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鲜血从小路的头下涌出,迅速结冰凝固在地面上,我才意识到,这一切是我的幻想,只是因为我太想留住她,才在脑海里演绎出了她坠落的慢动作。
我冲进广场里,想要抱起小路已经冷却的身体,几个工作人员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拉住我,庆典还没有结束,死去的人们还要接受约瑟夫的祝福,此时的广场正中不允许闲杂人等进入。在我被他们拖走的前一秒,我抬起头看到不远处,刚刚从钟楼上下来,站在广场正中位置高举双手的约瑟夫,他虔诚地环顾着身边的尸体,我清晰地看见他苍白的脸上,泛起的那一丝恐惧和反胃的神情。
那表情在他的庄重仪式感之下,被掩盖的非常好,但他身体本能性的紧张和僵硬,没有逃过一个医生的眼睛。一个真心坚信殉道的人灵魂会被引向美好天国的领袖,不会有那样的下意识反应。
以此我坚信,伟大的约瑟夫本人,一辈子都不会如他像别人宣传的那样,亲自了结自己的生命。
一种人格被玩弄的屈辱感,蔓延了我的全身,我拼命挣脱拉住我的两个工作人员,嘴里含混不清地骂着,心里只恨我的父亲只教给了我祈福的祷告词而我没有学过诅咒的咒语。约瑟夫走到我的面前,上下打量着我:“这里面有你深爱的人吗?以约瑟夫学派的名誉担保,请你一定不要担心,或许她在至高无上的天国乐园里会想念你,但是她一定比在此世更加的幸福和荣耀,希望你早日理解她的良苦用心,去另一个世界和她团聚。“
我没说话,只是狠狠地盯着他,我的视线扫描着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节,我看到他的手指,大拇指指肚上,有被食指指甲狠狠掐过的痕迹。
一直到我被拖出格林尼治广场,我都在直视着他漏洞百出的眼睛,他是一个拙劣的骗子,他用他的伪善带走了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情感寄托。
从那之后的很多个夜晚,我都梦见自己刺杀约瑟夫的场景,有的时候是在静脉注射空气,有的时候是用手术刀割开喉咙,有的时候是用鬼影絮枕头捂住他的鼻子。但不变的是,在梦里,我没有一次成功得手过,我总是提前做好周密的计划,然后趁他熟睡潜入他的卧室,跨过他的崇拜者写给他的堆积满地的信件,有的是写在洁白的纸上,有的是写在床单的碎片纤维上,有的是写在地面的砖头上。我跨过他们,来到约瑟夫的床边,他正平躺在床上熟睡着,两只手交叉放在胸口,依旧是一副祷告的表情,平躺的姿势非常适合被杀死,为我提供了很多便利。我取出针筒或者是刀具,麻利地组装好。掀开被子的一角,让他露出自己的手腕或者是脖子,他很配合,这个过程并没有多费劲,我很快就看得清他暗红色凸起的血管。但就在这一刻,我犹豫了,我双手颤动,无法准确的找到下手的位置。然后我的刀或者针筒就会因为我紧张而不小心掉在地上,我迅速捡起来,一抬头,约瑟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倚在床边,睁着眼睛看着我。
很奇怪,他的眼神里不是愤怒和恐惧,而是清晰的怜悯和同情,像在看一只时日无多的昆虫作茧自缚。
下一秒,我浑身大汗淋漓从床上惊醒,独自坐在房间里,看着窗外的天空逐渐从漆黑变成脏兮兮的土黄色,再变成惨白一片。在我还没有勇气把我的梦境付诸实际的时候,我就成为了青年帮的众矢之的。紧接着,老史密斯先生去世,我又被雇主一家怀疑。我自顾不暇,疲于逃命,但对于约瑟夫的复杂情绪并没有因此而消弭。我了解约瑟夫对我的深刻影响,他不止是让我永失我爱的仇家,更是我一生难以摆脱的梦魇,是指涉我懦弱性格的直接符号。即使在我自己的梦境里,我也不敢亲手了结了他,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刚刚来到这里时,我不敢丢下正在熟睡的,替约瑟夫传道的老帕。
我整理完自己漫长杂乱的思绪,转头看到青年帮队长,他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你一定是饿昏了头叫错了名字,你知道你刚才说了什么吗?你刚才说,你要杀了约瑟夫。”“我的确要杀了约瑟夫。”我露出一脸温和的笑容,证明自己没有受到什么精神刺激。“你确定吗,是那个约瑟夫?”青年帮队长做了一个祈祷的动作,我点点头,用手拍了下队长的肩膀:“我知道我们的关系很尴尬,你对我有顾虑很正常,但这件事情我一定要做的。这样,为了打消你的顾虑缓解你的紧张,我会先帮助你和你的兄弟们进入史密斯的府邸,你们完成你们的任务后,如果你还活着,希望你帮助我,我会跟着老帕去到格林尼治广场,我需要你帮我冲到一个离约瑟夫最近的地方”。我口齿清晰,表达流利,这段话似乎在我的梦境被温习过无数遍。
“好,我答应你”良久,青年帮队长伸出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但是现在还是合法竞争月,外面兵荒马乱,只靠我们两个人的力量,恐怕都很难回到市中心,我们需要找个机会争取到其他人的帮助,虽然那样成功率也很渺茫,但至少比现在好些,等下老帕回来……”。
“等下他回来,我会真诚地向他忏悔并请求他再给我一次机会,他一定会原谅我的”,我自然地接了下去。
“是啊,他一定会原谅你的,他那样单纯又善良的人,会活在这样的世界上,真是奇怪。”青年帮队长附和道。
为了这个艰难又并不周密的计划,我和青年帮队长第一个需要拉拢的人,就是老帕。他不愧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出于担心维纳斯的安危,他在比尔的山洞外连续观察了好几天,他仿佛真的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的眼睛里没有怨恨,没有得失,所有人被他的视网膜过滤过,都是可以教导的,等待救赎的美好生灵。
那天中午,老帕从比尔的山洞回来,唉声叹气满面晦气。“我在门外守了一天一夜,比尔说什么也不让我进他的山洞,要不是伟大的约瑟夫保佑,我差一点儿就冻死在外面了”。“明美怎么样?”我问完这句话才才想起老帕去的目的是拯救维纳斯,急忙又补上一句,“她也没有帮你进入山洞救维纳斯吗?”。“明美好像挺好的,她在里面吃东西,看了我一眼就没再理我。倒是比尔骂骂咧咧的,跟我发了不少牢骚,我说我要去带走维纳斯,比尔不同意,说他们要把维纳斯大肚子上的脂肪点燃取暖”。
虽然从任何角度推测,都知道明美一定会过的很滋润,但是听到比尔的话,我还是有些鼻子发酸。明美的心思果然只有如何让自己更好的活下去,无论是和我深夜看星星时的长谈,还是跟踪比尔时牵过的手,都只是她给自己争取的更大胜算的努力,我甚至怀疑明美是不是在我之前,已经和比尔做过同样的事情。
我摇了摇头,提醒自己把心思放在我和青年帮队长的计划上,我给了青年帮队长一个眼神,他心领神会,有些虔诚地拉住老帕的手:“您真的是个人格高尚的人,居然可以为了拯救维纳斯这个贪生怕死的肥婆娘不惜让自己站在冰冷的雪地里那么久!”“没没没什么的,”长期被我们忽视和嘲讽的老帕突然之间得到了青年帮队长的认可和赞美,有些受宠若惊。他语无伦次地谦虚着:“其实我能够理解他们,因为在我被伟大的约瑟夫提点开蒙之前,我也是这样一个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人。”
“是吗?伟大的约瑟夫真的有这么大的力量改变一个人!”青年帮队长继续吹捧,然后露出有些腼腆又难为情的表情:“我有一个请求,不知道您能不能答应,就是,我也想加入今年的殉道仪式。但是我听医生说,参加殉道仪式的人都是格外高尚的人,我杀过很多人,手上沾满了鲜血,我不知道伟大的约瑟夫愿不愿意接收我加入他伟大的队伍。”青年帮队长露出恳切的神色。听到这话,我迅速把头扭到一边不看他们,担心自己会忍不住突然笑出来破坏了青年帮队长的表演。
“你真的要加入我们吗?!”老帕原本在雪地里站了一天一夜有些着凉嗓子沙哑,听到青年帮队长的话惊喜地叫了出来,喉咙破了音,像是防滑轮胎在冰面上急刹车的声音:“当然没有问题,伟大的约瑟夫从不追究每一个实现伟大觉醒的人的过去,在我们的祖先登陆岛屿之前,在人类的中心大陆上,有一个古老的国度,他们有一句名言叫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你有过为全人类牺牲自我的念头,无论你之前又怎样的罪恶都会被消除,你的灵魂都将跻身澄明和高洁的队伍”。老帕声情并茂。我依旧用后脑勺对着二人,看着逡巡的石头墙壁,老帕说的那句名言我似曾相识,我想起一年前斯巴达给我讲述的一个他在古籍中看到的神话故事,一个来自东亚古老国家的只吃素食的人,带着几个拥有神力可以变化形态飞天遁地的动物,长途跋涉去另一个国度寻找一个问题的答案。他们遇到了很多艰险和苦难,最后感动了上苍,上苍给了他们永生的能力,他们就一直活在世界上,一直到某一场奇怪的龙卷风来临,他们和那个古老的国度里其他的故事一起,被印在一个遗民的脑子里带到了这座岛屿上。
抛开能够永存的感人精神不提,这种故事在如今已经逻辑不合理。现如今的世界,除了少数的精英群体可以吃到纯天然的沙狐肉和鱼类制品,其余人食用的都是用蛋白质和胶质物制作的人造肉,所以“吃素”已经不是什么能够代表功德的事情,而跋山涉水在这块豆腐渣一样小的陆地上更加的没有意义,我有时候想,如果我每年十二月出逃到山洞的故事被某个想象力丰富的人记载下来,加以美化,说不定也可以成为千古流芳的一段佳话。
“是不是当医生的都这么无聊啊?“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里再次回荡起明美对我说的话。好像是的,自幼与史密斯一家人接触让我也被传染了谨慎的毛病,而父亲的死亡又让我时刻觉得自己的生命岌岌可危,每日像惊弓之鸟一般紧张。以至于在听到任何的传奇和故事时,我总是会本能地去挑拣其中不合理的部分,眼睛里只看到漏洞,却忽略了故事的核心:这位吃素的僧人跋山涉水去寻找的到底是什么问题的答案呢?这个答案能够拯救此时岛屿上困惑迷茫的居民吗?
我努力扯回自己走远了的思绪,继续留意听青年帮队长与老帕的谈话。“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青年帮队长说:“我杀了那么多人,即使我参加了殉道仪式,也只是献出了我自己的一条微不足道的生命,在我的心里,并不足以洗刷我的罪孽弥补我的过错。我希望能够和伟大的约瑟夫先生促膝长谈一次,得到他的开解和启发,否则的话即使我参加了殉道仪式,我的灵魂也无法安宁。”青年帮队长非常痛苦地低着头,两只手像心悸的女人一样放在胸口。老帕迟疑了一下,青年帮队长有些紧张,又急忙补了一句:“如果约瑟夫先生需要我像您一样去传教的话,我也十分乐意,我在青年帮有很多兄弟,我想他们都很需要约瑟夫先生的伟大开示。“
我转过头,假装若无其事地看着老帕的反应,担心他从青年帮队长的话里听出了什么端倪,老帕是唯一有可能帮助我接近约瑟夫的人,他的态度直接决定了计划的成败。“我能理解你渴望赎罪的心情”老帕说:“而且你的情况确实比较特殊,之前很少有青年帮的人愿意加入我们的队伍,这样吧,我会认真地向伟大的约瑟夫请示一下,希望他能够接见你,我保证尽我的全力,我相信仁慈的约瑟夫一定会实现你的愿望”。听到老帕的回答,我松了口气,好在他并没有听出来队长的弦外之音。
夜深了,老帕在雪地里站了一天一夜,又对着青年帮队长传道了一个下午,疲惫地睡了过去,他不再说振振有词的梦话,反而发出了轻微的鼾声。青年帮队长坐在山洞口,透过遮挡的植物枝干,看着外面被切割成碎片的夜空。
我坐到青年帮队长身边,想学着青年帮成员的口吻,夸赞他今天的演技很精湛,为我们两个人的同盟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却发现他正低下头,查看他右手的食指。
食指上还有被他自己咬破的伤痕。
伤痕早已结痂,深红色的痂也已经褪去,只剩下一道粉色的印记。青年帮队长凝视着自己的手指,轻轻说了一句话:“真是不应该救她“。他的声音很小,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果然,被明美的生存哲学伤害的,岂止我一个人。
我低头拢着一旁烧的并不旺盛的火苗,知趣地装作没有听到。比尔抱走了大部分沾着酒精可以燃烧的枯草,我又绝对不会焚烧古籍取暖,因此我们只能靠剩下的一小撮枯草支撑度过寒冷的冬夜。
“医生”,青年帮队长突然转过头看着我,火苗的影子在他的眼睛里燃烧:“你相信爱情吗?“。
我相信爱情吗?我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小路从钟楼上坠落的场景,我相信在她靠近的地面的一刻,她一定看到了我,可是她的表情那么恬淡,那么满足,眼睛里洋溢着对约瑟夫的崇拜和诚服,洋溢着实现自我价值的慰藉,却完全没有我的影子。
“爱情本来就不是用来相信的,“我低头继续侍弄火苗:”现在的研究所那么多,没有听过哪一项研究报告证明爱情的真实存在和平均寿命。从医学的角度上说,这是一种头脑发热感到眩晕对事物失去理性判断能力的疾病,你可以感受它,承受它,享受它带来的多巴胺分泌,承受它让你心痛的后遗症,但就是不应该去相信它。“
青年帮队长认真地思索着我的话,半晌才说了一句,“没想到你懂得这么多“。他说的很真诚,我却听出了讽刺和唏嘘的成分。
“不说这些虚幻的东西了,我大概也是饿昏了头,老帕已经谈妥了,现在我们什么时候启程?”青年帮队长收敛了自己的柔情,催促我快点决定出发回城的时间。
我却有些犹豫和恍惚。算上不知情的老帕,我们的复仇队伍一共有三个人,三个人,与我们要对抗的两个阵营比起来,简直是螳臂当车。最重要的是,如果我们要回城,我们一定会开走来时的车,那么比尔,维纳斯和明美就会被留在这里,如果没有交通工具,他们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出这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维纳斯死不足惜,比尔死有余辜,但明美,我那该死的妇人之仁在此时又探出头来,如果明美没有骗我,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如何到了这个地方,自然也没有办法回去,但她有可能说谎,我甚至期待她欺骗了我,她有足够的能力回到城里。我转头看了看青年帮队长,明美是他背来的,他总该知道他们一路是如何过来的,但我无法开口询问,在这个当口询问一个伤害了他的女人的事情,实在是很不妥当。我努力说服自己忘记和明美有关的事情,努力想清楚之后的计划。
我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当口,命运悄悄地帮了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