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蠪侄不知道自己逃了多久，只模模糊糊地知道，这个方向是对的。
它失去了八首九尾，几乎所有的力量都被掏空，只剩下一副苟延残喘的躯体，挣扎着想要抓住最后一丝生机。
王家喜宴的前两天，它曾收到过陆先生送来的信，要他带几味王家珍宝库里的草药去城郊吾愿小筑见面。
它那时正在王家被当成尊神供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已经没把这个遮遮掩掩的神秘人放在眼里了。
眼下，这信却成了它的保命符。
旁人不知道，它之所以能顺利被王老太太认可身份，作为烛龙被接入王家，都是因为有这个陆先生的帮助。
它不清楚陆先生从何而来，有什么目的，甚至没看过幂篱皂纱下的脸是人类还是异兽。
但这位陆先生很有些本事，对上古异兽了如指掌，连一些私密的细节都如数家珍，还有一些珍贵又怪异的、它根本不知道能做什么用的法器。烛龙的能力是他告诉它的，维持变化龙体形态的法门是也是他教它的，虽然它练得并不勤快，但那法门确实有用。
如果能得到陆先生相助，它应该可以养好身体，卷土重来。不过是区区一个王家，到时候先去灭了他们满门，再找下一家蠢货供着自己就是了。
它内心恨恨地，几乎是用了自己所有剩下的力量，在夜色的掩护下逃到了城郊，跟着溪水的潺潺流动，找到了吾愿小筑。
小筑内飘来一股刺鼻的腥臭味。
蠪侄已经累得眼冒金星，没什么余力思索，头晕脑胀地走了进去。
屋内摆着一个巨大的青铜鼎，冒着雾气一样的烟雾，传出水被煮沸时的咕噜声。
“陆先生……”蠪侄恭谨地呼唤道。
青铜鼎后转出一个人来，戴着黑色的幂篱，看不清黑纱里面的脸，只能看出他很瘦弱，个子也不高，微微有些驼背。
“蠪侄……呵，竟然如此狼狈。”
“都是王家！王家的家主发现了我的秘密，设了圈套来对付我！陆先生……陆先生帮我！”
“我要的草药呢？”
陆先生的声音淡淡的，并不关心蠪侄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想拿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待我……待我恢复了力气，我顷刻便杀回去灭了王家，到时候整个王家都——”
蠪侄没机会说完他的美好设想了，陆先生拿出了一个小巧的半月牙形的石角，石角在他手中变成手臂长的号角。
陆先生指了指它，它就被收进了那号角之中。
身体逐渐变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变得像是一滩烂泥，一块水渍，被号角一样的黑洞吸了进去。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它突然想起来，这满屋的腥臭，是异兽尸体的味道。
陆先生收起震魂角，看了眼地上的蠪侄的身体。
震魂角只能收魂魄，不能收肉身。吸食过魂魄的震魂角，又变回了拇指长度的大小，被陆先生挂回了脖子上。
陆先生努力扛起蠪侄的尸首，七扭八歪地走了几步，把它塞进了青铜鼎里。
腥臭的味道变得更重了。
陆先生打开了窗户。
天快要亮了。
135
夜晚还没有完全过去。
韶小果抱着酒壶吹了会儿冷风，决定去找任厌。
她总觉得，过了这夜，太阳升起来了，这事儿又会有些新的牵扯。她要一鼓作气。
韶小果知道任厌就住在最大的那间屋子里，很好找。屋里没亮灯，也许他还睡着。
韶小果想起他曾以猫身入过自己的梦境，跳进过自己房间的窗户，总觉得吃了亏，要把这场面找回来。
她雄赳赳气昂昂地冲着窗户撞了过去，想破窗而入，非但没撞开，反而被弹到地上，酒撒了自己一身。
“好蠢……”头顶传来懒洋洋的声音。
韶小果后退了两步，抬头一看，任厌正趴在屋顶上，托着下巴看着她。
果然很像猫。
“不睡觉跑来干嘛？”
“我有事问你。”
韶小果今天第二次吭哧吭哧地爬上屋顶。
“喝一口吗？”韶小果把手里的酒壶递过去。
“不要。”任厌依然是一脸嫌弃，“我不吃人类的食物。”
“哦。”韶小果也没强迫，自己又吨吨吨了一大口，掂了掂，壶里已经空了，她便抱着酒壶酝酿了一会儿情绪，然后抽了抽鼻子，突然道：“咱俩真的没有感情线吗？”
“没有。”
任厌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两个人坐在一起。但此时月亮已经快落下去了。
“那你为什么要实现我一个愿望？”
“我善良嘛。”任厌打着哈哈。
“你跟我做过约定，要实现我一个愿望，我才愿意被你吃掉。虽然我被娘亲和兄长带走了，还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这个约定你还是必须得遵守，因为这成了一个禁制。不实现这个愿望，你就不能吃我。对不对？”
“啧，你还是猜出来了。”
“其实做约定之前，你直接吃了我也可以的，对吧？”
“是你一直求我，烦得要命。我就不该一时心软。”
“就只是这样吗？”
“对。”
任厌答得很顺畅，很漫不经心，似乎并没有把这件事当个什么大事儿。
韶效果埋头进自己的膝盖里。
她突然有一种没有一个人站在她那边的感觉。兄长和娘亲没跟她说实话，任厌也没跟她说实话。嫂子虽然给她准备了小毯子，但也骗过她。虽然说，她靠自己的聪明脑瓜，也能猜出来一些，但她还是很希望他们能跟她开诚布公，坦率一点。
这让她很累，也有些难过。
“如果我的心愿是长命百岁呢？”
“如果你是想故意拖延，我也有强行突破禁制的法子，所以你最好别动什么歪脑筋，赶紧想想有什么想做的想玩的，我都可以满足你。”
就想好好活着呀。
既不想被来历不明的妖怪吃掉，也不想被你吃掉。
就想好好活着。
韶小果沉默了一会儿。
按照她原本的想法，问出了真相，她就该走了，她得想想法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之是不能在任厌面前暴露太多情绪。
但她还是忍不住。
“……能不能不吃我？”
可能是因为话里的哭腔太明显，任厌转过头看了她一会儿，像是在犹豫，但他也没犹豫多久。
“不能。”
136
韶小果腿上还有伤，任厌本来打算抱她回去，但她坚持要自己走，吭哧吭哧地爬下了屋顶。
任厌趴在屋顶上看着她一瘸一拐的背影，心里涌上来一点难以言喻的感觉——他好像并不喜欢看她这个样子。
她应该从来都是胆大气粗见机行事的机灵鬼，能屈能伸能撒娇能耍赖，什么时候都没怕过，什么时候都不放弃，只要动动脑子就会有新的主意。
她不应该显得孤单又可怜，不应该露出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来，太不像她了，很奇怪。
任厌趴着想了又想，同样的表情他其实在不少人的脸上看过。都是那只跟屁鸟招惹到的人类女人，多数大哭大闹着说不想和他分开，也有少数人流着泪默默送他离开。跟屁鸟每次也都一副情伤难愈的样子消沉一段时间，然后又会招惹新的女人，新的情伤，无限循环。
他对此嗤之以鼻，跟屁鸟就哼唧什么“无情不似多情苦”。
等等，情。
情？
任厌突然一个激灵。她刚刚问自己什么来着？“真的没有感情线吗？”
可别是有情了吧。
任厌坐起身来挠了挠头，回想起自己自从找到韶小果以来的种种行为，确实是不大妥当，或许引起了她的误会。他保护她，帮她，要她许愿，都只是为了能快点吃了她。从他的角度看，这叫护食，从韶小果的角度看，说不定就变成单恋了。
想到可能是这样，任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恨不得现在就去把她捞回来说个清楚。
这误会大了。
137
秦日月照着古地图上的图示，赶水路西行了两天，这才到了翼望山，讙的家乡。
在记录中，此山怪石嶙峋，山中多生金玉，巍峨高大，十分雄壮。
可他触目所及尽是荒凉，遍地沙石，寸草不生，方圆百里几乎没有生灵存活的痕迹。
秦日月惊讶之余也十分失望，觉得自己大概是白跑了一趟。
任厌要赖在他的书院，目的是韶延年，这很明显。
但为什么是韶延年那个小丫头？是要对她做什么？还是背后另有别的目的？
任厌不说，他只能自己查。书院是他的毕生心血，学生们是他的心神所系，他要为他们尽心。
本想着来到任厌的家乡或许能找到一点线索，没想到竟然只有一片荒芜。
秦日月一甩拂尘，正准备离开，转身看见不远处一个人影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那人穿一身青衫，戴着顶斗笠，拎着个小酒瓶，边走边哼道：“……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高歌谁和余，空谷清音起。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
哼罢便在那枯枝下黑岩上就地一躺，斗笠盖脸，呼噜声响。
秦日月觉得好笑，走上前道：“这里哪来的桃花流水？”
那人便慵懒地答：“我心中自有桃花流水。”
秦日月心知此人并非凡人，又觉得他十分有趣，敛了敛袖袍，道：“可惜桃花流水中没有山主。”
那人闻言用指尖顶起了斗笠的边缘，露出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来，略带惊讶地看着秦日月。
“他在哪里？”
138
任厌翻来覆去地一直到天亮都没有睡着，韶小果却是回了房间后倒头便睡下了。
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醒来时已经错过了午膳，便又跑去后厨蹭饭。王乔松早吩咐过要给韶小果留好吃食，下人们不敢怠慢，松鼠桂鱼和老鸭汤都是热乎的，韶小果呼噜噜地吃下三碗饭，在掌勺大娘‘要不要打第四碗饭’的怀疑眼神中，打了个饱嗝儿。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那个有点敏感的有点脆弱的对任厌有丁点期待的韶小果，已经被她埋进了这三碗饭里都干掉了。
现在是一个满血复活、求生欲熊熊燃烧的韶小果。
她要在任厌嘴下求生，要琢磨一个看起来很好达成，实际上很难达成的愿望，糊弄住任厌。
吃得有些顶的韶小果一边在院子里遛弯儿消食，一边飞速运转着她的大脑。
正紧张地思考着，头顶突然投下一小片阴影。
韶小果抬头一看，是神情有些郁郁的任厌，眼下还有些熬夜产生的乌青。
“你醒了。”任厌的语气听起来也郁郁的，“我话说在前头，你最好不要对我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什么误会？韶小果不解。
“我之前百般维护你，只是因为把你看作我的食物，不想到嘴的东西又被抢了，除此之外并无别的意思。诚然，本山主比起你们人类的男子来说，肯定是更加英俊和优秀的，你若有别的想法也无可厚非。但本山主对你们人类那种黏哒哒湿漉漉的感情十分厌恶，完全无法理解，也绝不想涉足。我这么说，你听懂了没？”
韶小果有点呆住了。
不是因为没理解任厌的言下之意，反而是因为过于理解而被任厌的自恋震惊到了。
也许是昨天一时情绪上头的自己让他误会了。她可能是对任厌有那么一丢丢的期待但是情？？？远远不到这种程度。
韶小果啼笑皆非，如果不是怕任厌恼羞成怒，她几乎要仰头大笑了。
等等，情。
情？
韶小果一个福至心灵，他刚刚说什么来着？“十分厌恶，完全无法理解，绝不想涉足”？
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韶小果收敛了笑意，定了定神，抬起头来时，已经是一副春风和煦般的微笑。
“可是山主，我的愿望，就是想要一份感情。”
“……”
“一份两情相悦、心有灵犀的爱。”
“我之前说过，你若故意为难，我便强行破了这禁制。”
任厌说得咬牙切齿，韶小果却不为所动，笑得更加温柔。
“山主，虽然你不能理解人类的感情，可是爱情对我们来说却是很朴实的追求。我也并非是要长厢厮守，只要是一份真情，旦夕朝暮也无妨。山主，我可是给您降低了难度的，如果这愿望您也实现不了，那恕我也着实没有别的心愿了。”
韶小果说罢十分入戏地叹了口气。
任厌将信将疑地沉默了一会儿。
“……我实在不会。”
任厌动摇了！
韶小果大喜，却依然强压笑容，装作惨然地笑了笑。
“我不勉强山主，山主想要强行破禁制也可，我不反抗就是。”
说着还闭上了眼睛，果真再没有半点动作。
任厌心底有个声音本能地告诉他，有诈！一定有诈！这丫头肯定打着什么鬼主意憋着什么坏呢！
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好吧，我答应你。”
赌对了！
韶小果睁开眼睛，这次笑开了。
“于这情字，我也不是很了解，但是没关系，我想我们可以一起慢慢学习，你说呢，阿欢？”
任厌看着她一脸得逞的笑容，觉得自己果然还是上当了。
这麻烦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