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不明的少女
荷小姐2020-12-21 20:1910,283

  “你们什么时候睡着的?维纳斯呢?”我急忙询问其他人。“你睡了不长时间,我觉得有点饿,就打开包裹吃东西,那个胖女人也要吃,我给了她一块饼干,她说不够,我说不能再给你了,这本来就是我自己一个月的粮食储备。”比尔绘声绘色地复述着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不,你没有给她一块饼干,你什么也没有给她。”老帕纠正道。“你记错了,我给了她一块饼干,是因为她不知足我才拒绝再给的。”比尔面红耳赤。“你真的什么也没给她,我有替她求过情,你也什么都没给我。”老帕依然坚持。

  不需要枉死任何一个脑细胞,我就判断出说谎的是比尔,他在事实中插入了一个小的细节以掩盖自己的自私和冷漠。但我并不想纠缠饼干的问题,失去行囊让我陷入强烈的不安中。

  “吃完你们就睡觉了?”,我接着往下问。比尔点点头,“反正我是睡着了,至于这个总是嘴里振振有词的人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了报复老帕揭穿了自己自私的真面目,比尔不紧不慢地把嫌疑引向了他。“不,是我先睡着的,我睡着的时候你还在喝水”,老帕再次纠正比尔。“不,是我,我是听着你念咒的声音睡着的,如果你睡着了,怎么会知道我在喝水?”比尔反唇相讥。“我……”老帕被噎得面红耳赤,求助般地看着我。“没事,谁先睡的都一样,我相信你没有拿我的东西”。我拍了拍老帕的肩膀示意他放松。

  我并不怀疑老帕,一个急切地去奔赴死亡的虔诚信徒,一切阻碍他死亡的生存资料对他而言都是累赘。更何况约瑟夫的教义中明确反对了偷盗和掠夺,老帕不会为了我这些东西,玷污他自己的完美品格。

  比尔看看我又看看老帕,知道自己的陷害破产,担心老帕笼络我报复自己,于是主动向我示好:“医生你饿不饿?要不要吃块饼干?”。被比尔一问,被恐惧和疲倦掩盖的饥饿感缓缓爬了上来,我没说话,不置可否,比尔转身去拿饼干,突然大叫一声:“我的包呢?!我的包不见了!”。

  显而易见,维纳斯趁我们休息的时候偷走了我们的身家,她会去哪里呢?维纳斯是和我们一起上山的,知道我们的车停在哪里,这里山势陌生,她不会在山里打转,更何况我和比尔的行囊重量都不轻,一个肥硕的妇女背着两个大包无论如何也走不快。所以,最大的可能性是她下山开走我们的车回城区。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并不知道我们睡了多久,自然就无法推断在这段时间里,维纳斯走了多远,或许她就在我们几百步外,或许她已经回到了属于她的肮脏混乱的街区。

  “坐以待毙不是办法,不管怎么说,我们去找找看吧。”我活动了下自己的身子准备站起来。“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老帕没有片刻的犹豫跟我站起来,他担心我走丢更担心我甩掉他一个人逃走,这样他就失去了一个辛苦动员的成果,他的生命意义也会大打折扣。“可是如果我们全都走出山洞,万一迷了路回不来怎么办?”比尔问,看得出来他并不想离开山洞,他的眼神像沙漠里机警的老鼠,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太过危险。“没事的。”我摘下自己的围巾“把它挂在洞口就可以了”。

  比尔犹豫了下,他担心这样的方式会暴露山洞的位置招致危险,但此刻的山洞里空空荡荡,似乎饿死的概率更大。片刻之后,比尔站了起来,跟着我们走出山洞。

  半山腰的阳光有些刺眼,我把手遮在眼睛上,举目四望,连绵的群山被积雪渲染,肃杀和危险中透露着一抹类似浪漫的情调。我不知道这该如何形容,倘若在我的祖先那里,这应该被称之为“诗意”,他们此刻会高高兴兴坐下来,拿起用粮食酿造的兼具兴奋与麻醉作用的液体畅饮,大谈着一些虚无缥缈的人生话题。但我不会这样做,这样旷达与超然的生活距离我太过遥远。以至于那摄人心魄的景致在我心里只占据了一秒,我便从迷醉的情绪中挣脱出来,专心寻找着盗窃我行囊的目标的踪影。

  总要先把自己从梦幻中叫醒,才能看到残酷又污秽的现实。我很快注意到,山脚下,似乎有一个人影在艰难缓慢地挪动。我拔腿就向山下跑去,老帕和比尔在我身后,一前一后地跟着我。天气寒冷,半山腰的空气有些稀薄,我太久没有剧烈运动,体内又没有食物储备,奔跑起来只觉得头晕目眩,呼吸急促,脸上因为天气寒冷和缺氧泛起了红血丝。我只觉得身体越来越不受控制,我似乎不是在奔跑,而是在随着地心引力向山下坠落。距离那个缓缓挪动的人影越来越近,紧张又兴奋的心情刺激着我的躯体保持清醒。那是维纳斯吗?如果不是维纳斯,是斯巴达吗?

  要等我靠近的时候才发现,那不是一个人影,而是两个人。确切的说,是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那人的脚步踉跄,走的很慢,身形我似乎有一点眼熟,又说不出在哪里见过。我终于追赶上两个人,绕到背着女人的男人面前,那男人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们两个同时露出错愕的表情。

  下一秒,男人扑通一声昏倒在地上。     

  老帕和比尔追上来,老帕蹲在昏倒的男人身边,想试一下他的呼吸,抬起他的脸,也露出惊讶的表情。“是他?他怎么来了?”老帕疑惑地看向我。“他是谁啊?”比尔气喘吁吁,身上挂着的各种小瓶子碰撞在一起,像风铃一样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是青年帮的一个小队长”我说:“我们连夜从城里逃出来的时候,被他拦住,他差点杀了我”。比尔迅速露出恐惧的表情,在这个语境下,这位投机取巧被几百人追杀的奸商完全能够理解我的处境:“所以他是找来追杀你的吗?”。“不会的”老帕斩钉截铁地否认:“他们已经被我说服了,不会再为难医生”。比尔歪着头看着老帕,满脸都写着不屑和怀疑:“就你的狗屁理论,还真的能说服别人?”。“这理论不是我的!他属于伟大的约瑟夫!它让我们走出狭隘的苟且偷生和残忍的自相残杀,将生命赋予一种永恒和高级的意义!!”老帕唾沫横飞,比尔无奈地摇了摇头。的确,约瑟夫的理论逻辑严谨,高屋建瓴,充满煽动性。但他有一个巨大的局限,这理论只适用于原本就怀疑生命无意义的摇摆不定的人群。趟风冒雪来到山洞里的人不属于这个类别,我们认同约瑟夫说的所有理论前提,人的生命,肮脏,自私,渺小又不值一提,但我们还是不愿意,把它拱手交给一个伟大却虚无的教义,只是因为这充满无限可能的生命本身。

  “那这个女人你们见过吗?”比尔问,我和老帕都摇摇头,我们没有见过这个女人,或许她也曾在青年帮的阵营里用利刃指着我的喉咙,但我记不得了。比尔有些为难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下命令把这两个人埋在雪地里,这样他既可以打消自己的疑虑又不至于背上屠杀两个人的精神压力。我端详了下不省人事的两个人,那位青年帮队长的脸上手上脖子上有深浅不一的伤痕,有些是利刃划伤,有些是因为寒冷干燥导致皮肤龟裂。旁边那位女人带着手套,脸被一条脏兮兮的围巾严严实实地捂着,看不到伤势。

  “把他们抬回山洞去吧。”我说。比尔用一种见到鬼的眼神看着我,不明白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我在开什么玩笑。老实说,我也并不明白自己的决定依据是什么,或许还是来自我父亲多年的言传身教,或许是第一批登陆岛屿的陷入遗民留下的书籍,让我知道在百余年前,人类的生活状态与现在大相径庭。我们并非自相残杀,而是一同对抗着资源的有限和自然的无常,那时世界上还没有城市分界线,医生对每一条生命负责。

  又或许是内心深处的担忧和疑虑,这群青年帮的成员毕竟曾经想要追杀过自己,老帕的教义不一定能够支撑他们心软多久,说不定很快就会卷土重来。如今他们的首领病恹恹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总归是让我心里感到安全些。

  “看看我们几个就能猜到,能跑到这里的人,估计都是只想自己活命的,应该不会给自己找麻烦。更何况,我们有好几个人,而他现在伤成这个样子,对我们没什么威胁。”说完我看了下比尔的反应,知道这段话并不足以说服他,于是又补了一句:“我们现在没有多少食物储备,距离城市又那么远,如果他死了,或许我们还有肉可以吃。”我刚说完,老帕迅速露出了一副反胃的表情,有些失望地看了我一眼。比尔却眼睛一亮,“你说的有道理,医生,那这样,你们先把他们带到山洞里,我再去找一找那个胖女人和我们丢失的行李,毕竟那是我们全部的身家性命,你觉得呢?”。我点点头,比尔转身要走。“等一下,”我喊住比尔“你身上应该有止血的药粉吧。”比尔的瞳孔迅速变大,看着我坚定的表情,吞了下口水,假装豪爽地从身上摘下一个小瓶子递给我。我接过瓶子看了看,比尔晃着一身叮咚作响的瓶子,迅速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我拖着青年帮队长有些僵硬的身体,又转身向山洞里走去,身后老帕抱着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女人,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他的教义。我知道我或许再也见不到那个名字叫比尔的人了,这个虚伪狡猾的商人,即使追回了我们的行李,也一定会选择独自逃走而不是回到有青年帮战士和一群饥饿的人的山洞的,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叫比尔,比尔这两个字是不是和我的名字一样,也是一个他用来迷惑我们的挡箭牌。我一边咒骂着比尔,一边咒骂着维纳斯,一边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万恶的命运,又回到了山洞里。我用口袋里仅有的火柴点燃了干草堆,仔细查看这位队长的伤势,他伤的并不重,大多是皮肉伤,我用手按了按他瘪下去的肚子,他应该也很久没有吃东西了。老帕把女人抱到火堆旁,我摘下女人蒙着头的围巾,和老帕同时倒吸了一口气。

  以我匮乏的经验阅历和知识储备,我难以用语言形容这个女人的美貌,能想到不多的修辞是,她是我见过的所有女性中,最可能接近里被做成塑像放在先人的行囊里的那位叫维纳斯的尤物的人。她垂着眼睑,挂着冰凌的睫毛整齐地在脸上划过两道弧线,颧骨处有两粒雀斑,惨白的嘴唇毫无血色,若不是因为龟裂起皮,很难和脸上的皮肤区分开,深棕色的头发凌乱地纠缠在一起,头发里粘着雪水和植物的毛絮,打着乱七八糟的死结。她的嘴角沾着一点点已经暗红发黑的血迹,额角有一小块淤青。我从怀里掏出缠着鬼影草絮的纸棒,含在自己嘴里半天才用唾液浸湿,拿出来擦她的嘴角。“这话说出来可能有些不尊重您也不符合我的身份,医生,”老帕看着我:“但我觉得您这一系列动作有些色情。”

  “你知道在约瑟夫创办教派的数百年前,人类本营陆地上的西方国家有一种宗教,教义中的天神叫耶稣,受难的时候被赤身裸体地绑在十字架上,他的信徒会觉得色情吗?不会的,他们只会觉得悲壮。”我说,老帕有些吃惊地看着我,在我之前,他大概只用这种差异的眼光瞻仰过约瑟夫本人。我不禁又怀念起斯巴达来,回想到在山洞中的夜晚,斯巴达眯着眼睛讲述着我闻所未闻的传奇故事,我如饥似渴,只恨自己不能多长几个脑子把每个字都记住,在未来的时间里慢慢拿出来反刍咀嚼。

  我还记得另一个关于裸体的故事,时代不详,是一位伯爵的夫人与丈夫打赌,赤身裸体骑着马穿过城里的大街小巷,而城里的每一个公民,都默契地闭上了眼睛。这让我想到我的父亲曾经为史密斯伯伯的妻子接生,史密斯太太张开双腿对着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全神贯注,动作专注地几乎忽略掉了面前是一位高贵的精英太太的胴体,史密斯伯伯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的妻子大汗淋漓在我父亲的双手间被拨弄,表情十分复杂,后来史密斯太太母子平安,我父亲离开之前,史密斯太太握着我父亲的手,示意我父亲靠近她,虚弱的双唇颤抖着趴在我父亲耳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我曾经想问过父亲那句话的内容,被他冰冷疏远的眼神吓退。

  如今想来,父亲的死,可能在那天就埋下了种子,我相信父亲是纯粹又敬业的人,但透过不纯粹的滤镜,再纯粹的人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连一心成圣的老帕都未能免俗。

  不知是回忆的力量太强大还是什么缘故,我看着昏迷的少女的面庞,竟然觉得她与已经被刺杀身亡史密斯太太有些相像。

  或许外面太冷洞里的火烧的太旺,我的脸颊有些被灼伤的感觉。我用纸棒轻轻擦去美丽女孩嘴角凝固的血迹,想检查一下她的伤口,却惊讶的发现,她的唇边并没有伤口。我轻轻捏着她的下巴,掰开她的嘴巴,她的牙齿洁白如贝壳,没有被丝毫的红色污染,昏迷之前也没有咬过别人。那血迹是从哪里来的?我愣了几秒,一个猜测闪过脑海,我用手焐热冻僵的青年帮队长,查看他的手指,果然在他左手的食指上,发现了伤口和男人的牙印。

  饥寒交迫之际,他用自己的血喂给了身边的女伴。

  谁能想到这样柔情似水的人,和不久前用脚狠狠踩着我的头颅的人,居然是同一个人?

  我坐在地上,肃然起敬之余,一种莫名的羞耻感油然而生,我从未为了拯救谁牺牲过自己分毫。父亲去世当天,我在房间里躲了一整天。父亲去世后,我的母亲得了疯病走丢,那天晚上我本打算去寻找,听说城市分界线上有一场武装游行,犹豫再三而作罢。多年的行医生涯里,我救治政策文件里应该得到救治的人,对其他人闭门谢客,说到底,也是为了让我自己少招惹些麻烦,能够单调且安全的活下去。我有些羞臊地想着,青年帮队长的手指轻微动了动,大概是因为暖和了过来,伤口开始流出脓水,他缓缓睁开眼睛,想用手擦掉眼睛里的雾气,结果扯到了伤口,只能眯着眼睛放下了胳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视线聚焦在了我的脸上,他认出了我,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惊讶,恐惧,憎恨,狼狈,恼火,一同写在了他拧巴的五官上。

  “我知道你想杀我,但是你要先让我把我的本职工作做完,”我把药瓶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是止血的药,你不要怕。”他怀疑的看着我,我把药瓶打开,放在他的鼻尖前。这只是安慰他的动作,我知道他现在什么也闻不出来,即使闻得到,他也一定从未见过这种珍稀的药物。这种药物最早来自第一批登上岛屿的一位幸存的东亚医生的记录,有一种植物,在古老的东方文明古国以两个数字命名,被称为“三七”,具有极强的止血功能。这种植物在这座岛上已经灭绝消失许久,史密斯集团的医药学家,用仅存的三七粉末萃取研究出具有止血功效的活性成分,并且以人工合成仿制,就成了比尔随身携带用来保命的止血药粉。面前青年帮的队长警觉地看着我给他的脸上擦药,感到疼痛又不愿意在我面前呻吟,只能绷紧了他原本就坚硬的皮肤。

  突然间,他浑身抽动起来,不停地打着滚东张西望。“你的女同伴没有什么大碍”我说,“被老帕搬到那边烤火了。”听到这句话,队长就像突然停电的风扇,整个人松弛下来,无力地倒在枯草上闭上了眼睛。我为他擦好了药粉,收好剩下的止血粉末,准备再去看看那个女人。“你说过你会在这个月底自杀的。”他突然睁开眼对我说,我气不打一处来,停下手里的动作质问他:“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在救你啊?你就这么想让我去死?“,他露出一脸轻蔑又嫌弃的神情,闭上了眼睛,再没理我。

  我又去查看那女孩的情况,女孩睡得很沉,嘴角微微抽搐,似乎在做什么甜蜜到不愿与人分享的好梦,我轻轻用手整理着她的头发,把缠在一起的死结理通顺,这原本不该是医生做的,甚至更加贴近侍者或者女仆的工作,我只当打发时光,不紧不慢地摆弄着,心下偷偷觉得这样的互动才偏向暧昧和色情。

  但这阵暧昧和色情很快被打断,老帕跑过来:“医生,我好像看到两个人在斗殴”,我跟着老帕走到山洞口,拨开覆盖物走出去向下看。山脚的位置,两个黑点正在缠斗,时而扭打在一起时而分开,两个黑点的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物件,那是我的车。

  我拔腿就往山下跑,依旧饥饿,依旧疲惫,身体却莫名其妙地轻盈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某种荷尔蒙过量分泌的缘故。一段并不轻松的山路我却跑的如履平地。两个黑点的形象逐渐清晰起来,比尔和维纳斯正在拉扯,平日里靠着嘴上功夫的比尔明显不是粗鲁的维纳斯的对手,被维纳斯紧紧压在身下,艰难地蠕动着做着徒劳的挣扎,维纳斯的身边,散落着压缩饼干和过滤水壶。比尔挣扎过程中看到我,急忙大喊救命。维纳斯回头看到我,知道自己不占上风,不敢恋战,急忙跑上车,伸手捞了把地上的用品。笨手笨脚地发动了汽车。

  “别让她跑了!”比尔被压了太久动弹不了,只能大声冲我喊:“她偷了你的车钥匙!”。我转头一看,维纳斯正在生疏地操纵方向盘,车子突然向前动了一下,我们三人都吓了一跳,我迅速跑到车前站定,维纳斯看着我挡在车前不禁慌乱起来,她刚找到油门的位置,并不能驾轻就熟绕过我。“你赶紧让开,好狗不挡路”,维纳斯大喊,我一动不动,只是盯着她。“你不要觉得我会怕你”她有些恼火:“我也是杀过人的”。她说着,闭上眼睛,一脚把油门狠狠踩了下去。

  “快让开!”比尔的尖叫声响彻荒山野岭,这个虚伪自私的男人,在我性命攸关的时刻,本能地担忧起自己的同胞来。我有些慰藉,想到童年时代父亲拿着一张人体器官结构图教我,他指着心脏的位置,告诉我这是人的所有器官中最重要的,人的身体很精妙,最重要的零件恰恰最柔软和脆弱。

  等到维纳斯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车已经在地上稳稳停住,像一头死去的牲畜,我依旧站在她面前,手里握着刚从车底拔下的紧急制动钥匙。维纳斯惊骇地张大了嘴巴,比尔半天才把捂着眼睛的手拿下来。

  斯巴达一定是造物主给我的护身符,我暗暗地想着。走到车前把吓傻了的维纳斯一把扯下来,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一只手将她的胳膊扭到身后,压着她向山洞走去。地上还有散落的食物和工具,我相信比尔一定不会漏下任何一样。

  正在山洞门口向外张望的老帕看到我们三个一前一后远远走来,激动地即兴又背了一段约瑟夫的教义。我走到洞口,松开掐着维纳斯脖子的手,比尔快跑几步,对着维纳斯肥硕的屁股狠狠踹了一脚,自己也重心不稳一个趔趄,和维纳斯两个人一同踉跄地跌进山洞里。

  “什么情况?”老帕问比尔。“这还看不出来吗?这个死婆娘,偷了我们的粮食,行李,准备下山开我们的车逃跑的时候,被我抓了个正着。”比尔气喘吁吁,喋喋不休地向我告状:“她还跟我动手,要不是医生即使赶到,我这会儿早就在她的屁股下面被压成饼了。

  “啥叫逃跑,你这人说话怎么跟放屁一样?”维纳斯尖声反驳:“这地方又不是监狱,我爱来就来爱走就走,我想回去看看我男人,不行吗?”。“你看你男人为什么要开我们的车?”比尔涨红了脸。“啥叫你们的车,我坐这车来的,你屁股都没沾一下凭什么说是你们的车。”“好,嘴硬是吧,”比尔晃晃悠悠站起来,一把扯住维纳斯的破外套,外套的口袋被一下子撕开,几块压缩饼干,几袋营养液滚落出来,压缩饼干已经在撕打中碎的乱七八糟,呈现出一种过期的石灰粉的样貌。“我们一个月的粮食,你一个人说偷走就偷走了,亏还是医生救了你,你自己说,你是不是人。”比尔的声音高了八度,我怀疑对面的山顶都听得到他尖利的声音。“我没都拿走,我就拿了这些,想回去路上吃的,我家有饭有汤,我拿你们的东西干什么。”维纳斯大声反驳,“你没拿走,我们的行李怎么都没了!”比尔没给维纳斯狡辩的机会。“我哪知道你们行李哪去了,我真的就拿着这点东西走了的!”维纳斯喋喋不休,求救一般看着我和老帕,我和老帕同时露出不相信的神色,维纳斯急了,声音都带着哭腔:“医生,我真的没都拿走,你也算我救命恩人,我不能这么对你呀医生……”。维纳斯想要冲过来拉着我的袖子套近乎,被比尔厉声喝住:“别过来!后退!”。维纳斯退回原地,比尔哆哆嗦嗦地指着她:“把藏在裤腰里的东西也拿出来。”。维纳斯瞬间哑了火,犹犹豫豫地把手伸进肥大的裤子里,掏出一把小手枪。

  这不是比尔的仿真枪,是我的手枪。去年小史密斯先生送给我的,他说这把手枪只有两支,另一支已经跟随着老史密斯的遗体一同安葬,小史密斯先生特地交代我,把子弹和手枪分开携带,避免别人抢走手枪后伤害自己,他不是个善良的人,但他的睿智几次三番的拯救了我。“这是你的手枪吧医生,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有真的枪呢!”比尔激动万分,唾液喷到了我的脸上:“我看到她要开车走,冲上去阻止她,结果她突然就拿着手枪指着我,我一看,还以为是我那把赝品呢,就大大方方地走过去了,结果一摸自己的口袋,我那把枪在我自己的口袋里呢,那这把肯定是真枪。我当时心一横,就想反正我也要死了,不如跟她同归于尽,我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攥住了她的枪,她一扣扳机,你猜怎么着?枪里居然没子弹!我当时就想啊,老帕大哥说的真对啊,就是万能的约瑟夫保佑我呀,我命不该绝呀,我就一把扭住了她的后脖领子,和她又斗了好几个回合”。

  “放屁,你都尿裤子了”维纳斯轻蔑地说。“你再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比尔破口大骂。“要不你把裤子脱了给大家伙看看,就知道谁胡说八道了。”维纳斯不屑地撇撇嘴。

  我努力忍住想笑的冲动,在比尔九章十八段的精彩演绎里,我大概猜到了真实的场景,维纳斯怀里藏着各种细软,扭着肥硕的身体艰难地爬上车,正在研究如何发动,比尔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地赶上来与维纳斯撕扯扭打,拉扯之际,手枪从维纳斯的裤筒里掉落,比尔吓了一跳,维纳斯也反应了几秒,维纳斯迅速低头捡起手枪,比尔吓得转身拔腿就跑,维纳斯举起手枪,拉起枪栓,对着比尔的背影,哆哆嗦嗦地开了一枪,比尔浑身一个激灵趴在地上,缓了半天才发现自己没事,维纳斯的枪里没有子弹,于是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冲上前按住维纳斯的肩膀把维纳斯的脸冲下按进雪地里,一只脚踩在她的后背上,维纳斯像掰断木棍一样掰过比尔的脚踝,趁着比尔喊痛一翻身压在了比尔的身上。

  我能理解比尔此时绘声绘色的夸张表演,毕竟即使是这样迫不得已的被动英雄行为,也已经是他人生里难得的高光时刻。我努力忍住笑,点点头对他表示赞叹,余光扫到躺在一旁的昏迷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醒了,眼睛一眨一眨看着我们,她的眼睛晶亮的,似乎被裹了一层冰做的薄薄的外壳。

  “你醒了?”我问她,她没说话,怯生生地看着我,“没关系的,这里很安全,你不要害怕,我们都不会伤害你。”我正说着,比尔和维纳斯又在一旁撕打起来,女孩看看他们两个又看看我,眼里泛起一种戳穿小孩子谎话的笑意。“你确定你们很安全吗?”女孩子用目光指了指咬住比尔袖子的维纳斯和踩着维纳斯脚背的比尔。“呃……他们,他们是私人恩怨,不会转嫁到别人身上的。”我有些尴尬地解释,女孩盯着我的脸看了几秒,我只觉得我脸上的汗毛被静电吸引,紧张地竖了起来。“你读过书?”女孩问。

  “我是个医生,读过一些医学资料,仅此而已。”女孩眼里跳跃的火光黯淡了很多,似乎有些失望。不知为什么,我并不希望我们的谈话就此结束,我甚至希望我们可以有一搭没一搭的一直聊下去,“你呢,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女孩叹了口气,刚才还俏皮灵动的脸上瞬间失去了生气,她躺在地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比尔和维纳斯打累了,这才注意到我旁边躺了一个人。“你还真把他们弄回来了?”比尔张大了嘴巴。我点点头,用手势示意比尔降低音量,他一屁股坐下来,指着维纳斯又开始骂:“我就说你这个死婆娘要我们的命,本来我们的粮食就不够,你还偷我们的细软,现在又多了两个人,你要我们喝风不成?”。这话是说给我听的,我很清楚。“我们把剩下的粮食都拿出来规划一下,看看怎么分配才可以度过这一个月”我说。比尔有些不情愿地看着我,似乎在质疑我决策的科学程度,“我可以吃很少的东西”老帕说,“我是即将殉道的人,不应该浪费地球上的粮食,而且,伟大的约瑟夫开示过,人每天消耗的大部分能量,都是用于毫无意义的欲望和卑劣的盘算,而我摒弃了这些,因此即使摄入很少的食物,我也并不会觉得自己难以存活。”老帕话音刚落,就看到我肃然起敬的眼神,有些腼腆地笑了下。他不知道,我在回忆这段耳熟的话之前哪里听说过,直到斯巴达翘着二郎腿歪坐在山洞里叼着一根长长枯草的姿态再次映入眼帘。

  比尔还是不情愿地站在原地,嘴里振振有词:“你捡回来的两个人万一有传染病怎么办,再说我们养着他们,万一他过几天趁你睡觉掐死你怎么办……”“你说我吗?”女孩仰起头,把脸从围巾后面露出来。

  看得出来,比尔看到女孩的那一刻,一定和我有一样的触电感觉,他说了一半的话梗在喉咙里,不停地清着嗓子,两只手下意识地整理自己的衣服,接着又整理自己的头发,把头发从左边抹到右边又从右边抹到左边,原本熨帖的头发被捋起了静电向四面八方竖起,我努力让自己忍住笑意。“我不是说你,我是说那位男士,和我们的医生有过矛盾,我这么说也是为了保护我的朋友,当然,如果那位男士是你的朋友的话,我也很乐意请你们留下来一起度过寒冬。”比尔的语气一改之前的尖酸刻薄,变得彬彬有礼拿腔拿调起来。女孩转头看一眼不远处躺着的伤痕累累的青年帮队长,漠然地摇了摇头。

  “我不认识他”,女孩说。

  我和老帕同时露出惊讶的神色,我本想追问,但她的眼神时刻拒我于千里之外,脸上清晰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字,我只能移开我的视线,看到比尔为难的表情,不断用眼神示意我除掉那个好战又有原则的人,提醒着我在这个山洞里太过独断专行只会失去支持。“把他绑起来吧,”我说,又指着维纳斯“还有这胖女人,一起绑起来,万一她再偷走我们的食物逃跑,我们就真的只有饿死在这里了。”

  比尔听到命令,立刻手脚麻利地从洞里扯出我之前勒过他脖子的金属链条捆住维纳斯,维纳斯拼命挣脱。被维纳斯压在身上的记忆导致了比尔的心理阴影,他有些慌乱,不知道如何捆住一头野生的猛兽。急忙喊我和老帕帮忙,老帕一边温柔地按着维纳斯的肩膀,一边振振有词地讲着这些大道理,维纳斯一扭头狠狠咬了老帕的手背一口,老帕捂着手后退了几步,我走上前,狠狠抽了维纳斯一个耳光,维纳斯似乎是被我这一下打懵了,看着我愣了几秒没有反应过来。几秒后,泛着淡淡红色的巴掌印在她肥硕的脸上逐渐清晰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殴打别人,我为自己猝不及防开了先河感到百味杂陈。我确实对行李被盗窃感到愤恨不满,我也很讨厌维纳斯,她自私,粗鄙,毫无原则和底线,她的存在似乎就是人类文明缺陷的强调和确证。但这些都不足以我大打出手。最更重要的是,我必须要打她,我只有当众狠狠打了她,比尔和老帕,不知名字的女孩和受伤的青年帮队长,才会意识到我不是一个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的人。比尔才会继续因为忌惮我对我无条件的顺从,身受重伤的队长才不敢在身体刚刚好转后就把我杀人灭口以祭奠他的同僚。

  还有另一层隐秘的心思,当时的我自己或许都没有察觉到,我希望那个女孩可以看到我的果断和英勇,我希望她知道我并非对待每个女人都同样的温柔。我喘着粗气,捆好维纳斯,故意把铁链甩出有些气派的声响,用余光偷偷打量她。可是她只是半眯着眼,慵懒又不屑地歪倒在一边。

继续阅读:归咎于美丽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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