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咎于美丽的灾难
荷小姐2020-12-22 20:195,213

  从维纳斯身上缴获的粮食只够维持两个人生活一周。

  为了能让我们都捱过这绝望的一个月,我把粮食做了细致的规划,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日升日落。斯巴达说过,即使只吃杂草,人类也可以存活数月,我自然无条件相信他,但对他这一数据却逐渐产生怀疑。短短几日,山洞里的我们都饿得前胸贴后背,维纳斯被绑了好几天,这几天里没有进食,起初她向疯了一样大吼大叫,说自己被陷害要跟我们同归于尽,后来有一次闹得太凶,大家都没有办法入睡。比尔凶恶地拿着身上装医用酒精的瓶子在维纳斯面前晃晃,说再叫唤就把你烤了我们吃肉,维纳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好在她的脂肪储备足够多,即使整个人瘦了一圈,脸上突出的横肉一点都没有矮下去,我相信她仅仅靠着脸上的脂肪也一定可以度过严冬。

  同样没有因为断粮而奄奄一息的还有比尔,可能他之前的生活水平太高,饮食摄入的营养过于丰富,即使饿了几天,皮肤依然油亮,气色也红润。他每天从醒来开始,就守着女孩聊天(说是聊天,大多是他单方面的讲述自己这些年的精彩瞬间)。女孩通常会耷拉着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没有附和也不会打断,听一阵子之后头一歪再睡过去。与女孩同时来到山洞的那位与我有血海深仇的青年帮队长,因为缺乏药物,营养不良天气又太冷,伤口愈合的很慢,但他的意志十分坚定,无时不刻不在尝试着站起来,我让老帕寸步不离的看着他,老帕对这个任务付出了极强的责任心。饿了几天,老帕明显憔悴了很多,但精神依旧矍铄,我相信他不会死,他得等到二十天后带我回城里慷慨就义,只要我还活着,他就不会死。

  信仰会给人生命力,我身边的两个有信仰的人,一个遍体鳞伤,一个面黄肌瘦,看起来却都比我有生机。

  事情就这样一直到大概一周或者十天后的某一天,我正在睡觉,因为太过饥饿胃里火烧火燎,我睁开眼想喝点雪水,一抬头看到昏暗的火光里,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我揉了揉眼就,女孩的面孔在摇曳的火光后,在我的视角里,她的脸跟着火苗一同在晃动。

  “你想去外面看看星星吗?”女孩小声问。我愣了几秒,迅速坐起来穿上外套,好像刚才胃痛难忍的是另一个人,而此刻的我活力四射。我们蹑手蹑脚走出山洞,洞口边有一块落满雪的大石头,女孩伸手拂去上面的雪,轻盈地一跃坐在上面。我呆呆地看着,怀疑自己是不是饿昏过去了,在睡梦里出现了幻觉。

  我的父亲曾经跟我说,人在临死的时候,看到的都会是好的东西,所以死去的人某种意义上是幸运的,活着的人才要留下来面对无尽的痛苦。在我成年之后,我见过很多人痛苦的惨状,有的面色惨白,有的浑身伤口,有的失去了器官,有的已经昏迷很久,我认定父亲的那番话一定是当时为了哄骗安抚我随口编出的谎言。只有两次我开始相信他的论调,一次是在葬礼上看到父亲遗体安详的表情的时候,还有一次,就是现在。

  “你知道沙漠那边有一种动物叫沙狐吗?毛短短的,和沙子一样的颜色,耳朵大大的,毛很短,动作很敏捷。”女孩坐在石头上,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有它的基因,我小的时候贪玩从房顶上掉下来,锋利的石头割破了我的血管,那个时候,我的家人没有资格带我去医院,我的爸爸拿着长刀跑出去,过了好几天我快死了他才回来,手里拎着一只沙狐,他把沙狐的血抽出来注射到我的身体里,我康复之后,可以一跳两米远。”女孩看着远方的夜空,眼睛里闪着星星的光。

  “真的假的?这种实验我还没有尝试过,不过据我所知,动物的血液和人类的血液成分有细微的区别,而且你们家既然没有资格送你去医院,家里怎么会有针筒这种专业设备,可以私自注射呢?你的爸爸又怎么可能在没有学过医学知识的情况下找到你的动脉血管呢?”我一气呵成说完,女孩转过头,盯着我看了几秒,我的心跳又快起来,她不慌不忙地翻了个白眼:“医生是不是都这么无聊?”。

  我语塞,她看着远处,不再说话。我抓耳挠腮,努力想说出点什么挽救一下自己尴尬无聊的性格,想了半天也只问出:“你叫什么名字?”这种俗套至极的开场白。“我叫明美”她说,“听说是我外公外婆曾经看过一个很精彩的故事,男主角叫瑞克,他的爱人叫丽莎,明美之前和瑞克很相爱,但是后来还是离开了瑞克。当时他们对我的母亲说,将来有了孩子一定要叫丽莎,虽然有很多波折,但会收获一个好的结局。

  我妈妈怀孕不久,我爸爸就抛弃了我妈妈和别的女人搬进了内城区最中心的地带,住进紧挨着格林尼治广场的一幢插着彩色旗子的漂亮房子里,我妈妈很失落,所以我叫明美。”她平静地说着,仿佛在说一件别人的事情,脸上看不到丝毫痛苦和憎恨的踪迹。

  “内城区核心居民很少择偶选择外面的人的,你爸爸一定非常优秀也很英俊,从你的样子上就能看出来。”我说。“不,是我妈妈很漂亮,很多人喜欢我妈妈,我爸爸在追求我妈妈的人里实在不算什么。但是我爸爸不知道在哪里偷偷读了书,说出来的话莫名其妙软绵绵的,我妈妈一时间昏了头,不顾我外婆的反对嫁给了我爸爸,后来我爸爸认识了一位厉害的科学家的女儿,又对着她说莫名其妙软绵绵的话,很神奇的是,她也接受了我爸爸。”明美鼓着脸蛋撅着嘴巴皱着眉,像是在解一道没有答案的谜题。

  我点点头,突然理解明美为什么如此执着地问我有没有读过书,在这个女孩心目中,读过书的人,就多了一重蛊惑人心力量的加持,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神佛让路。但读过书的人并不会有正义和干净的心灵,知识在她的眼里,恐怖又迷人。那是她没有涉足过的危险境地,但她时刻想去看看。

  “那你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我问,她坐在石头上,荡着两条腿反问我:“跑到这里来的人,不都是被追杀的吗?”。我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不知道这样的姑娘,有什么能被追杀的理由,她脸上的表情微妙起来,有些悲哀,又有些骄傲。“你看了一个月前的动员大会了吗?”。

  我知道动员大会,每年合法竞争月的前一个月,约瑟夫学派的创始人约瑟夫会在格林尼治广场公开发言宣传殉道的伟大意义,那一天里,内城区对全体公民无条件开放,格林尼治广场挤满了不同身份的人,有人自愿出资赠送远道而来的居民食物,水,火柴和蓄电池。我和其他医生则负责为患有传染性疾病的参会公民划分出额外的隔离区域,保障每个人都有参与的权利,并为特殊人群提供消毒消炎服务。动员大会俨然成为了和新年一样盛大隆重的节日。

  “对,就是那天,”明美姑娘眯起眼睛回忆着:“几年前的那一天我邻居家的玩伴跟我说,她刚刚去过动员大会,很有意思,有很多免费的点心和饮料可以随意享用还会收到价值不菲的赠品。于是我和我的同伴联络了附近几条街年纪相仿的女孩子,约好那天一起乘坐免费的专车,去格林尼治广场喝汽水看热闹。之后的几年我们每年都一起去,吃饱喝足之后,还可以带好多东西回来用。直到一个月前,我们和往年一样去格林尼治广场听约瑟夫发言,唯一有些不同的是,这次围观的人格外多,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和朋友们走散了,莫名其妙被挤到了演讲台的一侧,我很着急,不断跳起来呼喊我同伴的名字,然后就在那个时候,约瑟夫看到了我”。女孩沉浸在当时的回忆里,嘴角微微上扬。

  我突然响起一个月前,今年的动员大会当天,我在史密斯一家的公馆里替他们整理储备药箱,我把各种药物整理好放进不同的夹层,贴上标签避免他们用药时遗忘。小史密斯回到家,摘下帽子兴致勃勃地对我说,你不知道你错过了多么新奇的事情,今年的动员大会,约瑟夫当众牵了一个女孩的手,这真是见所未见。 

  “哦,那个女孩就是我”明美说,“他当时问我是否识字,可以不可以上台和他一起朗读一下他为全部自然世界的子民写的一首诗,我对他的教义没有什么兴趣,本来打算回绝的,但是看到他身边有话筒和扩音器,觉得他似乎可以帮到我。就跟他说我和朋友走散了,拜托他帮忙寻找,牵着我走到台子中间,拿着扩音器说“上苍怜悯我的慈悲,赐给了我和天使一同歌唱的殊胜”我和他一起朗读完那首拗口又抽象的诗,就在话筒里喊我的朋友们希望他们来找我,可是一直等到天黑人潮褪尽,都没有看到他们,回程的末班车马上就要开走了,我只能拿着约瑟夫给我的礼物和信众们给我的花环,一个人回到了家。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从第二天起,我的朋友们疏远了我,他们不再跟我一起聊天,而是聚在一起指责我,说我有预谋地在格林尼治广场甩开了他们,有预谋地接近了伟大约瑟夫,这个伟大的人从来没有人敢靠近他一步,而我居然轻而易举牵了约瑟夫的手。再之后,我就变成了色情犯,变成了野心家,变成了把平等的朝圣之路变成一个人的特权舞台的自私自利的人,他们用石块砸我,用雪水泼我,他们说我这样的人不配混在单纯圣洁的人群里被约瑟夫送去神圣的天国,他们一定会在殉道仪式之前就杀死我,把我的阴谋扼杀在摇篮里。”明美苦笑着摇摇头,嘴角依旧挂着一丝轻蔑:“可是我从来没有说过我要参加殉道仪式,我也不想认识什么约瑟夫”。

  “这么说是一个完全的误会了,那你真委屈”,我感叹道,“没事的,如果换做别人的话,或许也不至于沦落到我今天的下场,可能我的长相太有攻击性了吧”,明美理了下头发,对着夜色甩甩头,像是在照远处天空上挂的那面会发亮的镜子,我看到她嘴角又浮现出了又些轻蔑的笑容。

  我开始理解明美那复杂隐晦的心思,对于从天而降的误会和灾难,她愤怒之余还洋溢着一丝得意。她对约瑟夫的教义真的毫无兴趣,但潜意识里,当一位受到敬仰的厉害的人的视线从人群中落到她的身上时,明美是惊喜且享受的,对她而言,这更像是在一个及其有公信力的竞争平台上,完成了一次对某种先天优势的认可。从这个角度说,明美同伴的愤怒和不满也情有可原。

  “那你是怎么跑到这里的?这里离城市很远的。”我问,“我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从合法竞争月开始前一周,就有一群人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有些是我之前的朋友,有些是喜欢她们的人,说实话我有点不理解那些喜欢她们的人,在我的意识里她们是不会被喜欢的,怎么会有人喜欢这样的人呢?……。对不起,说远了,合法竞争月来临的那天夜里,我拼命跑,拼命跑,觉得面前的路无边无尽,怎么也甩不开那群人。可能因为天太冷我的动作太剧烈,最后我筋疲力尽,心脏像是要从胸口跳出来,就倒在路上了。”“那那个青年帮的队长为什么要把你带过来?”我越来越好奇,明美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认识他,我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你们几个人,其余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至于他为什么要救我,可能还是因为我的长相太有攻击性了吧”,明美俏皮地眨眨眼。

  “你还记得你们是怎么过来的吗?这里是荒郊,接近整座岛屿的边缘,距离城市非常遥远,你们两个都不可能有交通工具,走过来的话,太不现实了。”我努力引导明美尽可能地想到一点有用的信息。她努力回忆着:“具体怎么过来的,我是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但是我记得,我不知道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还是幻觉,我好像听到几个人在聊天,其中一个人说,他是从监狱里面逃出来的,人们拘禁他,因为他烧掉了很多珍贵的古籍……”明美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全身触电一般打了个寒战。

  他们见到的是斯巴达?

  如果真的是斯巴达,那一切似乎可以解释通顺,斯巴达知道这个山洞的位置和到达的路径,指引他们过来完全没有问题。可斯巴达自己呢?他为什么没有来?还有明美刚才说,她听到的是几个人在聊天,那除了这位青年帮的队长和斯巴达之外,其余的人是谁?我听到我颅内的机器运转起来的声音,大概因为过于饥饿脑供血不足,机器运转起来十分吃力,拼命抱怨着机器操纵者我的不人道。

  我用我一半失灵的大脑推断出一个信息,明美应该真的见过斯巴达,明美说谎的概率不大,一个对书籍和知识毫无概念的女孩,要编出“烧毁古籍的囚犯“这样的角色,难度太大。如果说是幻觉……作为医生,我不相信幻觉。

  无论如何,即使收到的是毫无可信度的消息,能够指向斯巴达还活着,我依然很开心。

  明美歪着头,看着我,突然从石头上跳下来,伸出一根食指,在我的眉心揉了揉,我吓了一跳,“总是皱眉的话会越来越难看的,你们医学界应该慎重研究一下这个问题。”明美一本正经地说:“我原本叫你出来是有大事想告诉你,我还没开始说你就这样扫兴,导致我一点说的兴致都没了。”还有大事?我挠挠头,如果斯巴达的事情还不是大事,那么她还要说的是个怎样的秘密呢?“对不起,请讲。”我摆出驯顺的姿态生怕扰了她的兴致。

  明美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这个不能用说的,你能坐到石头上吗?”明美说着,又轻松地一跃,跳上石头翘起二郎腿。我犹豫了一下,也坐上石头,挨着明美的肩膀,我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这才想到我们都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明美似乎偶尔还会用加热过的雪水洗头发,我担心自己身上不太好的味道被明美闻到,偷偷向边上挪了挪。明美没有察觉到我的小动作,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的夜空,“应该快了”明美说。我刚想询问明美在等什么,洞口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明美迅速用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我会意,屏住呼吸,看到比尔笨拙地走出洞口,转过身把被自己扒开的鬼影草屏障再铺铺整齐。比尔的怀里护着一簇火苗,在夜色里婀娜多姿地扭动着纤弱的腰,十分显眼。比尔原地转了一圈警惕地四处看了看,我和明美迅速蜷起了腿一动不动,好在瘦弱的火苗能力有限,比尔并没有看清石头上的我和明美,鬼鬼祟祟向山洞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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