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在任厌上千年的妖生中，他从未想过，自己堂堂山主，竟有一天会被一个怒发冲冠的半仙老头拎着炸毛的拂尘一口气追出十里地去。
尤其是，这老头一天前初见之时，才给了他“好拿捏的软柿子”这么一个初印象。
任厌回想起秦日月在书院后门拦住他时的样子——说话毕恭毕敬，都不怎么抬头。
37
约一日半前，书院后门。
“哪里还有什么山主，我们如今，只是人类口中的妖怪罢了。”任厌上下打量了秦日月一番：“这结界是你设的？你是这山头的山主？”
“老拙不敢在山主面前自称尊贵，只是受这一方水土养育，如今便守护这一方水土罢了。”
秦日月当然不是故意在任厌面前做小伏低，装腔作势，实在是如今还活在这世上的上古异兽太过罕见，太过超然。他虽修了个半仙，后又成了镇守一方的山神，也不过堪堪百年光阴，和任厌这个上千年的存在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
任厌看上去也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本山主在此处有事要办，把这结界撤了。”
“不可！”秦日月立刻驳道，见任厌面有不豫之色，连忙解释：“山主有所不知，老拙所设的这个书院情况较为特殊，为了确保学生们的安全，结界不可不设，望山主见谅。”
任厌略略考量了一下，这老头说一半藏一半，是个有心眼的。况且，他刚刚还在书院出入自如，突然就被结界障蔽，约莫是这结界有着识别、护佑一类的功能，才让秦日月感知到他的出现，加强了结界的效力。这个半仙的能力，或许比他所猜测的要高出一些。他虽是个不怕麻烦的，但也懒得主动招惹麻烦。
任厌点点头：“那行，你让我自由出入即可。”
秦日月犹豫道：“山主，您……是有何事要办？可有老拙能帮上忙的？”
任厌有点不耐烦了：“没有，别啰嗦了。”
秦日月：“……山主，老拙可以不插手您的事情，但请您跟我约定，不可伤害我书院中人——任何一人。”
任厌挑眉：“约定？”
秦日月依然不卑不亢：“正是。”
对异兽神魔一类来说，双方定下的约定是具有强大约束能力的。人类可以违诺而不付出代价，但对具有言灵能力的族类而言，违背约定，轻则，是在力量上受制于人，重则，魂魄灵体受损难愈。
可见秦日月，确把这书院看得极重。
“可以，我不会伤害这书院中人。除非，本人自愿。”
“这……”
“本山主已经退步了。”
“好。”
秦日月定了定心神，抬起头来，这次出口的话语，带上了言灵术法：“一约既定。”
“星河无阻。”
38
时间回到现在。
一道天雷被引下来，任厌化回兽身在林间逃窜，虽然躲过一击，但尾巴尖的毛还是被烧焦了一半。
虽说他轰没了林倩云肉身的那一掌，是出于自保……加上那么一点点的怒火发泄吧。但毕竟是太重了些，已然算是违诺了。现在的他在面对秦日月时只能发挥出十分之一的力量，被压制得死死的。
眼下，秦日月正怒火中烧，引的道道天雷打得任厌十分狼狈……也是他活该。
不过他堂堂山主，倒也不能毫无反抗地挨打。
任厌突然反身冲向秦日月的方向，几步蹬上一棵粗壮的古树，在林间树顶几个跃步，急速接近秦日月后，一拳砸下。
秦日月一扫拂尘，捏了道屏障保护自身，左手捏了个诀，天际电光又现，要引道大雷下来。
正在任厌的拳头和天雷即将一起落下之时，一头虎纹鸟翼的马状异兽突然冲来，一尾扫开了任厌的拳头，又以双翅接下了天雷。
那异兽化作人身，是那看果园子的大汉，赵逸。
“干啥玩意儿啊！大晚上霹雳卡啦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39
赵逸的小院子里，秦日月和任厌隔着石桌对坐。
秦日月余怒未消，但好歹已经能理智思考，好好对话。任厌从怀里掏出个小瓶给自己上药，斟酌着怎么解释这个事情，不好好解决，岂非要永远受制于这个半仙了？
“首先，这事情的起因，是你的学生招惹了个小妖……”任厌把自己知道的部分捋顺，略略说了一遍，越讲越觉得有了底气：“真要追究，我不仅没害她们，我还救了她们呢，还救了两次。”
秦日月气得拍桌子：“你救得她们一个没了肉身，一个身负两个灵魂的重量，要时时忍受气血对冲，怎么，还要我夸你一句救得好吗！？”
“头一个我是为了自保，后一个，我那神胎丸可也是世间难寻的奇药！再说我本来也不是真的想让她吃……”
“神胎丸？真有这东西？咋的你是打算自己揣个崽留个种？”插嘴进来的是洗了水果放在石桌上的赵逸，他兴致勃勃地听了半天，又转头去叮嘱秦日月：“你轻点拍，别又给我拍碎了。”
也无怪乎赵逸感兴趣，上古时期异兽几乎都是天地之间化世而生，无父无母，更无族群，自己一人便是一族。久而久之，便有些异兽琢磨起了繁衍之事，神胎丸就是它们研究出来的结果，据说能使任意体质的异兽孕育生命。但这些也只是听说，没有谁真的见过这传说中的东西。
“本山主对这种事情毫无兴趣，只是刚好得到了这么个东西而已。”任厌上好药，把小瓶子丢回怀中：“况且这东西其实也没有那么厉害，原理不过是重组魂魄和肉身，风险和造成的痛苦也极大。”
听到此处，秦日月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又叹了口气：“唉……事已至此，现在只能把这件事好好解决。我会安排好书院内的事情，让两个丫头能好好休息……但，这小妖又该如何？”
“等那没见识的丫头魂魄归体，和那小妖之间的连接自然就断了，该怎样就怎样。”对那小妖，任厌很是无所谓：“重要的是肉胎能否顺利降世……可惜缺两味药材，若有櫰果和蒙木草，倒是能为她调制一些安神强体的汤药，至少能免去晕眩呕吐之苦。”
秦日月眼前一亮：“有啊，我有。”
任厌略惊讶，这两味药材也是极珍贵的：“当真？”
“当然！”秦日月起身：“走，你这就跟我去取。”
两人仿佛是忘记了才刚你死我活地打完一架，一起风风火火地起身就要走，赵逸连忙招呼了一声，从屋里拿出一篮果子，递给任厌：“这个你帮我给那丫头带去，她平时最喜欢吃这些个瓜果，吃了说不定能精神点。”
任厌点点头，跟着秦日月往书院走去。
赵逸看着俩人的背影，本来看似轻松的表情逐渐忧虑了起来。沧海桑田，陵谷沧桑，如今的世界已然是人类的天下，它们异兽早失去了容身之所，绝大多数的上古异兽都已陨落，仅存的也融入了人类世界，销声匿迹了。
突然出现的任厌，到底是为何而来？
40
秦日月也有此一问。
两人坐在食堂的大厨房里，守着熬药的炉火。
秦日月开口道：“山主，你来我们这不起眼的小书院，到底是为了办什么事？”
任厌本不想理会他，但想起自己现在力量不足，又确实有错在先，只得不甘不愿地回道：“践诺。”
“那可办完了？”关键是什么时候能走啊？
任厌摇摇头，更不甘愿地答：“一时半会，怕是办不完了。”
“……山主是打算在这里逗留多久？”
任厌看向秦日月：“听你的意思，是很不愿意我留在这里了？”
“是。”秦日月干脆地道：“山主应该也注意到了，我这书院里，有一半都是妖怪异兽，他们大多力量薄弱，所求不过是学些知识技能，好在人类社会里安身立命。我不愿惹出风波，只想在这儿安安稳稳地教学生，带学生。”
“人类的世界有什么好，不如在这山林之中自在畅快。”
“追求不同，我不强求，这书院，收的也都是愿意来学习的学生，但山主，天地初生也有万万年之久，各族各类都曾经活在这世上，但没有哪一族类，像人类这般，如此快速地发展出了自己的文明。或许他们终有一日会占据这世间的角角落落，那时，你我这样的异类，又该如何自处呢？”
任厌盯着炉膛里的火，眼神中有些秦日月看不懂的阴暗情绪。
都杀掉就好了。
只要……
“山主？山主？”
秦日月叫了两声，任厌才转过头来，勾起嘴角。
“有道理，我觉得我也应该留下来多学习，只要愿意来学习的，你都收，是吧，院长？”
他的笑意未达眼底，秦日月隐隐觉得有些不妙。现在明明是自己的力量能压制住对方，他却从任厌的眼神中感觉到了杀气。
秦日月的心绪在瞬间走了个百转千回。他虽想要拒绝，但却更担心一旦自己拒绝，任厌会用更出格的方式搅扰书院的安宁。
秦日月稳了稳心神：“可以。但有条件。”
“又要立约？”
“若山主这次再违诺，恐怕会性命难保。”
“知道了，不必以这个要挟我。”再说上次的事情只是意外。
“若山主想留下，便是以学生的身份入学我山海书院，必须守书院的规矩：不得暴露妖异的身份，不得闹事打架，每个学科需考到乙等以上的成绩。否则，就必须离开书院。”
“可以。”这条件也不多，能有多难？
任厌此时还没有想到，他给自己挖了一个多大的坑。
41
月栖院内，韶小果捧着盆呕吐不止，难以入睡。只觉得全身上下似乎都被细小的银针扎着，细密的痛感令她额间布满了汗珠。
轻轻的三声敲门声传来，应该是与蓝，但韶小果完全没有力气起来开门。
与蓝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把门推开，提了两桶水进来，又搬了个浴桶，来回往里灌着热水。
“蓝……姐姐……”
“你躺着，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要问。”与蓝利索地倒好了热水，扶着韶小果起来，给她脱了衣服，见里衣都被汗水浸湿，十分心疼。
“手脚冰凉……先暖和一下。”与蓝扶着韶小果进了浴桶，浴桶里还飘着不少似是药材一样的东西。
与蓝又拿了盆放在一旁，开始给她换新的被褥，一边收拾一边又道：“院长说了，你这段日子可以随时请假，有什么需要，告诉我就行。小云的假也请好了，就说是家里有事，要回去一阵。你如果需要搬出月栖院也可以，我已经把时宇祠后面的斋房收拾出来了，那里僻静，平时没什么人。”
与蓝把被褥整理好，又翻出了用来换的衣裤，这才坐在浴桶边，取了水瓢舀水来浇韶小果的肩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很疑惑，我也是。不过眼下要紧的是你的身子，一切都可以等你大好了，再来解惑。我知道你一向聪明懂事，是个可托付的大人了，但即便是大人，也有自己不能承担的时候，你要相信，会有一些人，不需要你解释缘由，愿意无条件地来帮助你。我，院长，我们都是这样的。”
韶小果顿时有些鼻酸，点了点头，哼哼般地撒娇道：“好痛。”
“哪里痛？我帮你揉揉？”
“哪里都痛，揉揉可能并不好使，与蓝姐，我嘴里有点发苦，想吃甜的。”
“好，我去给你端些糕点水果来。”
与蓝抱着要洗的衣服被褥出了门，韶小果又往水里矮了矮身子，肩膀都没进水中，身体的酸疼终于得到了一丝缓解，心里也暖暖的。
林倩云一直坐在桌边，双手捧着脸：“蓝姐姐真好。”
“院长也是……”韶小果把半张脸也埋进水中，嘟噜噜噜地吐了一串泡泡，又深呼吸了一口气。可是，院长是怎么知道的呢？他都知道什么？知道多少呢？
房间角落里也传来一声叹息。
“谁？小妖怪吗？”林倩云四处张望了下，“反正也知道你在这里，直接出来吧。”
黑雾从衣柜中缓缓散出，化成人形，和林倩云一起坐在桌边，眼中露出羡慕的神色来。
“真好，有这样待你好的人。”
“你没有吗？”林倩云问道。
“我……记不得了。若是有，真不该忘记的呀……”她叹息着。
“你记忆里就没有什么别的名字了吗？除了那对情人的。”
她摇摇头：“没有，其实那对情人的名字我也记得并不真切，男子好像是姓杨，因为女子叫他阿杨，女子……好像是什么梁……良……之类的，我看见男子手腕上有一颗红色的痣，他们总是牵着手，看上去很开心。我只对这一幕，很有印象，我想，可能我就是那棵树，看着他们定情、幽会，渐渐也产生了欲念，所以才修成了小妖的吧。”
“这我倒是有点理解，我看话本里那些不知所起的情爱故事时，也很想要这样一份感情……只是一次经历都好。”
“你不生气了？”
“那可不是，你对我做了错事，还害得我朋友遭罪，这我是决不会原谅你的。”
“哦……”
“但是，我只是说，稍稍，能理解你的意思。想被记住，被关爱，被理解，被需要，可能是所有人都会产生的欲念吧。”
林倩云和那小妖你一言我一语地，竟有一种微妙的和谐。
韶小果暖了暖身子，觉得整个人都没那么难受了。
她趴在桶边道：“哎……哎哎哎的这么叫也不大好，你没有名字，叫无名也怪怪的，那就……就先叫你小明吧？可以吗？”
“可以。”
“我帮倩云恢复了身体之后，你应该就可以走了吧？你有什么打算？再去夺名字吗？”
“不了，我不想再给别人添麻烦了，我可能就……这么飘荡着吧。”
“想要个名字……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吗？我们给你取一个，不行吗？”
“大约是不行，一个存在，只会有一个名字，是最初的，也是最要紧的，刻在灵魂里的名字。像我这样的存在，如果夺不到别人的名字，可能只能借助一些很厉害的法器呀术法之类的，在灵魂上打上名字，那也得有一个力量很强的人能帮我这样做才行。总之就是很难的，所以我才选择了夺取名字这个办法……我错了，不是自己的，就算夺走了，也不是自己的。”
“力量很强的人……”韶小果的脑海中出现了任厌的脸，她晃了晃头，赶紧甩掉这个想法。
“不管怎么说，反正是知道方法了，只要有路可走就行。”
林倩云最是熟悉韶小果的表情了，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惊讶道：“不会吧小果，你想帮她？”
小明也有点惊讶：“真的吗？”
“只是有心，但未必能做到。”
“……你也太烂好人了吧。”小明都忍不住道。
“喂，现在可是在说要帮你的事情。”林倩云也有些无奈了，怎么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反应怪。
“我知道……我只是……不太敢相信。我……我伤害了你们……”小明低着头，捏着自己的指尖。
“我确实是个好人。”韶小果点点头，“但我也不是全然好心，这次你把我们折腾得够呛，要是你执念未了，改天再来一次，我可吃不消了，不如想办法解决。”
“我、我不会的了……”
韶小果吐了吐舌头：“我可不相信你。”
“哼，少来。”林倩云白她一眼，又看向小明：“她这人惯爱没事找事，瞎凑热闹，尤其是好奇心一上来，前面就是悬崖她都敢扯个藤蔓往下跳。”
“胡说！我哪有这么不知轻重！”
“去年雨季的时候，是谁追着只青蛙往那暴涨的河里跳的？”
“我发誓我真的听到那只青蛙说人话了。”
“你跳没跳吧？”
“我会水的嘛！”
小明听着两人你来我往地吵闹起来，淡淡地笑了。
没说了两句韶小果又开始犯恶心，林倩云也就不敢再逗她。不多时，与蓝带了一篮子水果糕点和一碗汤药回来，叮嘱韶小果把那药喝了，又看着她吃了点米糕，给她换了衣服，这才放心地收拾好屋子，掩上门离开。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汤药，韶小果感觉一股暖意充满了四肢百骸，终于在这夜睡了一个无梦的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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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韶小果醒来的时候，觉得精神了不少，晕眩感消失了，也不觉得想吐，除了身体还有些沉重酸软外，似乎没什么大碍了。韶小果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去学堂上课，其他的都不要紧，只是不想再错过一节吴先生的诗文课。
在众多先生中，吴浩算是她最喜欢的先生了。吴先生讲诗文时，总会把诗文背后的故事讲得非常有趣，又鼓励大家去延展开自己的想象，风趣又温和。
韶小果来到学堂时，吴先生还没来，温莞居然也没来。众人杂七杂八地聊着天，坐在前面的莫红娇回过头来道：“年年，你听说了吗？吴先生真的辞了，说是要去考功名？”
韶小果觉得有些奇怪：“考功名？他不是说他对名利没什么追求，只想在书院中教一辈子书吗？”
“好像是因为，他想求娶的小姐家里门第高，拒了他，他才想去挣功名的。”
“真的吗……总觉得先生不像会为了儿女情而改变自己的人……”韶小果感叹，难道感情的力量真的如此强大？
旁边有人坐下，推了个碗过来，道：“把这个喝了。”
“哦……”韶小果把碗端起来喝了一口才惊觉不对，这是和昨天晚上那碗药汤一样的味道。再抬起头一看，坐在她旁边的，是任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