,每一层都有八个好手隐于暗处,只等柳玉娘摔杯为号,他们便会启动机关,现身迎敌,然而……她向外看了一眼,大门仍是紧闭的,依稀可以看到守门人站得笔挺的身影,可这茶杯摔碎的动静不小,他们却没有敲门询问,仍然一动不动地守在门外,想来别处的人手亦是如此。
应如是道:“你这番布置并无不妥,只是百密一疏,没料到会有人从内部先下手为强。”
柳玉娘愣住,旋即惊道:“你一早就来了?”
“三更之后,日出之前,只是外面消息未至,我也不敢轻举妄动。”
柳玉娘沉吟片刻,问道:“夜枭爪牙虽已出城,但裴霁还在城中,你就不怕他在此设有埋伏?”
“我有不得不做之事,也有不得不救之人,无论如何都得来这一趟。”
“肝胆承情义,李郎与孩子的生身父母有故?”
应如是沉默了一阵,叹气道:“实不相瞒,我同冯斋主素昧平生,倒是与温总堂有些交情,此番将重任托付给他,本意是借寸草堂的快刀斩除乱麻,哪知眼明心盲错信了豺狼,若非冯斋主仗义援手,只怕……通闻斋因此遭劫,于公于私都不可轻放,我发过誓,一定保护好她的骨血,手刃温贼报仇雪耻。”
他面色愁苦,说话语气也不重,柳玉娘听了却觉背脊发寒,道:“温莨已死。”
“狼心狗肺之辈,死于恶虎凶鹰爪下,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应如是道,“不过,我对温莨此人算是有些了解,他固然贪心狠毒,但会审时度势,即使与我等合作,也留好了抽身余地,明知朝廷会不择手段追查这批货,他竟敢生出私吞之念,甚至对枕边人和亲骨肉下毒手,个中根由不得不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