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还在为明美的离开而失神时，青年帮的那位队长和老帕已经自顾自地聊起来，老帕手舞足蹈地讲述着自己一年来曾经成功游说了十几人加入他们的殉道组织，队长轻蔑地笑了笑，“还没我去年一天杀得人多呢。”“不不不，这二者性质有极大的区别，”老帕浑身上下的每一个器官都在摇头，“摧毁一个人的生命很容易，这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但改变一个人的灵魂很难，就像砍倒一棵树很容易，但是如果让它换一个方向生长就很难了。”青年帮队长被老帕说的云里雾里，懵懂地点点头：“哦。这样啊。”。
我听得无比烦躁，想到自己因被明美抛弃而恼火，不由更加恼火起来，索性躺在石头上闭上眼睛。一夜未眠我已经疲惫的很，我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青年帮队长对老帕说，“我觉得你应该去比尔的山洞里”。“为什么？”老帕反问：“我是跟着医生来到这里的，应该跟医生呆在一起。”“话是这样说的没错，但是你想啊”，队长说，“比尔是个没有良心的恶棍，两个女人跟他呆在一起，不一定会有多么可怕的事情，就算比尔也有爱美之心因为明美面容好看而善待她，那维纳斯怎么办呢？你认为比尔会把他的物资分给维纳斯吗？不会的，维纳斯已经几天没有进食了，如果再没有人去救她可能很快就死在山洞里了，但如果这时候你去解救了她，她会被你和伟大的约瑟夫的这种舍己为人的精神所感动，说不定今年格林尼治广场上又多了一个参加殉道仪式的焕然新生的女性，你说对不对”。老帕想了想，迅速爬起来：“你说的对，我不应该因为私心忘记自己神圣的使命，我要想办法去把这个愚蠢又可怜的女人救出来。“
“伟大的约瑟夫保佑你。“青年帮队长附和道，紧接着我听见门口的藤蔓被拨开的声音，老帕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再之后，空气安静了几秒，岁就我听见青年帮队长向我走来的脚步声。
他要做什么？我又想到了初次见到他时，他眼里燃烧着熊熊怒火，仿佛能烧尽这连绵群山上的积雪，难不成他故意留下来和我在一起，然后又找了个理由支走了老帕，就是为了在这个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对我下毒手？
脚步声缓缓靠近，队长大口呼出的气息试探着我的生命体征，死神的呼吸温度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这正是死神可怕的地方。
我闭着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均匀，假装还在沉睡着，我感觉到他走到我身旁蹲了下来，我全身的汗毛警觉地竖起，准备好迎接一场随时开始的近身肉搏。在他的手指触碰到我肩膀的同时，我大吼一声迅速弹起，坐在地上，两只脚不停蹬着，用一种动物撒泼式不优美的动作保护自己，防止他靠近。我蹬了很久，直到两腿酸麻才停了下来喘粗气，才发现青年帮队长正歪着头，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医生，你在干什么？”“哦，我……我做噩梦了，梦到有个人偷袭我，所以吓了一跳”，我试图把自己对他的高度警戒说得委婉一点。队长一边笑一边站起来，找到洞里一跟最粗的树枝，我紧张地吞了下口水，他把树枝在我眼前晃了晃，轻轻一折，树枝被折成了两段：“看来您梦里的人一定是个孱弱的小人，如果是我这种人想杀您的话，根本用不着偷袭。”队长骄傲地笑了笑。
他说的没错，在忍受了多日饥饿之后，他杀我依然是件没有太多技术难度的事情。
“我只是想问问您，为什么要救我。”青年帮队长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异样的复杂：“您不是不知道我一直想杀您，而且恕我直言，我并不觉得您是如您父亲一般善良又明事理的人”。
“很多事情你去做的当下，是不会想道理的，你咬破自己手指把血喂给明美的时候，也一定没想这么多”。我不动声色把话题推向了队长自己，他的脸迅速红起来，在他的面孔上，难得呈现出符合自己年龄的青涩和羞赧的表情。“我的行为总比你的做法更容易解释”他小声嘀咕着，都是男人，我心照不宣，不想再拿他逗趣。
“你相信命运吗？我知道青年帮一直宣扬可以通过自身行为改变甚至创造命运。但现在我有些相信命运了，命运对医生的行为要求比其他人都要苛刻，我是个医生，我必须救人，如果我见死不救下场就会凄惨，你看，我只有那一次见死不救的时候，不是就被你们追杀到现在嘛”。我轻轻叹了口气。
“您是认真这么想的吗？”青年帮队长露出一脸耻笑的表情，显然，他认为我刚才的话表演性大于真情实感。
“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十恶不赦的坏人。”我兀自盯着山洞的墙壁：“我可能比不上我的父亲，和搬运古籍到这里来的人相比更加不值一提，但我不是个坏人，我没有救的你们那位同胞，病情已经极度恶化，我即使帮助他也不会改变什么，我的父亲因你们而死，我不想再白白搭上自己的一条命。我可能并不高尚，但我想我没有错，只是境遇异化了我。”我一口气说完这些，心里畅快了不少，好像这段话不是说给面前的人听的，而是对我自己的一个交代。破天荒的，青年帮队长神情严肃地盯着我的脸，有些被打动的样子。
“我们做个交易您看如何？”半晌，青年帮队长开口问道。
交易？我上下打量着青年帮的队长，“交易”这两个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过于违和，难道比尔趁我睡着的时候换了一身皮囊？我想不出我跟这个与我有深仇大恨的人之间，能有什么交易可言。
“很简单，就是我帮你杀一个人，你帮我杀一个人。”队长说，“你不会让我去杀自己吧”，我大声苦笑着：“如果你这样想，那这个鬼地方就有两个人想让我杀死自己了”。
“不是，我是认真想让您合作的，需要您协助我杀掉一个人”。青年帮队长的表情很严肃，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我哭笑不得的摇摇头：“我不会帮别人杀人，如果我会杀人的话，我也不会躲到这里来了，再说，我也没有要杀的人。”
“不，你有的。”队长斩钉截铁，“像您这种为了保命从城市逃到山野的人，总不想再过个几天之后，真的去格林尼治广场上殉道吧？”。
“那你想杀的人是谁？难道不是我吗？”我无法回答青年帮队长的问题，只能转移话题。他抿着嘴唇，眼里又燃烧起了我初次见他时看到的灼人火光。“史密斯”，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一句。我浑身一个激灵，这是我们家世代服务的雇主，我的父亲曾经尝试背叛他，在几天之后暴尸街头。
“你不需要帮我做什么很危险的事情，你只需要带着我走进他们家的大门，其余的事情我自己可以解决，史密斯家里的门窗都是数字系统控制的，我会切断他们的安全系统电路总电源，然后打开门窗，让我的同伴们进来。”“你怎么知道他们的总电源在哪里？”“去年我们冲进去的时候，有同伴看到了，虽然他还没有来得及按下电源就被史密斯的爪牙控制了，但是他记住了史密斯家里的布局和电源的位置。”
“如果他看错了，或者他根本就是欺骗你的呢？我们岂不是很危险？”我接着反问，“不会的，”队长脸上露出胸有成竹的表情：“这就是我们的队伍和你的主子们之间的区别，你的主子们，占有着普通人几辈子都消耗不完的生存资料，他们会恐惧，合作会让他们把自己的财富稀释，变成大家的财富，所以他们不会真的相信别人，也不懂得什么叫团结。但我们不一样，我们一无所有，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身边和自己一样一无所有的同伴，所以我们是无坚不摧的同盟。”
我看着青年帮队长慷慨激昂的模样，突然有些羡慕他，或者说是羡慕这一类人，就像无论何时何地提起约瑟夫就双眼发亮的老帕，无条件相信身边同伴的青年帮队长。他们的信仰或许幼稚，或许荒唐，或许会因此让他们更早的结束生命。但因为有这幼稚荒唐的信仰在，他们活着的每一天都坚定乐观，仿佛和我生活的这个冰冷粗糙危机四伏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之前我不能理解他们狂热甚至失智的行为，但现在我甚至在某一个瞬间，也有了和他们同样的热血的感觉，这感觉的来源不是约瑟夫，不是青年帮，而是我唯一的朋友斯巴达。
“您还记得您的父亲吗？”见我不说话，队长以为我在犹豫，于是换了个角度规劝我：“他一辈子为了史密斯家族尽心尽力，但最后还是死于非命，我知道去年的十二月之后，史密斯家族已经对你起了疑心，我相信他们也有足够的通讯手段可以调查到，今年的合法竞争月您救了一位青年帮的队长并且和他在山洞中度过了近乎一整个月的时光，我相信您已经被他们从可信人员名单上划去了名字，如果您不主动出击的话，下一个暴尸街头的人，可能就是您本人。”
“对不起先生，虽然我并不觉得史密斯先生是人格多么完整品行多么无暇的人，但是相较之下，我对贵团伙那种理所应当要求别人为了你们所谓的理想献出一切的无赖宗旨更加嗤之以鼻，史密斯先生提供给我们一家住处，给了我们体面的收入可以维持温饱以上的生活，给了我受教育的机会，我认为他有权利要求我父亲的忠诚。但你们除了为我的家庭带来危险和灾难之外，还给过我们什么呢？”
“我们试图给所有人一个光明的未来，如果您在抱怨这一天来的太晚，那很抱歉，这单靠我们现在的能力很难达到，如果你加入我们，这份属于全人类的回报或许会来的早一些。”
我大笑起来，笑声在山洞里来回荡漾像迷了路的孩子跑不出去：“你觉得这份虚无缥缈的许诺对于一个不一定能活到明天的人来说有多大的诱惑力？足够他忘记你们连累了他的父亲，逼疯了他的母亲吗？”。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气沉丹田铿锵有力，俨然忘记了对面是一个对我始终怀有敌意且体力具有绝对优势的危险人物，我有多么怨恨史密斯一家，就有多么怨恨青年帮，我甚至恨我自己，恨自己无法让父亲深爱我，倘若父亲对我的爱，超过某种隐秘的信仰，他就会在那个关键的节点选择明哲保身。
“我无法要求您在对自己生命绝望的时刻对人类的未来抱有希望，更无法让您把希望放在我们身上，但我想告诉您，人类真正的未来，就在我们这一群即使活不过明天，也要为了很久很久之后拼尽全力的人的肩膀上”。他说完，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我躺在草地上，疲惫地闭上眼睛，我梦见自己很小的时候，全身发热，父亲把自己的手放在冰块里，拿出来又放在我的额头上。
如果他的灵魂还没离开这个世界，会希望我帮助青年帮队长的吧，可是他既然不是一个对儿子负责的父亲，我又何必被他的信念驱使呢？
我又梦见了很多换七八糟的混乱场面，我不记得具体的内容，只记得自己最后痛苦起来，我想擦一把眼泪却发现我的双臂不听我使唤。
我睁开眼睛醒过来，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吊在了岩石上，双手反绞着，动弹不得，对面的老帕和青年帮队长冷冷地看着我。
“你们干嘛？”我看着老帕。
“先生，您真的太让我失望了，如果不是这位队长先生告诉我，您要在回程前趁机杀了我，我居然真的相信您已经对我们约瑟夫教派的理念心悦诚服了。老帕重重地叹了口气，痛心疾首状，一旁的青年帮队长抿着嘴唇，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他胡说八道的，他要我帮忙被我拒绝了，所以才想出这种招数要置我于死地。”我狠狠瞪着青年帮队长。“伟大的约瑟夫作证，如果我想除掉他，在你刚才离开的时候就可以下手，我一个人足够了，何必拉着你这样一位仁慈的先生。”青年帮队长满脸真诚，老帕明显被他说服了，求助一样地看着他：“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如果我们不除掉他，他在路上杀害了你，岂不是破坏了你殉道的计划？”青年帮队长说，老帕的表情越发凝重，看着我，失望又怯懦：“那那那那……”他一向温和仁慈，从来没有下过杀戮的决定。
“我知道约瑟夫教徒的手上不能沾染鲜血，您先出去避一避，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吧”，青年帮队长说，老帕不顾我的叫喊，顺从地离开，甚至都没再看我一眼，我突然有些心痛，不是因为自己命不久矣，而是自己在毫无意识的时候，被动伤害了一个无比真诚的人。
那是连死亡都无法让他难过的人啊。
老帕走出山洞，山洞里安静的吓人，青年帮队长冷冷地看着我。“现在该注意还来得及，不过我想，宁愿和父亲一样死在史密斯的肮脏手段下的人，也不在乎死的早几天吧”。
“我可以考虑答应你。”或许是关键时刻求生欲占了上风，或许是自己对史密斯一家的恨意在生死攸关中浮出了水面，或许是因为那个我在梦里想起来的事情：“但是按照你的交易规则，你也要帮我杀掉一个人。”
“我知道，就是这个老帕对不对？我会在他回来的时候就解决了他，这样你就不用被带去殉道仪式了。”
“不，不是他”我摇摇头。“那是谁？您难道不需要先解决殉道仪式这个麻烦吗。”
“我们去杀约瑟夫。”我说。
我看到青年帮队长眼睛里惊恐诧异的表情，再次对他点了点头。他的表情逐渐变成困惑，嘴唇颤抖着，半晌都无法完整地讲出一句话，我也不想听他说话，思绪无边无际地驰骋，我想到前一天（也可能是前两天）晚上和明美两个人独自在这漆黑的山洞里等比尔的时候，她问我的问题：“你有过喜欢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