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乖乖躺好,心里七上八下。大门丝毫没动,只有门上的屏幕亮了起来,明美露出悲痛的表情对着镜头说,“这里是史密斯家家庭医生的朋友,来送他的遗体回家”。屏幕又暗了下去,不一会儿,大门上的指示灯变了个颜色,门从坚硬的合金一下子就变成了透明的投影,青年帮队长不由得倒吸一口气,明美倒是面不改色,默默背诵着她的台词,我想她或许前一天晚上刚在她住在精英区的父亲那里看到了同样的先进设施。
可是她精英区的父亲为什么没有因为她脸上的伤口而震惊?为什么任由她回到了我们的车上开始充满危险的战斗?为什么允许她和青年帮的成员厮混在一起?明美是否向他父亲说明了这次行动的目的?他的父亲会不会连夜通知了史密斯?然后此刻和史密斯一起坐在监视器后面看我们送死?我无比紧张,只能不断提醒自己不要流汗死人是不会流汗的,我这才意识到,这次行动的草率程度,远比我之前预想的还要高。
脑子里闪过以上这些念头大概用时两秒,两秒之后,史密斯家的管家晃晃悠悠地从已经变透明的门里探出头来。“呦,丑八怪。”管家看到明美的脸,条件反射地感慨了一句。
明美愣在原地,我很想睁开眼睛看一看她脸上的表情,我担心多年来享受着容貌红利的明美被猝不及防刺痛自尊之后,很可能会当场崩溃和管家同归于尽。最令人伤心的不是这刻薄的四个字,而是管家说这话的语气太真诚了,不带一点别有用心的讽刺意味,这使得这四个字因为可信度高而更加的锋利。
“您好,这位先生,这里应该是史密斯先生的家吧?”出乎意料的,明美没有在这个称谓上纠结甚至一秒,也没有改变她礼貌和谦卑的姿态,这反而让管家为自己的冒失而赶到有些尴尬。“对不起小姐,您说您是我们医生的朋友?”“不算朋友,我们刚认识不久,在一个屋檐后躲避过残忍的青年帮的追杀,我的脸被青年帮的禽兽划破了,医生主动用干草和泥土帮我止血,我们这才认识的”。
不用睁开眼睛我就知道,此时此刻听着明美胡说八道批判青年帮的青年帮队长,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一定比哭还难看。
“哦……是这样”管家点点头,走到我面前,掀开盖在我脸上的衣服看了我一眼,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挠的我很痒,在我忍不住想打喷嚏之前,管家又把衣服盖了回去。“他好心帮助了我,自己却因为中了青年帮的奸计中毒牺牲了,我和家人们想要帮他实现他最后的愿望,送他回史密斯的住处,让他和他的父亲安葬在一起”。
大概是因为明美提到了我的父亲,让管家想起了史密斯家族某些问心有愧的事情,他的态度温和下来,没有继续盘查明美,让开一条路让我们通过,老帕和青年帮队长,一前一后抬着我从管家面前走过,老帕对管家欠了欠身:“感谢您,伟大的约瑟夫会祝福您的”,青年帮队长不敢注视管家的眼睛,只是有些贪婪又仇恨地看着周围现代又奢侈的设施装潢,低着头快步走了进去。
按照计划,明美此时应该转身离开,“我脸上有伤,怕吓到史密斯家的小孩子,就先回去了,希望你们能够让医生的灵魂得到安宁。”她礼貌地跟管家告辞,却被管家一把拉住,“没关系的,你们一路也辛苦了,进来休息一下再走吧,史密斯先生会奖励您和家人的行为的。”明美不敢表现出犹豫,连忙惊喜地点了点头,“那真是打扰了”。
我并不担心这个细枝末节的意外,青年帮的兄弟们一定在远远观察着我们,看到明美进去,自然会掐算时间。相比之下,之后值得担心的事情还有太多。
史密斯家的长廊七拐八拐,我躺在架子上被颠得反胃,险些忍不住呕吐起来。我们终于走进客厅,小史密斯先生坐在沙发上,看到我们进来,急忙起身与明美握手,不知他是事先被管家提醒一早知道了明美脸上骇人的伤痕,还是只是因为自幼被言传身教的名门教养,他没有对明美脸上的疤痕表现出任何一秒的惊讶和生理不适, “你的心灵和你的眼睛一样美”,小史密斯看着明美,真诚得夸赞道,管家站在一旁,不用看也知道他此刻有些尴尬。
青年帮队长和老帕放下担架,小史密斯又走上前与二人握手,看到老帕身上的标识,小史密斯突然激动起来:“难怪您如此善良,原来是伟大的约瑟夫的信徒”。“是的”老帕激动的说:“一天之后我就会参加格林尼治广场上的殉道仪式,如果您刚好去格林尼治广场的话,您会看到我一生中最光彩的瞬间”。“是吗?那我真的很荣幸,有幸见证一位神灵在人间的最后的时光”。老帕应该难得见到史密斯集团的人士,又突然被认可和鼓舞,红光满面,不断亲吻着小史密斯先生的手背,俨然把自己当成了真的舍生忘死运送尸体回家的忠义之徒。
直到此时,老帕并不清楚我们行动的目的是什么,他依旧认为我们只是来顺手牵羊取走药物,让明美和青年帮队长的生命得以延续,直到他们愿意主动放弃的那一刻,我,青年帮队长和明美,心照不宣地没有告诉他真相。我曾为我的欺骗使他涉险抱有过几秒钟的歉意,但这是我的无奈之举,老帕不理解仇恨,于他而言任何事情都能通过放弃自己的生命来得到平静回归和谐,这是我一直以来望尘莫及的思想境界,我羡慕他这般的豁达开阔,也深知自己做不到。
另一方便,老帕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流露出的对约瑟夫的真诚和面对小史密斯泰然自若的表现,也是我们掩自己的护方法之一 。
“史密斯先生真的很勇敢”,明美眨着她婴儿一般的眼睛,小声对管家嘀咕:“医生的尸体距离他这么近,他还可以心平气和和我们聊天,一点都不担心尸体上有什么传染性的病毒”。
“您之前很少来内城区吧?”管家露出娴熟的客气又轻蔑的笑容,明美愣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尴尬的社会身份。“我们这里是有实时各类细菌指数检测的,从你们进门开始,就有远红外线对你们的体温,身体携带的各项细菌数目进行计量,一旦超过预设安全指标范围,会立刻有警报提示”。管家居高临夏地看着明美。
小史密斯听到两个人的对话,招手示意明美到沙发上坐下:“这位医生和他的家人,世代照顾我们一家,我们一起长大,亲如兄弟,一个月前我们还坐在一起谈心,商量新年之后的安排,现在看到他躺在这里,我真的痛不欲生。感谢你们的勇敢和无私让我有亲自安葬他的殊荣,能不能麻烦你详细地给我介绍一遍,医生是如何遭遇不测的?我要把他的事迹记载在史密斯家族的族谱上,拜托了。”小史密斯语气极度悲痛,几次哽咽。
明美低下头,也努力让自己沉浸在悲痛的情绪中,努力回忆着。“是这样的,我叫明美,我的父亲住在距离这里二十个街区之外那栋插着彩色旗子的房子里,您别误会,他插旗子不是因为任何派别的缘故,就是他喜欢彩色的旗子。我的父亲和母亲很早就分开了,我和我的母亲住在人权分界线附近。今年的合法竞争月开始前不久,我因为一些乌龙事件成为朋友们仇恨的对象,她们嫉妒我的美貌,划伤了我的脸,在这个时候,正在躲避青年帮追杀的医生刚好在旁边目睹了一切,挺身而出救下了我还帮我处理伤口,我十分感动,简直想以身相许……“
我知道明美此刻正在发挥她的想象力信口胡说,但听到“以身相许“的时候,眼窝还是不争气的热了一下。即使在千钧一发的紧张时刻,那些美好的幻想还是可以钻进了我神经的缝隙里,他们一如既往的温柔浪漫,没有因为明美受伤的脸而褪色分毫。
“之后你们一直呆在一起?”小史密斯先生追问道,我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他的表情,他眯着眼睛歪着头,看起来像是在八卦孤男寡女独处一个月的感情生活,但我知道,史密斯家族的人从在不会把精力放在无聊的花边消息上,他在让明美放松警惕,这样才能从她的回答里挑出更多的关键信息,或者漏洞来。
“后来我们一起在城市边缘躲避追杀,他还帮我找到了我走散的哥哥,眼看着就能平安度过这个月了。直到几天前,我们在靠近远郊的一户人家借宿,主人是一个眼球浑浊的老伯伯,看起来非常和蔼可亲,就是因为这样,我们都放松了警惕,医生吃了他们的饭,突然腹痛不适,告诉我不要吃,要想办法逃出去。我这才知道老人有四个儿子,两个儿子死在了前几年的合法竞争月里,还有一个儿子腿部肌肉萎缩瘫痪在床,唯一剩下的那个健康的儿子加入了青年帮,医生受到了他们的暗算。我和哥哥还有这位叫老帕的朋友,和他们打斗了好久才带着医生逃出来,那个眼睛像脏兮兮的雪球一样的老人,腿上挨了一刀,现在不知道还是不是活着。”
谎言的最高境界是什么?是这个谎言里的每个细节,都是真实的。此时此刻,即使小史密斯去了城郊,找到了老人的房子,也无法推翻明美的话。
“然后呢?”小史密斯一边动容一边斟酌着明美的回忆,如此的精确和具象,实在不像是兑了水的样子。
“然后我紧张极了,想把医生送回他的诊所找药物,半路上他告诉我不必了,他知道他撑不了这么久了,只是拜托我在他去世后,到格林尼治广场旁的史密斯家,寻找一位叫小史密斯的先生,请求他把自己和父亲安葬在一起,这是他唯一的心愿”。明美说完,轻轻吸了吸鼻子,连脸上的伤疤都显得更加悲惨了起来。
明美的情绪渲染能力极强,七句真三句假逻辑严谨无懈可击,别说此刻泪水涟涟的小史密斯和对我肃然起敬的管家,就连此刻躺在担架上的我都在默默背诵明美这段话,希望在自己辞世之后把它作为我的生平誊写在我的骨灰盒上,我的一生就可以在被后人解读时增色不少。
小史密斯用手帕擦干了眼泪,沉痛地站起来:“感谢你们让我再一次了解了我的兄弟是一个人格多么高尚的人,我自愧不如,只能把他的事迹广为传颂,我会按我自己葬礼的规模和隆重程度为他举办葬礼,他值得被史密斯家族永远铭记。”小史密斯先生看了一下一旁的老帕和青年帮队长:“你们也会得到丰厚的报酬,感谢你们让他人生最后的时刻也有朋友的陪伴”。
老帕面红耳赤,青年帮队长咬牙切齿,老帕痛恨谎言,明美的一段话让他十分不适,青年帮队长痛恨虚伪,小史密斯道貌岸然的样子让他怒气填胸。
他始终接受不了,自己满怀正义感,拼尽全力想要推翻的人,比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社会意义的好人这件事。
虽然同样憎恨虚伪,但处于类似境况下的我却并没有为此感到困扰,我恨的人是目前世界上第一大善人,但我的行动并不是单纯的正义感驱动,更多的还有痛失挚爱的私心在,我不怕自己被后人唾弃,自然不介意他看起来是个好人。
“谢谢您”明美又露出了她招牌的孩子气的笑容,“对了,还有一件事情”明美的语气十分轻松,假装是顺其自然地不经意想起:“这位是医生的朋友老帕,是殉道派的传教者,医生在去世前曾经说过希望在一个漂亮的有花窗的地方让他做一个祈福的仪式,希望得到您的允许”,“没问题,我家宴会厅就有花窗,医生之前也特别喜欢去那里坐着思考,我带你们去。”小史密斯先生起身带路,我们跟在他的后面,闭着眼睛,计算着路程,步速和时间,大概再转过两个转角的墙上就是青年帮队长说的紧急控制按钮,用于在出现意外时紧急打开所有的防盗门窗锁疏散人群,还有二十秒我们会路过那里,想到这里的时候,只剩下了十秒,五秒,两秒……
拉长时间的错觉,在紧要关头再次出现,我微微睁开眼睛,看到老帕紧张的汗水从他的抬头纹里挤出来,青年帮队长在我身后走着,等到带路的小史密斯先生已经走出几米后,青年帮队长用一只手扶住我的担架,一只手抬起放在紧急制动按钮上,狠狠按了下去。
我原本预想会有警笛声响起,墙脚会突然喷出让人麻醉的白雾,院子里和楼上的炮楼位置会自动向外发射子弹,但此刻,什么声音都没有。小史密斯先生甚至没有发现我们的动作,自顾自地向前走去。下一秒,我们站立的走廊的地面突然下降,我们四人一起跌落下去。
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我揉着自己的屁股从已经摔散架的担架上坐起来,突然间失去光感,我们手足无措,青年帮队长大声喊了一声,想通过回音判断这个地窖的空间体积,但回声完全被墙壁吸收了进去。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好久不见了,小伙子”。
我听到头顶上,一堵墙缓缓闭合的声音,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已经被困在了这个地下封闭空间,只要里面的氧气耗尽,我们必死无疑。天花板上的灯突然亮起,我揉着眼睛适应灯光的强度,当我恢复视力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史密斯的爷爷,一年前宣布受到意外攻击身亡的老史密斯气定神闲,坐在我的面前。一年前他的葬礼上,我亲自在他冰冷僵硬的遗体旁放上了我买的人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