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落的萤火虫
荷小姐2020-12-26 20:196,529

  小路放在我身体里的这种奇怪的毒药,毒性发作的症状很快表现出来,我偏离了原本对于医学的系统学习,开始钻研对失明原因的研究和康复疗法的探索。我以为小路父亲治疗眼疾为由,每日往返小路的家。由于向家长解释清楚我的身份和来历太过繁琐,所以大多数时候,小路的父亲并不知道我在家里、我总是趁着小路练琴的时候蹑手蹑脚走进去,她的琴声并不聒噪,像少女的绵绵细雨,刚好藏住我的脚步声,我把治疗失明的药物偷偷放进小路父亲的水杯里,然后和小路偷偷溜到厨房。

  小路家的厨房是全家面积最大的空间,像一个小型兵工厂,各种道具整齐地码在一旁,有一个专门的冰箱上面写着史密斯的名字。原本小路的父亲是每天去史密斯的宅邸做饭的,失明之后,老史密斯体谅他行动不便,出于对他的照顾,特地允许他在自己家中做饭并翻修了他家中的厨房连通了电路。这样一来省去了小路父亲路上往返的时间,二来也不会再让他有机会撞见什么不该知道的事。

  因此每天晚上,史密斯家的司机会送来第二天做饭需要的食材交给小路父亲处理,第二天再来取走已经加工好的餐点,带来新的食材,循环往复,这些珍惜的食材从来没有在小路家里留宿超过二十四小时。小路打开属于史密斯的冰箱,拿出一个果子告诉我这叫草莓,问我有没有吃过。我吃过草莓味道的营养糖,喝过草莓味道的营养奶昔,用过草莓味道的沐浴露,但我从来没有见过真的草莓。我伸出手指摩挲着这水滴形果子粗糙有颗粒感的皮肤,小路把果子送到我嘴边,我轻轻吞了下口水,不敢咬,小路见状,自己咬了半颗,轻轻咀嚼着,又把剩下的半颗送到我的嘴里。酸甜的味道在我嘴里蔓延开,转头偷看小路,她眯着眼睛咀嚼着,满脸享受的样子,我看着她不时抽动的嘴角,感觉到那种小路带来的毒性,在我的体内的影响又扩大了些。

  “史密斯先生最近怎么样?”小路问,“还是老样子,不怎么爱说话,不运动,关节出现了轻微的钙化,肌肉有一点点萎缩,照这个情况下去,应该会越来越严重的。”我为了让小路开心,故意把史密斯的情况说得严重了些。“不会这么快的,人的生命力很顽强的。”小路说:“你知道吗,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在我们这个岛屿之外的庞大世界里,有一位伟大的研究星星的人,很小的时候被诊断出一种可怕的病症,胳膊越来越细,腿逐渐直不起来,只能像个婴儿一样坐在椅子上,但他一直活了很多年,并且做出了惊人的研究,这种人的生命就是这么顽强,只是我们的父亲都很脆弱,大概因为他们不是被选中应该影响这个世界的人。”小路叹了口气。

  我有些惊讶,并不知道这个十八岁的姑娘怎么会懂得这么多关于天文和历史的知识,看到她满脸苍凉的样子又不想冒昧地开口询问,小路靠着厨房的墙,又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吧,其实我一直很感激史密斯先生的,我们这种家庭的孩子,注定是绝对没有资格接受高等教育的。我很小的时候,史密斯先生家里举办晚宴,爸爸去给史密斯先生做饭,我偷偷藏进来接他的车里,带着他一起到了那里。我第一次看见那么漂亮的房子,像做梦一样,我在里面跑来跑去,在史密斯先生的书房里枕着一本书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史密斯先生就坐在书房里埋头看书,我紧张极了,害怕他会责怪我的父亲,父亲会生我的气,但是他就只是跟我说他在看的这本书讲了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只能胡乱附和,然后他问我,你想读书吗?我说想,他说,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现在我们去吃饭吧。他带我走出书房,穿过气派的客厅,客厅的一边有一架巨大的琴,当时一位女士正在弹奏,那声音简直摄人心魄,我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握紧了史密斯先生的手。他低头看看我,转身对那位女士说,这位可爱的小姑娘很喜欢这种美妙的声音,希望你可以教教她。然后又蹲下身,悄悄在我耳边说,我的身份原本是不能读书的,如果她把我认作史密斯家的孩子,又会招致一些新的麻烦和流言,但是如果我可以学会演奏这种乐器,或许他就有别的办法把我送进学校,他的话我并不能完全听懂,也理解不了什么叫招致,什么叫麻烦,但是我知道,有一扇全新的大门对我打开了”。

  “所以你后来就去学校里当了音乐老师?”“是的,我学的很努力,一方面我不想辜负史密斯先生对我的偏爱,另一方面我真的很喜欢动听的旋律,我可以闭着眼睛听出每一个相邻的音调的微弱区别,我甚至还自己发明了不少旋律,这种乐器的原理和乐谱都是第一批登上岛屿的先人移民们留下的,但是因为各个种族的人对于音律的记载不同,资料很混乱,很多记录方法目前无人能理解,加上保存不善,大部分伟大的作品都遗失了。加上时间久远,原本没有遗失的作品在一代一代人的繁衍里也渐渐失传,目前留下来的曲子只有几十首,我现在弹得曲子,很多都是我在这些旋律的基础上,自己加工来的。”小路有些骄傲地眨眨眼睛:“你知道吗?我有的时候真的觉得很神奇,当我双手放在键盘上的时候,感觉那些旋律迎面向我走来,不是我去寻找他们而是他们再拥抱我,就是这样的”。小路露出幸福的笑容,伸出双手,手指在空中按动,弹奏状。

  “你真的是个天才,可是不懂,让你当音乐老师和接受高等教育又什么关系?”我接着问。“你不知道,我们这所学校,是有基础学部,进阶学部和研究所的,你来找我的那栋画着星星的教学楼是教育六岁到十五岁的孩子的基础学部。基础学部后面还有两栋楼,是进阶学部。研究所就不是完整的一栋楼或者一片区域了,是根据不同的研究方向和需要的研究条件分散在整个岛屿的不同地方的小房子,具体分部在哪里我也不清楚。持有职工证件的人可以任意出入基础学部和进阶学部的整个园区,我讲完音乐课之后,就会去进阶学部听课,关于岛屿之外的世界的那位伟大的科学家,就是我在进阶学部的历史课堂上面听到的。”小路解释说:“起初我很紧张,觉得自己蒙受了特别的照顾,担心这件事情被其他人知道然后胡乱揣测和诟病。后来我和其他的教职工逐渐熟悉之后才发现,其实这里的每一个职工,和史密斯派的领导者们都或多或少的有些关系,我们因此有机会来到这里,学习一些原来我们没有资格得知的事情。”我听着小路的介绍,突然想到不久之前老史密斯先生问我愿不愿意和他的孙子一起学习无土栽培技术,大概他也是想用这种方法把我放进学校里。

  史密斯派的人虽然三头六臂机智过人,但归根结底他们毕竟是世界公民中的少数派,人数占比的劣势让他们时刻焦虑和紧张,他们需要坚定的拥簇和得力的助手。而我们这群人,具有基本的思维能力,因为身份的原因又天生拥有乖巧顺从的特质,刚好符合他们的需求。他们让我们获得一定的知识并以此来给他们提供更好的帮助和服务,但是这种知识的恩赐是有限的,因为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大量摄入知识会带来独立思考的能力和意识觉醒的连锁效应,而这两种东西及其危险。拥有这两种东西的人,很难再去全心全意地依靠其他人,他们会怀疑,反思甚至是叛逆。

  “老史密斯先生对我也很好,他曾经给过我十分贵重的礼物”我对小路说:“我能理解你的情绪,我也经常会思念我的父亲。”小路转过脸泪汪汪地看着我,我感觉到她带着毒的呼吸扑在我的脸上,让我心跳加速,手足无措,只能胡乱转移话题:“我前几天听到你父亲说他的眼睛已经有了微弱的光感,应该在不久之后就能重见光明了,你不要难过”。“真的吗?”小路露出惊喜的笑容,“那我要趁着我父亲能看到我之前,做一些他不允许我做的事情,不然以后就没机会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小路这句话的意思,她冰凉的带着草莓香气的唇,已经贴在我的嘴上。

  我坚信这是命运给我的补偿,他一定看到我失去了至亲后的痛苦和不得不为害死我父亲的犯罪嫌疑人工作的无奈,于是派了一位和我经历相似的女孩降临在我的生命里,在我冰冷漫长的余生里便有了希冀和依托。我开始陷入甜蜜的热恋关系里,我甚至不再迫切地想要寻找我犯了疯病的母亲,反而担心如果有一天她在我的诊所里突然出现会吓到小路。不久之后老史密斯先生得知了我们的恋情,他看起来也非常开心,说我们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好孩子,我们都十分的优秀,尽职尽责,十分般配。只不过他在得知我正在想办法医治小路父亲的失明时,露出了一丝有些复杂的表情。“你还年轻,来日方长,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史密斯先生对我说:“小路父亲的疾病,我也很痛心,但是有时候我转念一想,似乎又觉得他比我有福气,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事情,看清了反而不如看不见更幸福。”史密斯先生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和小路心领神会,从此心照不宣再不在他的面前提小路父亲的康复情况,我为我有这样默契的另一半而赶到清醒无比,这样的生活持续了近一年,直到新的一个冬天到来前,约瑟夫去校园里开了一场殉道宣讲会。

  在我的幸福戛然而止的前一秒,我还在憧憬着我和小路的婚礼,果然再聪明的赌徒都算不过赌场。

  我至今都记得那个晚上,小路很晚都没有回来,我正打算出门去寻她,她兴冲冲地跑进来,脸颊红得像草莓,手里攥着一张约瑟夫派的传单,整个人如同被过度注射了某种药物一样,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兴奋。我让她坐下,把手伸到她胸口检查她的心跳,她一把推开我的手:“尊敬的医生,我们先不要做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我要跟你说一件隆重的伟大事业。”我讪讪地收回了手,她拉着我的手,不像是一个女孩拉住自己的爱人,而像是一个战士拉住自己的战友。“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痛苦吗?”她认真的问我。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直是我们心照不宣的感触,我们出生在这个尴尬的社会位置,我们痛恨把我们当工具看待的人,却又不得不依附于他们,我们希望做出一些改变,但又没有勇气彻底与现在的生活划清界限,我们失去了自己最亲的人,现在活着的最像亲人的人,是伤害我们亲人的仇人。这些思绪堵住了我的喉咙,我不知道该怎么把他们说出口。

  见我不说话,小路露出一脸理解的表情,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理解你,我之前也是这么的迷茫,因为我们都只是深陷在个体狭隘的爱恨里,没有认识到问题的本质,我恨史密斯一家,但是除掉了史密斯一家,这个世界就会变好吗?不会的,你思念你的父亲,但是如果你的父亲活过来,这个世界就会变好吗?也不会的。”

  我怔怔地看着小路,如同见到了一个陌生人,从前她一个眼神一个笑,我就猜的到她隐秘的小心思,但此刻她在我面前夸夸其谈,我却不知道她想表达是什么。

  “答案都是否定的,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之前一直都忽略了根本问题,就是这个岛屿上的人太多了,我们脆弱的小岛不堪重负,紧张的自然环境导致了紧张的社会环境,又产生了现在这种畸形的社会结构。这种社会结构靠杀死或救活某一个人是没有办法改变的,目前的合法竞争月政策,也是治标不治本,只会让社会矛盾加剧,人类之前出现嫌隙,离我们所追求的和谐美好的生活越来越远,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室内的温度仿佛一下降低破表,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觉得面前慷慨激昂的小路,有些令人害怕。“所以说,想要真正的改变现状,只有一种方法,就是依靠我们人类本身精神的自我净化和自我升华,只有我们认识到了这一点,人类之间的矛盾才能消弭,我们才能齐心协力地去对抗外部世界的有限,最终实现长足的繁衍。为了唤醒人类的伟大觉醒,我们首先觉醒的人就要以身作则,用我们勇于牺牲的壮举,让其他同类看到人类精神中勇敢和无私的一面。”明美目光炯炯:“约瑟夫学派的成员们这几年一直立志于做这些伟大的事情,他们已经唤醒了很多人,在不同社会阶层中都起到了移山瀚海的影响、我们这些受过一丁点教育,离真理更接近的人,最应该加入他们,在牺牲中实现我们人生的伟大价值”。

  在明美滔滔不绝的演说中, 我逐字逐句摘出了她想要表达的内容,她决定在今年的合法竞争月的最后一周,加入约瑟夫学派组织的集体殉道盛典。

  一股冷意从我的脚底蔓延全身,我记得小路所在的史密斯学校前几年并不允许约瑟夫学派进入宣讲,不知道今年为什么突然邀请他们。我心里突然出现了一种可怕的猜测,或许史密斯先生并不希望我和小路在一起,他担心我们会私下缔结一种比职工和主雇之间的信任程度更高的关系,因此,他让约瑟夫学派的人来,带走了小路。

  这个念头很快被我强制打消,我相信史密斯先生不会为了针对两个卑微的服务人员,做出这种兴师动众的事情,这成本实在是太高,带来的后果也太不可控,史密斯家族的缜密和冷静传统不会让他们做出这种决定。

  但这一切的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让人实在觉得蹊跷。

  “那和你一起的老师和学生们都参加吗?”我问,“你今天真的应该在现场看一下这感人肺腑的场景,所有听到宣讲的观众都深受鼓舞,学生们纷纷表示会回到家动员家长,让他们帮忙向史密斯学派捐钱捐物,帮助他们扩大宣传。像我们这些人,没有什么可以捐助他们的,只能以身作则身体力行。”“可是你牺牲了,以后孩子们的音乐课谁来教呢?”“音乐课对他们来说不重要。“”可是你之前跟我说过,音乐是人类世界里最美最接近灵魂的部分。”“那是因为我之前太狭隘太浅薄,我以为美感可以带我们摆脱痛苦,可在目前的环境下,艺术仅仅是药效微弱的麻醉剂,你懂吗医生,只会有一个瞬间我们会忘记现在的处境,但药效很快会褪去,我们会再次因为清醒而感到痛苦。音乐不能决定人类命运的走向,学生们现在应该学习的,是为了全人类的发展牺牲自我的伟大精神。“小路斩钉截铁。

  在这个瞬间,我终于明白了,小路这样子看似幸运的人,其实是最不幸的。

  我曾经觉得小路很幸运,她享受到了原本不属于我们这个档次的公民应该享有的知识资源,可以和精英阶层的子女一起受到教育。同时她又体验到了内城区居民难以体会的心酸和无奈。这使得她的经历比所有人都具有厚度,而这些有厚度的经历,会被她蒸馏提纯,经过她单纯的内心和敏感的艺术触觉处理后,变成她指尖流淌出的打动人心的旋律曲目。

  但事实上,我们和真正的内城区居民之间的鸿沟永远无法弥合。我们最大的区别在于面对看似正义的煽动时的反应,史密斯派的精英分子后代们理解殉道观念的伟大和神性,他们愿意支持这个教派,但支持的方式并不是牺牲自己的生命。因为他们从小的成长经历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生命最大的价值不在于殉道,而在于整合他们受到的稀缺的教育资源,运用科学的理念和科技化的手段,推动人类的文明进步。但小路并不相信自己有这样的价值,对她而言,自己是庸碌的众生里面不起眼的一个,她的生命就是不痛不痒的复仇,机械的日复一日的工作以及通过与我身体之间的交合获得的短暂安慰。因此她可以轻易被说服,把自己年轻的生命奉献给一场庄重的仪式。

  小路什么都有,唯独缺乏对自身的信奉,我信仰她,但她却并不信仰自己。

  这令我无比痛苦,我知道小路的超凡脱俗和不可替代,我了解她的生命对这个世界与众不同的意义,但我并没有办法说服她,让她相信我的恭维不是出恋人的狂热滤镜和自我的私心。

  我想尽了所有办法想阻止小路,我用我能想到的所有浪漫手段希望她感受到活着的美好,但她只是愈发觉得我的视野狭隘难以理解伟大的品格。我们开始频繁的争吵,冷战,最后在那一年的合法竞争月即将开始的时候,我把她绑了起来。

  我承认我的自私,我迫切希望我能够留住这世上唯一一个曾经能够与我产生情感链接的人,哪怕只是让她再多呆在我身边一年也好。

  小路的聪慧从来没有亚于我,她被我捆在诊所里,咬破自己的手指在我的医用绷带上写求救信,谎称她因为和我吵架被我拘禁在诊所里限制了人身自由,她计算着她的学生每天跟着保姆出门采购路过我家的时间,把绷带丢出窗外被她的学生捡到。她单纯的学生信以为真,喊来一群同学的保姆和司机把她从我的家里救走,我拼命的解释,没有人相信我。小路从此失去了踪影,整个十二月我都在拼命地寻找她,我像一条不知道恐惧和羞耻的狗,翻遍了附近街角成堆的尸体,身上沾着凝固的血液四处敲门,却一无所获。

  再一次见到小路,已经是殉道仪式上。

  在人潮拥挤的格林尼治广场上,她和其他参加殉道仪式的人站在钟楼楼顶的平台上。我挤在宣沸的人群里抬头看她,她就站在约瑟夫身后,虽然是严冬,但她穿着一条很轻薄的裙子,裙摆被风高高得举起。他们听完约瑟夫最后的祷告和宣言,一起走到天台的边缘,间距均匀地站成一个圆圈的队形。在约瑟夫的一声口号后,他们整齐地从钟楼上跳了下去。

  不知道是因为小路的身体太单薄,还是因为风把她的裙摆鼓了起来,在我的视野里,小路是慢悠悠地从钟楼上飘下来的,像一朵被风吹起的鬼影草絮,像父亲没有收下的那一簇温柔的棉花。我甚至侥幸地想着小路会不会平安无事地坠落到地面上,毕竟她曾经是个那么幸运的女孩,连如此刻薄的命运都偏爱她。

继续阅读:以爱之名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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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三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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