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进入实验室的位置是枕叶，看到鱼类的地方是视觉联络区，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躯体联络区，这里的每一条长廊都是脑沟的位置，这里的空间是负责调控说话和阅读的躯体感觉中枢，那地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地砖是什么呢？我猜想那代表着某一项秘密实验不同成功率的数值范围，一定有某种颜色，象征着目前测试的最高成功率的人脑位置。也就是说，即使某一天，混乱和动荡降临在这片陆地上，实验室遭到破坏，资料难以留存，未来的人们也会通过这栋地下建筑的格局，推测出现世的人们所得出的科学成果。
我也突然理解了为什么，这个研发团队在电脑数据库里储存了一份数据，又留存了一份纸质数据，他们预测了未来发生的种种危险，预设到灾难和战争之后幸存者的不同知识水平和理解能力，于是为他们准备了不同版本的数据，为了最大概率的避免这份研究成果遗失。
我为我的发现和猜想浑身颤栗，看着眼前的一切，接近真相的震惊和恐惧难以言表。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我惊叫一声转过身，青年帮队长掐着腰，气喘嘘嘘地看着我。“找到连接出口的岔路了，累死我了，怎么喊你们你们都没反应，这地方的消音系统做的太好了。”“是不是最边上的一条？比其他的岔路都长？”“你怎么知道？”青年帮队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不知道这条路多难走，七扭八歪的，感觉把整个实验室都绕了一圈才能出去。”队长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快走吧，他们都在等你呢”。
我跟着青年帮队长走出实验室，离开会议室之前，我又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和那位在冥冥中看着我的人，用视线道了个别。他依旧在空气中缄默着，仿佛不忍心告诉我，我的前路凶多吉少。
但我已经预料到了自己可能会走向的悲惨结局，我开始意识到，我即将面对的敌人不是朝夕相处的史密斯一家，而是我面前庞大的未知。
像空气一样庞大的未知，像空气一样难以确定，因为难以确定，所以无从战胜。
离开实验室后，时间变得很紧张，根据我并不精确的推算，距离十二月结束最多只剩下四天。我们不敢再耽搁，一路直奔史密斯的宅邸。在途径人权分界线的时候，我再次见到了青年帮队长的那一群同僚们，即使一个月内已经见过他们两次，我还是很难认出他们，他们已经换下了整齐划一的队服，看起来只是普通的逃生群众。我们再次确认了之前商议好的进攻计划，一位队员要求我把我的诊所借给他们暂住，我的拒绝让他们多少有些不满，但我很清楚这个举动并不是出于自私，自父亲去世后，我的诊所无时无刻不在被史密斯一家严密监控。
由于我拒绝把他们带进自己的诊所，老帕和青年帮队长在内城区附近举目无亲，明美又一直不开口邀请我们去她父亲插满旗子的房子里去借宿，因此直到进攻的前一天夜里，我们依旧住在车上。我把车停在距离史密斯宅邸六个街道外的街口，这里刚好在史密斯家瞭望台能看到的视线范围之外，而且这同样属于史密斯派的活动范围，这种款式的车子在这一带并不显眼。
夜深了，青年帮队长和老帕均匀的鼾声传来，我心事重重睡不着，回头一看，明美和初见时在山洞里一样，睁着她的眼睛看着我。“我们出去散散步吧。”我对明美说。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夜晚并不寒冷，或许是内城区内每家的供暖系统都很好，连马路上的空气都吸收了足够的热量，或许是因为合法竞争月很快就过去了，新一年的温暖空气已经不知不觉地走近了这片陆地。我看着天上的星星，想到这座失落的岛屿之外，还有大片的陆地和海洋，那些聪明，浪漫，学识渊博的灵魂也与我看过同一片星空，心里不由宽慰了起来，近百年来我们的岛屿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天上的星体一切如常，这让我有理由相信，我们这个微型的世界里糟糕的现状无法改变茫茫宇宙空间安逸和谐的秩序。
“我是不是现在不好看了？“明美沉默了几秒，有些难为情地开口问我。”你最好看的部位是眼睛，丝毫没有伤到，而且经历了那天晚上的事情之后，好像更善良了。“我伸手摸了摸明美的头，她突然踮起脚尖，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今天的晚上的夜空和我们那天夜里在山洞门口看到的一样美。久违的被唤作诗意的东西，再次萦绕了我的身体。但这只停留了几秒，我想到了天亮后的厮杀，想到我的身体被大卸八块扔到街角的尸体堆里，旁边躺着的是无辜的明美，在她和我一起被小史密斯杀害的时候，她甚至都不知道我们此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我不能再想下去。
“对不起，我骗了你”我转过头对明美说：“其实我们都没有感染什么传染病”。
明美睁着眼睛看着我，脸部被围巾严严实实地遮住，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如释重负。“这是我和青年帮队长的一个交易，他难以实现他的信仰，我怀揣着仇恨，在这世上假装与世无争地生活了很多年，我们都想结束这种煎熬的状态，于是才骗了你们一起回城，起初我觉得，你们都有利用价值，比尔很狡猾又世故，老帕可以证明我是个已经皈依约瑟夫教派即将殉道的人，让我受到尊重，而你……”我顿了顿：“正如你所说，你很漂亮，可以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可以把尖锐的矛盾软化掉，后来比尔死了，你受了伤，我才意识到自己是个罪人，不知不觉之间，我成为了我之前嗤之以鼻的那种人，我的父亲被青年帮的激烈情绪裹挟，至死都没能给我留下一句话，我很痛苦，但此时此刻我正在用我的仇恨绑架无关的人的命运。
我已经把你带进了精英区，因为约瑟夫而对你有敌意的邻居们不会进入这里来，我记得你说过，你的父亲在离开母亲后住进了精英区，你现在可以去找他了，答应我，无论明天之后我们发生什么事，即使我在你面前死去，你都不要让别人知道你认识我，就是这样”。
我一口气说完这一串话，有些疲惫地看着远方，明美依旧没有任何动作，她大概需要时间消化我的话。她需要一点一点明白过来，如果我更早对她说出真相，她就可以在被眼球浑浊的老人的两个禽兽儿子侵犯之前，一个人离开我们，更安全的回到家，此时此刻她脸上也不会有这个触目惊心的伤疤。
大概几分钟之后，明美一言不发，抬腿径直向前走去，她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两个街道外转角处的路灯下，再也没有回头。
我很庆幸她及时的离开了我们，我担心如果她再不离开，我就会控制不住对她说更多的东西，说我的恐惧和绝望，说帮助青年帮队长杀死史密斯只是我为自己选择的一个壮烈且掩人耳目的自尽方式，进入实验室的那一刻我就明白，面对掌握着尖端科技的史密斯家族，我们都没有一点胜算，我唯一能够自己选择的，是让自己死在哪个场地上，是我的杀父仇人史密斯家里，还是我终生蔑视的约瑟夫的殉道广场上。
我回到车上闭上眼睛，远方天边再次响起小路悠扬的琴声，小路离开这个世界后，我在幻觉中听到过很多次这样的声音，但这一次最为清晰，或许是因为我距离死亡后要去的那个世界已经越来越近了。
那声音似乎有使时间变快的功能，我只听了两首曲子，天边就泛起了鱼肚白。我流连忘返，本能地拒绝睁开眼睛，直到天空的颜色变得刺眼，我睁开眼，看到青年帮队长做在我身边歪着头看着我。“你心理素质真好，医生”青年帮队长不知道何时学会了一句医学专业的术语：“在实验室里的时候，我看到一本笔记，上面写着心理素质好的案例成功率会相对高一点，我觉得我们四个一定会成功的。”“四个？”我苦笑了下，想着青年帮队长大概对即将开始的战役太过激动，没有注意到明美已经离开的事实。
“现在我们只有三个人，老兄”。“你是不是睡傻了，还是被比尔的鬼魂偷去了脑子？”青年帮队长故意夸张地大声笑着掩盖自己的紧张，“你数一数，一共几个人。”我有些不耐烦，在青年帮队长越来越夸张的笑声中不得不配合他的幼稚举动，我回过头，看到明美正托着腮看着我。
她摘掉了挡着脸的围巾，撕下了脸上贴住伤口的面贴，脸上的伤疤从鲜血的颜色变成了有些发褐的暗红色，疤痕处的粗糙线条高高凸起，有了些泥土的质感。她双手抱在胸前，有些不满地看着我。“喂，医生，虽然你救了我，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想跟你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盯着一个毁容的人看，特别没礼貌？”。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明美不理睬我，自顾自地对我交代战略部署。“我昨天连夜去了医生的小诊所，找到了一副担架，等下你躺在上面，我会把你盖住，去史密斯家门前叫门，说你死了，死前拜托我和我的哥哥把你送回这里，让史密斯先生把你和你的父亲葬在一起，这样你们就可以合法地进入史密斯家先生的宅邸，老帕会进去帮你做把灵魂交给约瑟夫的祷告，我会退出来，去给青年帮队长的兄弟们发送信号，你觉得这样安排怎么样？”
“等等等等一下，抱歉要打断你，我想先问一个问题，我离开前特地锁了诊所的门，你没有钥匙，怎么进去拿到的担架？”“我从你的衣服口袋里拿到的钥匙啊，就昨天我亲你的时候摸到的，后来等你睡着我就拿走了。”明美耸耸肩。“你说你们昨晚怎么啦？”一直坐在后排没说话的老帕突然被激活了一般，挤到我和青年帮队长中间的缝隙里：“我没有听错吧，你听到了没？他们两个昨天接吻了”。
“大惊小怪”明美轻轻地翻了个白眼，又恢复了毁容之前的骄矜姿态。她没给另外两个人继续八卦的机会，自顾自地往下说：“现在首先，医生需要给你自己想一个死亡原因，我们准备一下，就开始行动。”
外伤的话不容易伪造且假造的伤疤很容易脱落，如果和维纳斯一样假装传染性疾病的话，以史密斯一家的谨慎程度，很有可能根本就不会让我进入他们的房间，计划一定会流产。比较周密的办法还是伪装中毒。我从口袋里取出比尔死后我从他脖子上摘下来的小瓶子，里面是一种奇怪的白色粉末，我不知道是什么，但那种粉质和我需要的道具很像，我把那层薄薄的白粉吐沫在我的嘴唇上，然后又沾了点雪涂上去，防止白粉脱落。在伪装的问题上，越是繁复就越容易被看出破绽，简单一些最好，更何况在荒野生存了近一个月，我本来就形容憔悴面色苍白，不需要其他多余的伪装就很像一个中毒死亡的尸体。
我躺在担架上，老帕和青年帮队长抬起我向史密斯宅邸的门口走去，“医生，你看起来可没这么重”青年帮队长轻轻嘟囔着，我突然想起自己外套里穿着比尔的狐狸毛背心，担心这件并不符合我身份的衣服会让我们穿帮，正想要起身脱掉，明美已经扣下了史密斯家的门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