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
荷小姐2020-12-29 20:194,633

  几人沉默了几秒,我转过头,青年帮队长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他似乎隐约猜到了我刚才的一段话是危言耸听,或至少有一部分夸大其词,目的只是为了欺骗他们和我们一起冲进史密斯的宅邸,他的眼神里有些放松,还有些责怪,为什么我不事先告诉他我的伎俩,反而他也紧张了好一阵子。

  我有意并没有事先通知他,他是个直率坦荡的人,只有他不知情,他才能展现出真实的愤怒和恐慌,这表演才能天衣无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我决定去试一试,现在是合法竞争月,我们在山洞里住了这么久,外面什么情况都不了解,说不定等我们回到城里,发现史密斯一家已经死光了,我们可以直接拿走药物呢”,青年帮队长说完,给了我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我也想去看看”明美附和道:“我们现在都染上了病,山洞里也没有可以取暖的东西了,食物也不够了。我们留下来,要么是病死,要么是被冻死,要么是饿死。不如回去看一看,还有一丝能够活下去的希望”。听完明美和青年帮队长的话,比尔也只能赞同的点点头:“好吧,那就都听医生安排”。

  “真的都听我的?”我挑了下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比尔,比尔紧张地吞了下口水,还是硬着头皮点点头。“好,您能有这样的觉悟,我非常欣慰。”我满意地拍了拍比尔的肩膀:“我们都是被很多人追杀的人,回城市的路上一定险象环生,很大概率我们还没有到史密斯的住处就已经暴尸街头了。为了让我们团队内部减少伤亡,我觉得比尔用珍稀资源保护自己的办法很好,就请比尔把他脖子上挂着的东西拿下来,分给我们每人一个,这样刺杀我们的人心里也会有所忌惮。”

  我说完之后,明美开心地鼓起掌来,青年帮队长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连老帕也连连点头,他对延长自己的寿命兴趣不大,但看着比尔面红耳赤左右为难的样子很开心。

  再接近伟大的约瑟夫宣传的神性,老帕说到底还是个有情绪的凡人。

  比尔一条命攥在我手里,有苦难言,像个姑娘一样扭扭捏捏把自己身上挂着的瓶子一个一个摘下来,明美,老帕和青年帮队长一哄而上,一人拿了一个,明美一个一个拿起来看着,一副精挑细选的姿态。比尔十分不爽,受到某种亵渎般呵斥明美:“有什么好选的?哪个都比你的命金贵。“明美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迅速摘下一个小瓶子。

  比尔的话不好听,可也没什么错。

  青年帮队长低头看着自己瓶子里的粉末,凑上去嗅了嗅,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这是什么?”队长问。“这是胡椒粉,一种植物的粉末。据说岛屿之外的人类核心大陆上的住民们用它给食物调味。很多年前,这种植物被登上岛屿的祖先们带了上来,后来先祖们尝试在这片土地上种植之前带出来的农作物种子,除了极少数的红薯之类的作物可以生存,其余的全部都烂在了地里,所以这些植物都被收藏进了实验室,据说生物学家可以通过改变他们基因中的某一个微小的结构来改变他们的生长习性,说不定不久之后,我们也可以吃到经过胡椒调味之后的食物了”。

  “基因是什么?”明美问。”就是一种动物和植物身体里的条码,让一样生物和其他生物不同。“

  “那比尔这个说法就不对了,”明美摇摇头:“如果科学家改变了他们的基因,那他们就不是原来的植物了,只能说是科学家创造出了与之类似的另一种植物,或许从营养价值和栽培成功率来说会更好,但一定不是之前的了”。明美说完,也把鼻子凑到胡椒粉前面嗅了嗅,然后用手指揉了揉鼻子:“我今天好像被冻坏了,鼻子被鼻涕塞住,问不出味道”。

  明美说完,我和老帕还有青年帮队长,又因为想到同一件事情而脸红了起来。

  “医生,我们尽快出发吧”老帕为了掩饰自己某种理论上不应该在他身上出现的欲望,急忙转移话题。“你还记得我们的车子停在哪里吗?”我问老帕。“记得”他自信地点点头:“你先带着他们几个去找车子,在那里等我一下,我要再去一趟维纳斯的山洞,”我说完,对面几人的表情不约而同惊恐起来。

  “每一种疾病的病毒有很多批次和类型,我需要去发病者的身体上取个样,这样到了史密斯那里之后,才能找到对应这种病毒的药物”。我解释完,没有再给他们追问的机会,径直走了出去,害怕自己如果说的更多会被听出破绽,尽管这几个人忙着为自己的性命担忧,根本无暇斟酌我的话里的含金量。

  我扒开门口的遮挡物,走进维纳斯的山洞,阳光顿时充满了山洞内,我看到空气中悬浮的杂草屑和尘土,顺着我的鼻腔被我吸进我的身体。维纳斯被这突如其来的亮光惊醒,甩了甩额前已经粘地梆硬的碎发,试图用一只手挡住眼睛,她的头发依旧油腻腻地贴在脸上,全身泛着一股更加浓重的馊味,被自己咬伤的伤口已经结痂,黑色的血凝固在皮肤的开裂处,像是身上落满了黑色的小昆虫。她从手指的缝里看到我,嘴唇颤抖着,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动物垂死时求救的呜咽声。

  我把手伸进外套里,在衣服的夹层里摸索着,为了不引起其他几人的注意,我偷偷贴身带了一把手术刀。我摸到了坚硬的刀柄,原本冰凉的金属已经在我的体温的感染下变得有了人类的温度,我迅速割断维纳斯捆在身上的绳索,她失去了吊住身体的力量,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扑通一声掉在地上,被绳索捆着的皮肤印上了两条触目惊心的勒痕,勒痕周围已经溃烂,因为长时间血液不流通,被捆住的四肢肿胀到近乎透明状态。

  维纳斯伏在地上,没有力气撑起身体,只是一味地啃食自己嘴边混着泥土草屑的雪,那雪被我多次践踏过,已经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颜色。我蹲下身,从怀里掏出几块压缩饼干放在她面前,她愣了一下,抬起头,脸上的肉抽搐着,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这些是我自己存下的粮食,只能留给你这么多,我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回城市了,从现在起你能活多久,能去哪里,跟我们都没有关系了”。

  一种复杂的神情,从维纳斯的眼睛里流出来,她在山洞里饱受折磨,恨透了我们这一群看似体面的野蛮人。但如果我们都离开,她将很有可能成为这崇山峻岭之间,一个无人知晓的生命。倘若侥幸活下去,余生再也没有人能与她交流,失去了同类,她的语言能力会逐渐丧失,关于过去的记忆会渐渐模糊,也不会再知道自己生死未卜的男人的下落。如果不出意外死在这里,十二月结束后,城里死在合法竞争月的尸体会被统一处理,但不会有人来到这荒郊野外回收维纳斯的尸骨,她会成为死去的人里最苍凉的一个,游荡在山间的孤魂野鬼。

  世上有些事情就是这么残忍,比如只有你身边自私又凶残的同类,确证了你在这世上存在的痕迹。

  我不忍心再看维纳斯,我希望她从生到死都像我刚见到她时那么的愚笨,粗鄙,毫无感知细腻情感的能力,这样我对她的怜悯,就永远不是一种同类之间基于共情心理的怜悯,而是高级生灵对牲畜的怜悯。就像登岛一代的先祖记载的那样,在人类诞生之初就信奉的古老朴素的信仰里,人们在开始一件大事之前总会积德行善,通过做一些善举以换取上苍的庇佑。我为维纳斯留了一线生机,希望上天看到我的善举,为我以德报怨的胸襟而感动,帮助我顺利回城杀死约瑟夫。

  我叹了口气走出山洞,天空依旧惨白一片,太阳好像溶解在了空气里,看不到位置和轮廓,只是觉得铺天盖地的刺眼。一片混沌眩晕里,我留意到身后一个娇小的影子,我转过身,明美站在我身后看着我。

  “你来干嘛?”我皱了下眉头看着她。“我来看看你来干嘛。”突然被我发现,明美有些慌张,但还是立刻恢复了理直气壮的姿态。“我来跟老朋友道个别,怎么,要不你也进去说一声再会?”听我说完,明美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看的出来她很害怕维纳斯,我想这不只是因为维纳斯染了传染病,可能还因为她和比尔在山洞里做了很多残忍又肮脏的事情,而这些事情只有维纳斯知道。她担心维纳斯告诉了我她的种种举动,那么她在和死神抗争的战役里,就又失去了一个可以利用的士兵。她别无所长,能够在苦难面前游刃有余全靠为异性制造幻想的能力,而幻想是如此的脆弱,一旦被某种事实打破,就永久失去了它的效力。

  我没理会明美,自顾自地走下山,明美跟在我后面,忍不住开口辩解:“我不是跟踪你,我只是担心你,维纳斯不止身上长了奇怪的溃疡,精神上也有些问题,我怕她突然发病,对你做什么危险的事情”。明美到底是聪明,一边给了我一个温柔的示好,一边提醒我维纳斯的精神有些失常,精神失常的人,最容易无端攻击别人,她说出的每个字都不可信。

  “你是担心我一个人偷偷跑了,没人给我们美若天仙的女孩取药治病了吧。”迅速明白她的意图后,我头也没回,大步走着,把她在身后甩下好远。

  父亲曾经给我讲过的那个模糊不清的寓言,后来斯巴达告诉了我,那是在岛屿之外的大陆上,某个文明古国的遥远神话。正确的版本是这样的,一个英雄去阴曹地府寻找他死去的爱妻,掌管地府的冥王感动于英雄的执着和痴情,破例给了他一次机会,让他带着妻子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他根据冥王的要求一直往前走,无论身后妻子如何诉说对他的思念都不为所动。妻子不理解他的举动,觉得英雄不再爱自己,失落地痛哭起来。眼看着就要走出地府重见光明,英雄听到自己妻子的哭声,没有忍住对她的思念转身拥抱妻子,于是再次失去了妻子,独自返回了人间。

  斯巴达说,他从监狱逃出来的时候,就从来没有回头,一直向前跑然后遇到了我。此时此刻,我脑海里回响着斯巴达的话,毫无迟疑地向前跑去,寒风从我的耳后略过,在我的耳膜里按照不规则的频率震动,我仿佛又听到了小路的琴声。

  跑下山的时候,老帕、比尔和青年帮队长正在清理车子太阳能反光板上的积雪,看到我来,青年帮队长赶快走上前来,向我使了个眼色:“医生,你知道这车可以坐几个人吗?”。

  车上只有四个座位,青年帮队长明知故问,我,比尔,老帕,队长和明美一共是五个人,车上坐不开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队长话里有话,让我做出决定留下一个人。青年帮队长是我一同复仇的同盟,是我身边格斗能力最强的助手,老帕负责一路用他的教义保护我们并且带我们接近约瑟夫,能够选择的范围只剩下比尔和明美,比尔身上藏着各种生存物资,活脱一个行走的战略储备库,明美……我低下头,陷入了迟疑,我想,青年帮队长应该就是难以做出这种决定,才把这个艰难的任务留给了我。

  “我可以坐在你腿上吗?我并不是很重。”明美看着老帕,目光十分虔诚,老帕的脸迅速红了,他一向遵循约瑟夫的教义行事,无论多么不可理喻的动作都干脆笃定,只有这一次,他失去了自己的重心,犹豫地看向我。

  我别过脸,用动作让他自行决定。“可以的,”老帕点点头,甚至忘记了加他烂熟于心的“伟大的约瑟夫保佑”的语气前缀。

  一股莫名的火气,再次在我的心头蔓延开来,似乎是对明美这种自我轻贱的蔑视,但事实上,在明美在山洞里脱衣服之后,我能够料想到,明美为了保全自己做出任何贩卖尊严的动作都是情理之中。我只是不愿意承认,我的窝火实际上源自另一种狭隘情绪“为什么她求助的人不是我?”。是因为我要开车所以坐在我腿上不方便吗?还是因为我刚才刻意冷落了她?还是在她的心里,老帕比我更加安全呢?还是她原本就对我没有一点好感和信任,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一种程式化的外交策略?我强迫自己不要把精力放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坐上驾驶位,青年帮队长坐在我旁边,老帕坐在我后面,明美坐在老帕的腿上,不用回头我也知道,老帕此刻不被约瑟夫约束的某器官和紫红色的脸。我感受到明美正直直地盯着我的背部,目光像两把利剑刚好贯穿了我所有的主要心脏和器官。我回头看了一眼明美,她正歪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

  “把你的脸遮住”我没好气的说,“别给我们惹麻烦”。听到我的话,明美依旧面无表情,拉起围巾遮住自己的脸,眯起的眼睛里却流露出被肯定后的窃喜。我发动汽车,离开了群山连绵的荒郊。穿过最后一座山包的时候,另一辆飞驰的车与我们擦肩而过,卷起的气流扑在我脸上,相对速度太快,我没有看清车上的驾驶员的脸。

  一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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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三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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