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哪里?”见比尔走出了一段距离,我压低声音问明美。“我也不知道,这几天我总能看见他半夜溜出去,我想过跟在他后面去看看但是我不敢,我没有火把怕走丢,又怕被他发现。”明美趴在我耳边说,水汽从她的鼻子嘴巴里呼出来,化身成千百无序飞动的蝇虫,用温柔的触须撩拨着我的耳膜,我的全身像做心肺复苏般有电流穿过的感觉。我害怕明美看出我的紧张,故意目不转睛地盯着比尔的行动路线,他走出了大概两千米左右的样子,在另一个山坡上失去了踪迹,我猜他可能是绕到了山坡的另一面。“看来你的朋友的质量和我的朋友差不多啊。”明美眯起眼睛看着我。“他们本来也都不是我的朋友,”我反驳,“我们就只是逃难刚好碰到,共用一个庇护所,各怀心事,谁也没有多余精力除掉对方罢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感情上的联结,不算朋友”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昏迷时遇到的那位烧古籍的人,他是我的朋友。”。
明美没有再说话,她在努力用自己并不丰富的经历理解朋友的意义,我也没有再说话,看着远方的星空,我在猜想遥远的星星上会不会也有一个喜欢胡思乱想的医生和一个面容姣好的小女孩,对着我们这座小岛畅想着浩瀚宇宙中生命的无限可能。
这就是诗意的源头,可惜我的身边并没有人能够告诉我。
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当然时间可能不准确,和明美并肩坐着的时候,时间似乎过得很快又似乎被拉长),比尔的火光再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和明美要在比尔回来前,回到山洞里假装熟睡,走进山洞之前,明美拉住我的袖子:“医生,你真的不好奇那边是什么吗?”。
“明天我们去看看好不好?”,我腼腆地问,如同一个青春期的男生在策划他的第一次约会。夜色中,明美好像点了点头,然后身体轻盈地穿过鬼影草做成的门,迅速消失在洞口。
她或许身上真的有沙狐的血统,我想。
我重新躺在地上,想到一年前的此时,斯巴达跟我讲,这座岛上可以看到的狐狸都是土黄色的,但实际上,在大多数人类居住的陆地上,还有一种白色的狐狸,古老的东方文明古国里有一种说法,这种白色的狐狸热衷于修炼法术,法术每高强一倍就多长出一条尾巴。等到他们长出九条尾巴的时候,就可以变成美丽的少女模样,看到他们的人无不为之神魂颠倒。
我刚刚应该跟明美说这个故事的,这样她一定不会觉得我木讷又无聊。我暗暗地懊恼着,逐渐进入梦乡,我梦见白色的狐狸在沙漠中奔跑,被猎人的子弹射中,倒在地上的一瞬间,变成了一个女人的形态,那鲜血淋漓的女人不是明美,而是记忆深处某个让我不敢再想起的人。
我惊醒过来,明美还在我身边熟睡,嘴角抽动,像婴儿般无暇。
在没有格林尼治广场钟声的地方,太阳依旧如常升起。
很遗憾的是,因为听不到格林尼治广场传来的钟声,我没有办法准确记录,那一天的具体日期。那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为了晚上的行动紧张又兴奋,以至于忘记了饥饿,老帕看着我红光满面的样子,担心我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把手里的四分之一块压缩饼干递给我,我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想吃。“我的医生朋友,麻烦你务必收下,伟大的约瑟夫保佑,决不能有人因为饥寒交迫倒在距离辉煌终点区区几步的地方。”我心烦意乱,不想和老帕纠缠,一把拿过压缩饼干塞进嘴里,噎得直咳嗽,只能又灌了几口雪水,比尔看到老帕的举动,也把自己的干粮递过来:“你吃吧医生,你今天看起来很反常,我们都很担心你。”
“不用了“我怀着心事,不想跟比尔对视:”你吃吧“。”没关系的,如果我们真的实在没有办法,大不了把那个傻婆娘烤了吃。“比尔看了不远处被捆着的维纳斯一眼,维纳斯有气无力,抬了抬眼皮表示自己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并没有做出其他回应。
我不愿意抬头看比尔,我毕竟不是经验丰富的资深生意人,一生中说谎骗人的次数屈指可数。我担心自己的神态或微表情会露出破绽,索性躺下假装自己不舒服。我眯着眼睛,偷偷看不远处的明美,她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垂着眼睑,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冬天的夜晚来的很早,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焦躁地等着其他人入睡,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帕和比尔均匀的呼吸声传来,我起身轻轻推了推假装睡觉的明美,她一骨碌坐起来,冲我兴奋地眨了眨眼睛,向我伸出一只手,示意我把她拉起来。
我停顿了两秒,在明美露出疑惑的表情之前,我拉住了她冰凉柔软的手。明美的身体比我想象的还轻,我轻轻一扯她就站了起来,重心不稳身体向前倾,靠在了我的身体上,我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像摆好一件易碎的花瓶一样让她站稳,她冲我笑了笑表示不好意思,我知道她在观察我,等待我和之前若干个被试探的男人一样贪婪又刺激的表情。我假装毫不关注她一系列的小动作,转身准备走出山洞。
我当然不会毫无内心波动,但一年前,斯巴达曾经跟我说过,在人类的核心陆地上有着成千上万种动物,他们形态各异,但在求偶时都会展现出自己最英姿飒爽的一面来,有的大声嚎叫,有的展开羽毛。
我想我掌握了在明美这种动物心中塑造伟岸形象的逻辑,只要我面对她的时候比约瑟夫淡定,我就是个比约瑟夫还伟大的人。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山洞的一侧,拿起火把正要出门,黑暗中感受到了一双野兽眼睛的注视。我抬起头,看见被五花大绑的维纳斯正面目狰狞地看着我们,一缕油腻的头发垂到眼睛前,把肥硕的脸视觉上劈成了两半,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冷气。“请不要惊动其他人”我压低声音对维纳斯说,“如果你配合,我天亮之后就想办法解开你的绳子。”“我知道了医生”维纳斯意味深长地看了明美一眼,伤痕累累的胖脸上浮现出讳莫如深的坏笑:“医生,你身体可真好,都饿了这么多天了还有力气偷腥。”
我没空理会维纳斯粗鄙的猜测,和明美一前一后走出了山洞。外面一片漆黑,夜空像是一盘因为搁置时间过久凝固了的黑墨水。我和明美小心翼翼,凭着记忆复制比尔的夜间行动路线,她似乎比我胸有成竹,一边走一边好奇地四下张望,手里玩弄着一个积雪捏成的雪球,大概她已经看了很多遍比尔的行踪所以对路线烂熟于心。走过有些难行的冻土的时候,明美摇摇晃晃时刻要摔倒,我就捏住明美的袖子,我不敢很用力,哪怕隔着厚重的外套袖子我也能感觉到明美瘦弱易碎的骨骼,我希望明美能够察觉到我和世上其他垂涎于她美貌不知不觉被她驱使的肉体有所区别,我和比尔不一样,也不是约瑟夫。
虽然本质上,男人这种动物没有任何的区别,有差别的只是一种初心演变成的不同表演方式,我不敢狂吼,也没有漂亮的羽毛可以展示,我的谋算就是躲在森林中的一角,假装对求偶这件事毫无兴趣,期待被在动物群中主动发现,在花丛里因为不迎风摇动而被关注和采撷。
我们跨过山脊,绕过另一个山腰。明美的步伐明显慢了起来,每天夜里约瑟夫的身影从这里起就看不见了。后面的路我们都不知道该走多远,怎么走,我们一边东张西望一边缓慢前行,漫无目的地走了不知道多久,明美踩到一块光滑如刀刃的冰脚下一滑险些跌下山坡,我匆忙两只手拉住她,手里的火把随即掉落,,火苗挣扎了一下就冻死在雪地里,化成了一缕青烟。
“怎么办?”骤然失去光源后,我和明美陷入了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状态,空前的恐惧笼罩着明美。她紧紧拉着我的胳膊,求救一般地问我。“没事,这里只有一条路,比尔等一下一定会路过,我们就坐在这里等他。”我反而并没有那么紧张,我希望和明美多待一会,至于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并不重要。“你不要害怕,眼睛突然一下失去光源会陷入短暂的夜盲状态,但是很快就会适应新的亮度,你很快就会看到星星的。“我说。
黑暗里,我感觉到一只柔软的手,顺着我的胳膊向下寻找,然后捏紧了我的手指。
一阵酥麻再次从指间向外扩散,原来毫无意识的状态下,我又说了一句带着诗意的话。
我们摸着身边的石头挪动,希望找一个光滑平坦的石头坐下歇歇,走了没多远,我的手突然触到一片软软的地方,我重心不稳,一下子跌了进去,明美吓了一跳,一边喊着“医生,医生,一边摸索进了我跌进去的地方”。
这也是个山洞,里面很昏暗,我闻到了烧鬼影草的焦糊味。我警觉地迅速爬起来,顾不上自己被划伤的脸,警觉地听着四周的动静,身后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将他按倒在地。“你干嘛!”明美的尖叫声传来,我赶紧松开手,脸上的伤口,这才慢慢火烧火燎起来。
“你也进来了?”我问明美。“你小心点,我刚进来被绊了一跤,洞口脚边的地方,有东西。”明美顾不上责备我,警惕地看着四周的漆黑一片。我摸索到洞口,踢了踢绊倒明美的东西,感觉不像是石头或是枯枝,我蹲下身子,用手摸了摸。
失去了视力的帮助,我用了好几分钟才察觉出,这是我的行李。
我凭着手感找到了拉锁打开,仔细辨别着里面的东西,我的压缩饼干,营养液,用于急救的心脏复苏药物和止血绷带,以及一套弹簧刀具。我又惊讶又好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掏出压缩饼干和营养液递给黑暗中的明美,她接过的瞬间,我触到了她的指甲,急忙收回手。一片漆黑里,我感觉到明美的目光像探照灯在我的脸上扫来扫去。
“医生,您没结婚吧”明美问。“没有,我的雇主跟我说,几年后可以帮我争取申请到生育权,我想等那之后再考虑结婚的事情”。我老老实实回答。“那你有过相结婚的人吗?”探照灯又在我脸上又扫了一圈。
“我们还是先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吧,我们没有火把,短时间不可能走多远,等下如果有人来了,又是一场麻烦。”我装作镇定,掩饰自己吞口水的生理反应,心里新清楚,现在并不是聊风月的时候。
我努力让自己不被明美的声音和触感影响,以便于让自己冷静地还原事件真相。在不知道具体几天前的时候,维纳斯趁我们睡觉的时候,从我们的行囊里偷了一些食物,火柴和一把手枪,准备偷偷驾车回家,维纳斯偷东西的时候惊动了比尔,但被惊醒的比尔并没有制止她,而是等她离开之后,把我们剩下的细软转移到了不远处的另一个山洞里,这样就可以把所有行李丢失的责任都嫁祸给维纳斯,而他可以等到我们都饿死的时候,来到这个山洞独占这些生存资源。
“不只是这样,”明美补充说,“他几天前跟我说,如果我愿意跟他交朋友的话,他就会变出很多好东西给我,我起初觉得是哄骗女孩子的劣质伎俩,现在我猜,他说的好东西就是你们的这些东西”。明美说完,露出一脸有攻击性的胸有成竹的笑容,在黑暗里兀自散发着有些邪恶又危险的女性荷尔蒙。
比尔这个狡猾的老骗子,没有原则的大色狼,宁愿饿死同伴也要借花献佛献殷勤。我刚要破口大骂,一阵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传来,洞外微弱的火光忽明忽暗。“比尔来了!”明美紧张地握住了我的袖子,我摸索着抱起一捧枯草,让明美躲在后面,又找了一些藤条挡住自己,躲在洞口一侧。不一会儿,比尔吹着口哨走进来,在草堆上拢起一堆火,哆哆嗦嗦地从山洞一侧拖出他自己的行囊,在里面摸了几秒,拿出两个红薯放在火上烤起来,红薯是在这座土地严重退化的失落之岛上及其难得的还能够勉强种植的作物。由于土地盐碱化日趋严重,即使是生命力顽强的红薯,每年的产量也已经越来越少。香甜的气味钻进我的鼻子里,我心里的怒火和比尔面前的火苗一样越烧越旺。
我干咳了两声,比尔吓了一跳回头,什么也没有看到,以为自己饿出了幻觉,用手指掏了掏耳朵,又坐回火堆前专心烤红薯,我慢慢把挡着自己的藤蔓拿开,走到比尔身后,狠狠踹了他一脚,他一个踉跄身体向前栽倒,差点滚进火堆里,双手撑着地,抬起头看见我,吓得面如土色,苍白的嘴唇不停颤抖。
人在极度紧张时做出的条件反射动作,通常可以反映这个人的本性。
比尔屁滚尿流地站起来,忘记了舌灿莲花跟我编撰一个理由,拔腿就向山洞外跑去。我两步追上他,按着他的肩膀,一只腿一扫将他绊倒,他摔倒在石头上,在地上滚了一圈,硬生生用他笨拙的身体把拢起的火堆扑灭了,抱着膝盖哎呦哎呦地抽搐着。我勾勾手指,示意他站起来。
我的面目一定很狰狞,他不想站起来继续挨打,又不敢不听我的指令,全身绝望地颤抖着。
在他晃晃悠悠站起来的同时,我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整个身体抵在逡巡的石头墙壁上。我听见一声清脆的声响,不知是比尔身上哪一个瓶子碎了。“哎呀!你把我……”比尔心疼地大叫一声,看到青筋暴出的我,又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我用全身的力量把比尔抵在墙上,用余光看了看一旁的明美,她从干草后走了出来,坐在刚刚熄灭的火堆前准备吃比尔的烤红薯,依旧是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医生,我给你留了一个“,明美双手灵巧地剥下烤红薯的皮,用嘴吮吸了一下自己沾上烤红薯的指尖,便心无旁骛大口咀嚼起来。
一瞬间,我怀疑自己刚才的那一系列动作,并不精彩。
“医医医医生,”比尔狡猾的细胞似乎从被吓晕的状态里苏醒了过来,看到我停止了动作,见缝插针开始游说我,“我知道你现在非常生气,但是我绝对是一片苦心啊,您是个好医生,您慈爱,又心软,我见过的和您一样好的人只有伟大的约瑟夫先生了……”
听到约瑟夫的名字,明美有些轻蔑地笑了笑,又大口咬了一口手里的红薯。
大概是这世上的人大多对恭维没什么免疫力,我并不急着对比尔动手,反而想听他继续发挥下去。比尔从我的态度里得到了鼓励,又换上了一副苦口婆心的表情:“但是您看,现在这种情况下,您的善良只会害死我们,不止我们,还有您自己,我们的粮食根本不够这么多人度过一个月的。我深思熟虑了很久,您是医生,您有您的职业道德,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在您面前。既然您这么高尚,那坏人我来做,我把细软藏起来,等到他们饿死了,我再把东西拿出来和您一起分享,这样的话,我既保护了您,也避免您背上饿死同伴的骂名。再说,再说我帮你把那个约瑟夫派的宣传员饿死,您不是就不用回去送死了嘛。我真的是用心良苦,我也不需要您感谢我,只要您理解一下……”
我不得不承认,如果比尔加入约瑟夫派的游说组织的话,业绩应该会比老帕高出很多。比尔看到我没有反应,以为自己的说词打动了我,小心翼翼想从我的身体和石墙之间的缝隙里挪出来,我用胳膊肘卡住他的脖子,凑近他的脸问:“那如果要是我先饿死了怎么办?”
“这……”比尔的眼睛滴溜溜的转,一时想不出答案,我扯着比尔的衣领,用力把他抡起来摔到地上,扑在他身上不停的捶打,胳膊打麻了,我就抬起腿狠狠地踢。比尔突然意识到求饶无用我不会放过他,突然双手擎住我的脚,向前狠狠一拉把我扯倒在地。抱着我打起滚来,根据比尔与我的体重差,不难知道他比我拥有更强大的惯性力量和控制平衡的砝码,我很快被比尔压在身下。
比尔骑在我身上,两只手紧紧捂住我的鼻子,我拼命地挣扎着,两只手在空气里乱抓,因为缺氧视线变得模糊,朦胧中,我看到明美依旧坐在距离我不远的熄灭的火堆前,吃完了烤红薯,开始认真舔着自己的手指。我想到了明美跟我说的,比尔曾经提到过要和她分享物资的事情,我原本以为她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是她对我有某种特殊好感,如果这样讲过于自恋的话,我至少可以说,相对于油腻狡猾的比尔,她更加偏爱和欣赏我,想和我一起惩罚比尔的自私和狡猾。但其实并不是,她只是想看到两位男性在她面前纠缠搏斗的样子。
就像斯巴达口中,失落的岛屿外,生存在完整陆地上的人们,茶余饭后会看昆虫打架打发无聊时间一样,明美不会加入任何一方的阵营,谁的生死都不会牵动她的感情。她在等我们分出胜负,她就可以和获胜的一方共享生存资料。至于她为什么会告诉我而不是直接和比尔达成愉快交易,大概也只是因为在她计算估值后,比尔对她的示好更加廉价和不可信任,我的仗义做派略胜一筹。她给我一次与比尔竞争的机会,也让她自己有了多些生存安全感的可能。
在明美的心里,她是比我们都高级的生物,她的美丽和她的冷漠,给了她在危机面前可以化险为夷,惬意地坐山观虎斗的特权。
我终于明白明美口中自己“有攻击性”的容貌的含义,这不是她形容自己美貌用的独特比喻,而是真真切切的字面含义。在我明白过来的时候,我因为在一个陌生女人面前表现自己个人英雄形象的虚荣欲望,即将葬送自己的生命。
我不断默念着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之前吉普赛人的祷告词,身上的力气越来越少,在我松开四肢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死亡降临的时候,一股力量把比尔从我的身上拉了起来。
有一个瞬间,我甚至差点真的相信了伟大的约瑟夫的神奇力量,直到我睁开眼睛,看到青年帮队长站在比尔身旁,把比尔的两只手绞在身后,我想说话,但是一张口,血腥的味道直冲咽喉,咳嗽夹杂着喘息,在我的喉咙和胸腔里,发出近乎于嚎叫的呜咽声。
老帕也冲了进来,扶起了瘫倒在地上的我,一边振振有词地感谢约瑟夫,一边用手有节奏地捋着我的胸口,拍击声和背诵的声音浑然一体相映成趣。比尔撕打着比他魁梧一圈的青年帮队长,队长伸长胳膊捏住比尔的肩膀,比尔手臂长度有限打不到对方,恼羞成怒用牙齿咬队长手臂上的伤口。队长疼得尖叫一声,把比尔狠狠甩到墙上又让他跌到地上,清脆的声音再次传来,这一次,比尔身上挂着的酒精瓶碎了。
大概是生平头一次听到这种价值连城的声音,青年帮队长竟然停住了摔打动作,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愣住了。
比尔顾不上疼痛,下意识用手去抓碎裂的酒精瓶,结果酒精瓶在比尔手上粉身碎骨,酒精从比尔的指缝流到他身下的枯草上,又从枯草缝中溜走。比尔颓然地愣了几秒,突然站起来,冲着我们几人大吼大叫。
“看看你们干的好事!”比尔像疯了一样指着我们每个人的鼻尖:“你们把酒精洒了!没有酒精火柴根本点不燃沾了雪的草堆和柴火!你们不是要打死我吗?现在你们都玩完了!没有火我们都等着冻死在山洞里吧!打死我吧!让我比你们死得痛快些!!”。比尔气喘吁吁地叫骂着,好像不是他欺骗和背叛了我们,而是我们心狠手辣地伤害了他。奇怪的是,当时我们都被他这段话震慑住了,再也没有人追究他的过错和责任。
“没关系的,你冷静一点。”我对比尔说,也是在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们把洒上酒精的枯草都整理好,每天点一些,只要控制好燃烧速度,可以度过剩下的时间的。”老帕点点头表示附和,说着抱起洒上酒精的干草想要抖落上面的雪水,大致估计一下重量,却突然惊讶地叫起来,“你们看,那是什么东西?”。
我凑近去下,枯草下,露出一堆古旧书籍的一角。
“这是什么?“老帕和比尔同时凑过来,我小心翼翼捏起一本书的一角把它拿起来,,用手摩挲着上面模糊的字迹。一个有些离奇却又分明逻辑清晰的猜测,从我的心里缓缓升起。
这个山洞,才是一年前我和斯巴达一起藏身的山洞。
斯巴达因为毁掉古籍而被判刑,从狱中逃了出来与我结识,但是他骗了所有人。他并没有毁掉古籍,而是将它们秘密转移到了这个山洞里藏在枯草下。
他对我只说了一半的真话,人类对于知识出于各种私心断章取义地采撷和片面地宣传让他崩溃绝望,失去理性。但他并没有绝望到销毁知识,而是把他们深藏起来,静静等待一个更加公正和理性的未来时代,会有子孙发现他用心良苦藏在这里的宝藏,再将其完整取出,让知识重见天日。
猝不及防地,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冲上了我的头颅。我从来没有如此想念过斯巴达,也从来没有如此后悔过我认识他。从出生至今,因为居住在人权分界线上,我见惯了不同群体的撕扯倾轧,见惯了为求生不择手段的冷漠和自私。尽管父亲对我向来疏远,但在我的心目中,没有人的善良可以超过我的父亲,父亲的善良导致了他的死亡,也给了我时刻都觉得抽离在人群外的敝帚自珍的优越感。而在这个时刻,我终于明白,我和我一直觉得沾沾自喜的善良品格,是如此的渺小,单薄和狭隘。在斯巴达这种格局的高尚面前,我父亲的善良不过是蜡烛火一般微弱的光,而我所谓的从未杀人放火的标榜,其实也只是懦弱的一种表现形式。
“医生,你没事吧?”老帕轻轻地拉住了我的袖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点点头,“我知道,这是书,我们生存的时代之前很久远的古籍资料。”,“这就是书啊!”听到我的话,一直摆着事不关己态度的明美突然回到了我们所处的时空里,她迅速跑过来,两只沾满口水的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又擦,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本古籍,放在鼻尖,眯起眼睛,用一种虔诚的表情轻轻地嗅着上面霉斑的腐朽味道。她在感受传闻中的那种可以让女生怦然心动至死不渝的神秘力量。她不知道的是,这些印在纸上的知识本身不会发挥任何的作用,它需要一个成年男人作为载体,将里面的营养转化为可以抵抗这个世界上的冰冷粗糙的精神武器。
比尔也凑过来,拿起一本书看了看,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把外套的拉链拉开,把手伸进里面的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跟刚因为打斗被折断的蜡烛,他小心翼翼地擦亮蜡烛,把火焰放在书的一角烤了几秒,古籍慢慢被点燃,一股焦糊味道瞬间蔓延开来。我吓了一跳,下意识一把抢过书来,自己身上扑了扑,又用手捏死上面的火星,我紧张地翻了翻,那本书大概百分之三十左右被焚毁,因为年代久远,书籍的纸张非常脆弱,经不起我连拍带抖,已经散架成了一片一片的单页。
我祈祷斯巴达看过这本书,可以根据残骸还原出被焚烧的内容。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我抬起头,看见老帕,比尔,青年帮队长和明美都惊讶地看着我,这才看了看自己被灰烬弄脏的手,刚才太急着灭火,居然没有感受到火焰灼人的温度。“你在干嘛?”我板着脸问比尔,“医生,我们有救了!这些古籍虽然也有点潮,但是植物纤维做成的纸张,不用酒精也可以点燃,我们可以靠燃烧这些东西取暖,就可以度过这个月了。”比尔惊喜地用手比划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祷告动作:“伟大的约瑟夫保佑,我们有救了”。
“不可以这样!”我厉声吼道,被我猝不及防的打断,比尔吓了一跳。“你知道这上面记载着什么吗?是我们的祖先从登陆这座岛屿至今的人类社会的文明精华,医药,农业种植,工业开采和机器制造,航空航天,地质探索还有文学,美术,音乐,舞蹈,还有政治和宗教。这些文明很多并没有被充分破译和理解,一旦他们的能量被挖掘出来,我们现在的世界,可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个人冒着生命危险把这些资料藏在这里,决不是为了几个愚蠢的逃亡者闯进山洞把他们当做普通的枯枝焚毁掉取暖的。”我铿锵有力,一字一顿地说完这段话,突然对自己油然而生一种崭新的陌生感。那感觉就像我站在我的身体之外看着我自己,我绝不相信这个人可以说出这样的话。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比尔不耐烦地挠挠头,“我只知道如果我们不依赖燃烧书籍产生的热量取暖,我们会很快冻死在这荒山野岭的,到时候这些书籍上面的深奥知识并不会因为感激我们的善良而救活我们”。“那我们也不能够燃烧古籍,这些东西都是不可再生的瑰宝。”我再次重申我的观点。“医生,那在你看来,我们的生命是可以再生的了?我们冻死之后可以依赖这些文字记载的技术复活吗?如果真的是这样,登上岛屿那一代的智慧先人们为什么再也没有回来?”比尔真的是一个出色的辩论家,我一度怀疑,他就是靠着这种巧舌如簧给别人洗脑的能力,做尽投机取巧之事却总也走不到山穷水尽那天。
“我们的生命也是不可再生的,但我们的生命的价值远没有这些东西重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自己一个激灵,似乎是被斯巴达附了体。“我们总会死,但和我们一样活着的人还有无穷无尽,杀也杀不完,这些书上面写的什么,我也不知道,如果销毁他们,我们的后代们会损失多少,我也不知道,所以我就算冻死,也不会烧掉他们”。我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转头看到热泪盈眶的老帕,突然意识到,我刚才那段宁可冻死自己也不能丧失后代的精神财富的说辞,和约瑟夫的教义不谋而合,为了未来的人类欣欣向荣和亲手捐赠自己的生命,不正是目前世界公民们所鼓吹的最高精神吗?
但我似乎和他们又有一些不同,约瑟夫的教义太冰冷太空洞,除了“绝对正确”之外没有任何的美感和温度可言,而我不是。在慷慨激昂讲述着大道理的时候,我私心里期待着斯巴达会回来,和我一起坐在山洞里,看着外面的风景,聊着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发生在另一个时空的故事。
“既然医生态度这么坚决,那我们就公平一点,投票决定吧,少数服从多数”,比尔显然对我刚才的发言并不感兴趣,转而争取其他人的意见,“同意我的观点,让大家都能活过这个恐怖的十二月的人,请举手。”我假装自己信心十足,有些紧张地悄悄观察几人,老帕是准备拉着我一起慷慨赴死的,会站在我这边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我担心的是明美和青年帮队长,他们一个习惯自扫门前雪,一个对我恨之入骨,如果他们都赞同比尔的想法,这些古籍就只剩下被焚烧一条路。我想着,有些苍凉地叹了口气,一直以来,我听命行事从来没有自己的想法,保护古籍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拿定主意要做的事情。天地不仁,但我已经暗下决心,即使没有人赞同我的做法,我也会保护这些我看不懂的文字,直到这几人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很奇怪,约瑟夫的理论没有撼动我分毫的求生欲,反而是斯巴达和他的故事让我心甘情愿交出自己的生命。
琴酬知己,头赠故人。这原本是不属于我们这个失落岛屿的浪漫词汇。
明美根本没有看我,但也没有举手,只是虔诚地看着枯草下的一堆古籍,有些封面已经损毁或者烂掉,有些掺杂着不同颜色和质地的笔墨手写的内页,应该是斯巴达拿到残破的书之后自己修补的,明美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仿佛在履行某个宗教仪式,上苍会将将封印在古籍中的能量,转移到虔诚的少女身上。
让我惊讶的是,魁梧的青年帮队长也没有举手,他两只手交叉抱在脑后,靠在石头上休息,看到我感恩的眼神,有些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怎么办呢,你是我的仇家,但是这个脑满肠肥的废物我也很讨厌,没有办法,我只能弃权了。”我如释重负松了口气,转头看着比尔得意的笑了笑“怎么样?要不你去把维纳斯松绑带过来试试,说不定她能投你一票,不过她如果知道是你偷走了我们的物资还嫁祸给他,可能会先跟你拼命的吧”。
比尔气哼哼地站起来,狠狠拍掉自己裤腿上的枯草,背起他自己的行李,抱起洒上酒精的枯草就要走。“我要回去了,你们愿意呆在这里冻死就一直呆在这里吧。”“我不会走的,在我的朋友来这里之前,我会一直守着这些古籍的。”我说。“那我也留下来”老帕立刻表态。青年帮队长依然懒洋洋地躺着“我本来身上有伤就不应该乱动,今天已经折腾了很久了,走不动了”。比尔满脸晦气,他虽然也清楚,分粮食的人越少越好,但突然被如此众叛亲离,面子上还是有些挂不住。
利益分配计算得再精确,说到底,人类还是群居动物。
“我跟你走。”明美突然站了起来,声音清脆。包括比尔在内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在我们惊讶的目光中,明美一句话都没有说,跟着比尔走出了山洞。
我原本不应该如此惊讶的,明美做出了最符合她性格的选择,比尔身上的物资储备一定比我多,我们的山洞里有我,老帕,青年帮队长三个男性,比尔的山洞里只有他和维纳斯,以比尔的性格,极大概率他根本不会把维纳斯算进需要分享食物的行列里,明美去比尔的山洞生存资料才会更充裕。这是我和明美都能迅速判断出的事情,我之所以还会有几秒钟的失落,大概是因为,几分钟前,明美看到古籍时的表现让我恍惚,我开始动摇对她的判断,以为她会因为对我,或者说对我所执意守护的精神意义的崇拜,放弃一贯冷漠而理性的选择。我为我的自作多情而感到无比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