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林倩云的肉身没了，黑雾中飞出了两个魂魄，一个是林倩云，另一个是位纤细瘦削的女子，有着巴掌大的苍白小脸，身着碧绿的衣裙。
韶小果看到林倩云跌下来，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接，林倩云的魂魄穿过了韶小果的手臂，落在了草地上。
“哎呦喂……”林倩云揉着腰站起来：“疼……呃好像也不是很疼……”
“倩云……”才一日没见，韶小果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眼眶都有些发红。
“小果你听我说，我在藏书阁看着书呢，突然听到你喊我的名字，我就应了一声，结果一抬头，谁都没有，可吓人了，我……”林倩云伸手去拉韶小果的衣袖，却拉了个空，眼见着自己的手从韶小果的衣袖上横穿了过去，林倩云的声音都带上了颤抖：“我、我不会是死了吧……”
“不会的，你先别慌，眼下这个情况我们得从头捋一捋，冷静，冷静一点。”韶小果安慰着林倩云，同时也是在告诫自己要冷静。
韶小果转头看向另一个魂魄，她伏在地上，像是被什么千斤巨石压着一样起不了身，眼睛里写满了惊恐。
韶小果提起精神问她：“你是什么人？到底要做什么？”
她无助地望向韶小果，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又畏惧地看了一眼任厌。
“你做了什么？”
任厌耸耸肩：“她想逃跑，我只是用威势压住了她而已。”
“可以稍微放开她一点吗？我想问几句话。”
“那你求我。”
“……这算向你许愿吗？”
“不算，我就是想看你求我。”
“那行，我求你，求求你了。”
“……你这人，哼，没意思。”
任厌甩了下手，空气中无形的压力便消失了，女子坐了起来，抚着自己的胸口，蜷缩在树下。
林倩云有些扭捏地靠近韶小果：“这个……这个美男子，是谁呀？”
韶小果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先丢过去四个字：“公狐狸精。”
“什么！？”和“谁是公狐狸精！？”同时炸在韶小果耳边。
左边是一脸惊讶的林倩云：“他就是你说的那个妖怪？就是那个啃了你一口的？哎呀天爷呀真的是公狐狸精啊！”
右边是气得要跳起来的任厌：“你居然将本山主与那臭气冲天的小怪混为一谈！本山主可不是什么狐狸精！你这个没见识的小果子！”
韶小果被吵得头疼：“好了好了，我一会儿再跟你们慢慢解释！眼前的事情要紧，你们且先消停会儿。”
韶小果走到那女子身边蹲下，视线平行，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显得亲切一些：“你叫什么？要做什么？可以跟我讲讲吗？”
她犹豫了一下，声如蚊蝇地道：“我、我没有名字……醒来时，就盘桓在山腰的那棵桂树上……
29
她醒来时是夜晚，睁眼便是星河灿烂，无数光点汇聚成一条光带，仿佛是从人间到天上的长路。
她愣了一会儿，伸出手去想要触摸星辰，突然发觉身体无比的轻，轻得像是她轻轻一跳，就能飞到那条长路上去。
她也这么做了。
她绕着桂树盘旋了两圈，又从树顶跳起，霎时间便冲到了高空，群星环绕，凉风习习，低头则是山林大地，潺潺流水，和热闹的人间。
好自由，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能听到山中精怪的窃窃私语，能看到昼夜苦读的书院学子。她想，自己大约是刚刚修炼成形的桂树精怪，自由地生长在这山林间。她好像什么都拥有了，又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什么都不想去思考。
就这么无拘无束地玩耍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听到两个小妖异在闲聊：一个说到自己刚刚修炼到能化形的程度，想去夺个名字，混入人间。另一个说那夺取名字的法门不知为何被人类知晓了，还写进了书里，感叹妖生不易，总在和人类斗智斗勇。
名字？名字——
她混沌的思绪中突然出现了两个身影。或遥遥相望，或紧紧相拥。那是一对恋人，他们经常在那棵桂树下幽会，眼睛里映着对方的倒影，呼唤着彼此的名字。
啊，名字，好想要个名字。
她突然觉得自己清醒了许多。是的，她有目标了，她想要个名字，有了名字，她就不是这山间一阵无名的风、一棵无名的树，有了名字，说不定还能去那烛光闪烁的人间看看。
她决定去夺个名字。
30
“名字是夺到了，但……”她迷茫地看了一眼林倩云：“但不知为何，我无法轻松地控制她的身体，不管做什么，都觉得身体好沉好重……连走路都要用尽全部的力气……或许是我用的这个法门不对，或者是我并没有成功吧……”
任厌闻言瞥了她一眼，她又缩了缩脖子，任厌“哼”了一声，仍旧是一脸的不满。
林倩云冲了过来：“你说得轻松！差点把我害死了！要不是小果机智，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做鬼去了！小果，你说，咱们用什么法子灭了这个妖邪好！”
那妖邪反而不怕，伸着脖子小声提醒道：“我现在与你可是在同一名字下，我若魂灭，你也一样要魂飞魄散的。”
“你！气死我了这个魂魄状态打都打不到！我怎么就没异变出个什么能力呢！”
“你打我也没有用呀，现在能回去的肉身也没了，你没了肉身，可是要被鬼差收走的，到时候阎王爷判你身死，过六道轮回，我也就跟着你一起死了……这算什么事，我只是想要个名字呀……”
她正说中了韶小果最担心的事情，她是眼见着任厌一巴掌把林倩云的肉身轰成了渣渣，韶小果看着任厌，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那肉身，还有可能修复吗？”
任厌嗤笑：“都碎成渣了，你觉得呢？”
毕竟是“林倩云”先攻击他的，人家是自保，不好苛责，但韶小果还是忍不住想埋怨一句：“怎么非用那么大力。”
“我们上古异兽，一掌可平山，一掌可填海。我这还收着劲儿呢，不知好歹。”任厌扬起了下巴，高傲尽显。
“那现在还有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任厌就等着韶小果有此一问，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一颗怎么看都很可疑的红色药丸。
“肉身没了，可以重塑。吃下这颗神胎丸，你就能帮她重新孕育结成肉身。但是，这个过程非常痛苦，头三天，你会晕眩恶心呕吐难以入眠，后一周，胎身将在你身体中快速成长，每一天每一刻每一秒，都是撕裂般的疼痛。最后，胎身会破母体而出，快速生长至成人的样子。因为所需的能量巨大，几乎是会将母体吸干的程度，你恐怕要在鬼门关前走一趟，才能……”
韶小果打断他：“总而言之，就是要我吃下这颗药丸，把倩云的新肉身生下来，对吧。”
任厌哑了一下：“你、你不害怕？你真不害怕？别了吧，很痛的，真的很痛，连实力强大的异兽也没几个能忍得过去的……你还是向我许愿比较好，眼前这所有问题我都能给你搞定，真的。”
林倩云也直摇头：“小果，这个药丸不能吃，不行的，你别冒险了。咱们让狐狸精帮忙吧，他有办法的，对吧？”
“啧，都说了本山主不是狐狸精了！”
“他不会让我死的，我对他有用。向他许愿……才是自断了生路。”
见韶小果如此决绝坚定，任厌有些后悔，想偷偷把药丸收回去，被韶小果一把抢过，塞进嘴里，咽下喉咙，一鼓作气。
“左不过是我多受些苦，只要能解决问题，那就值得。”韶小果看向任厌：“虽然，你是想诓骗我，我是想利用你。但你还是帮了我，一声谢谢，我提前讲了。”
“你、你……”任厌再一次丧失了他的表达能力。这个人类，说话做事，永远出乎意料，让他不知所措。
31
韶小果吃了药丸便觉得头晕目眩，任厌将她打横抱起，要把她送回书院。林倩云紧紧地跟着他们，小声喊她的名字。
“小果，你还好吗？你哪里难受？我吵不吵？我是闭嘴比较好还是跟你讲话比较好？”
“不吵，你随便说什么都好，我听着安心。”韶小果捏紧了任厌的手臂：“慢点……好晕，有点想吐。”
任厌少见地没有回嘴，脚下的步子果真放慢了。邵小果又有些不安地睁开眼：“对了，那个没名字的小妖怪……她……”
“不用管她，她现在和这个没见识的人类属于同一个存在，命运相连，想逃跑也没处跑，会自己跟上来的。”
“你要不是狐狸精，你是什么妖怪啊？上古异兽？穷奇？凤凰？饕餮？它们好像也都不是你这样的啊……”林倩云不满地回嘴，想起来那小妖，又回头招呼她：“听到了没？反正你也没处去，还不跟上来！”
树下的小妖站了起来，犹豫半晌，远远地跟在三人后面，也回了书院。
32
月栖院内，温莞正和与蓝说起韶小果和林倩云的事情。
“年年说小云不大舒服，午前便没有来，但午后年年也不见了，我实在担心，就来找她，可屋内没人，也不知道她们两个去了那里。蓝姐姐，要是她们回来了，你告诉我一声可好？”
与蓝应下：“年年这小泼猴，大约是拉着小云去后山玩耍了，你别太担心，说不准她们晚饭时就回来了，你安心听先生讲学，其他的事情，有我照应呢。”
与蓝是负责照顾院内女子学生的姐姐之一。是三胞胎姐妹中最小的那个，活泼好动，与学生们关系最好。大姐与青稳重温柔，负责照顾师长，二姐与靛沉默细致，负责照顾男子学生。三姐妹除了脸上的痣的位置之外，长相可说是一模一样。
温莞点点头，行了礼，又匆匆往学堂的方向走了。
此时任厌已经抱着韶小果来到了月栖院门口，林倩云见与蓝在院内打扫，连忙拦在任厌前头。
“等等，你不能就这么进去。”
“怎么？又有什么规矩？”
“月栖院是女子住的地方呀，书院虽说以学习为主，没有男女大防，但这种私密的住处……还是不行的。尤其蓝姐姐还在里面，我怕你们起争执，那就麻烦了，总得想好办法应付。”
韶小果睁开眼睛：“放我下来，我自己走……呕。”
任厌没动，又问林倩云：“有没有后门小路？能翻的窗户？”
韶小果摇摇头，挣扎了一下，还是自己站了起来：“我这情况要延续好几日……瞒不过蓝姐姐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总要想个办法搪塞过去。”
韶小果走了几步就身子一歪，林倩云想扶她又扶不到，急得直跺脚。后面的小妖默默地卷起一阵风，送了根树枝到韶小果手中，让她好撑着自己。
“谢谢。”
那小妖低下头，不好意思接受这个谢字。
任厌又从怀里掏出一片叶子，递给韶小果：“压在舌下，可短暂缓解晕眩，不过不要含太久，否则会更晕。”
韶小果点点头，将叶片含入口中，打起精神，踏进院内。
与蓝立刻迎了过来，正要数落她几句，见她脸色极差，满头虚汗，忙放下了手中的扫把来搀扶她：“年年，你这是怎么了？”
“我……我见到了没见过的蘑菇，尝了一下，就闹肚子了。”
“哎呀你这皮猴……入口的东西能随便吃的吗？快快，回房躺下，我去请个郎中来看你。”
“不用了……呃，倩云已经帮我去请了。我就是闹肚子，躺一躺，吐一吐，睡一睡，就好了。”韶小果拉住与蓝撒娇：“蓝姐姐，我头好晕啊，一点力气都没有……晚课……还有晚饭……”
与蓝叹了口气：“行行行，我跟先生讲一声，替你请假，还有莞莞，她可担心你呢。晚饭我给你送到屋里来，你不用去食堂了。”
“蓝姐姐你太好了……”
“还不快去躺下。”
韶小果支撑了进了房门，捧着水盆先干呕了半晌，只觉得小腹抽搐，疼痛难忍，想支撑着去床上躺着，也没有力气，只好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才爬到床上趴着。
吐了叶子，果然更晕，韶小果闭上眼睛，忍着天旋地转的感觉，想要小睡一会儿。
“这次可别再来梦里挠我了啊……”
33
韶小果梦到了一棵树，一棵很大很大的，生长在世界尽头的树，树上只结着一颗果子。树下趴着一只她很熟悉的异兽，正呼噜噜地睡着觉。
“任厌？”
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异兽并没有醒。
她大着胆子走上前去，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它毛茸茸的耳朵。
眼看着就快要摸到了，她突然觉得一阵恶心。
34
韶小果醒了过来，拉过床边的水盆，又是一阵干呕。
林倩云坐在她床边，担心地看着她。
韶小果扯了扯嘴角：“我怎么觉得前两天才看见过一样的场景……这真是波澜壮阔的两天啊……直接颠覆了我的世界观。”
“你还有心思玩笑……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刚才有睡着吗？”
“有……我大概睡了多久？”
“不久，也就一小会儿，再睡一下吧，我不吵你。”
“有点睡不着……头好疼，肚子也是……”
林倩云想了想，爬上床，侧躺在韶小果身边，伸出手来轻轻拍她。
“那我哄你……我这样拍你，你能感觉到吗？”
“能感觉到有丝丝凉意。”
林倩云赶紧收回了手：“那我不拍了，别阴气入体了。”
韶小果笑笑：“不至于，没事，别担心。”
林倩云犹豫了下，又伸手摸了摸韶小果的肚子。
“太神奇了这种感觉，你这肚子里，是我？那，我是不是该叫你一声娘？那狐狸精岂非算我的便宜爹了？”
韶小果忍不住笑出声：“行，那就叫声娘来听听。”
林倩云白她一眼：“美得你。就跟你说别吃那个劳什子药丸了，你知不知道妇人生孩子有多遭罪，那可真是要赌上性命的事情，你也敢这么不管不顾地干了。”
韶小果叹了口气：“我也没有别的办法……这么怪异的事情，说出去，估计都没有人信。再说，我不这么做，你怎么办？”
林倩云抿了抿嘴：“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嘛。”
“说什么呢你。”
“我母亲生了三个女儿，还想要个儿子，于是勉力生下了我，结果又是个女儿，她还因此难产，只差一口气，差点就活不下来，也再不能生孩子了。她从此就看开了，什么都不在乎了，家里被小娘们闹得鸡飞狗跳，她也不管，对我们姐妹四个，也很淡漠。我有时候就觉得，要是我没出生……那就好了。”
“那我就要失去最好的朋友了。”
“你还会有别的最好的朋友的。”
“但我现在认定的最好的朋友就是你，我这肚子里还揣着你呢，你可不能拆我台。”
林倩云扑哧一笑：“你怎么说得我好像是个鸡蛋之类的玩意儿。”
韶小果本想跟着笑，张嘴又是一番干呕。
林倩云直起身子叮嘱她：“也不知道，这个胎身是不是真的能顺利生产。小果，要是有万一……你一定要以保重自己为先，知道吗？”
“你放心吧，我很强壮的。”
“我知道，就是万一。就像你担心我，我也担心你嘛。”
“好好……”韶小果擦了擦嘴，再躺下，“哎你现在是魂魄状态，还会觉得累，或者困，或者饿吗？”
“不会……倒是有点馋，想起来，你昨天说给我做的凉糕，我一口都没吃到，就觉得好可惜。”
“等这波事平了……我再给你做。”
“等你先好好的养好自己吧，快闭上眼睛，争取再睡一会儿。”看着韶小果闭上了眼睛，林倩云又忍不住伸出手来，虚无地轻轻拍着韶小果的手臂，哄她入睡。
“若你是我娘……说不定，还真是挺好的。”
35
从傍晚到深夜，任厌已经在韶小果的屋顶蹲了三个时辰，腿都麻了。
他实在有些挫败。
从古至今，以他与人类打交道的经验来看，人类都是趋利避害、胆小怕事、矫揉造作、两面三刀的。但他却在韶小果这里频频碰钉子，本也没想着真的要她遭这个罪，哪想她的性子如此蛮横无畏的。
任厌挠挠头，从怀里扒拉出一堆果子丹药器物来，横七竖八地摆在眼前，琢磨琢磨这个，摩挲摩挲那个。
哪个都不能解决当前的问题。
任厌又把这些玩意儿扒拉回自己怀里，唉声叹气。
铃铛声响了起来，一声轻一声重，越来越近。
任厌从屋顶上一跃而下。等了好久，终于来了。
那跟来的小妖本不好意思进屋，一直站在廊下呆呆地看着夜空银河。任厌想了想，冲她摆摆手：“你进去。”
小妖被铃声吓得有些抖，化作黑雾顺着门缝溜了进去，悄无声息地藏了起来。
穿着一黑一白两件丧服的清瘦男子走进院内，月光下两人的面孔惨白惨白，黑眼圈乌黑乌黑，快要垂到下巴。
“是山主。”
“我就说了是山主。
“我也知道是山主。”
“你可没说是山主。”
……这俩鬼，还是那么像讲双簧的。
任厌咳了两声：“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来的，但是这魂魄马上要有新的肉胎了，我会守着她还魂。你们就此回去复命吧，不必再来。”
两鬼差齐齐地一摊手。
“山主见谅，都是工作，没得选择。”
“山主可知，两个魂魄，必取一个。”
“哪一个倒无所谓。”
“哪一个都能交差。”
“只不过，名字要换。”
“换也行，不换也行。”
“一次两个，更好。”
“反正人类，太多。”
任厌最讨厌和黑白无常打交道，慢悠悠的囫囵话说得他脑壳疼。
“行了行了，我明白你们的意思，这事儿记在我这儿，总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也不过就是晚十天半个月交差，总比你们硬抢然后被本山主轰去半边灵体养伤个十年八载，要强得多。”
黑白鬼差互相看了一眼。
“又要加班。”
“要不养伤？”
“不算工伤。”
“……老爷抠门。”
“过于抠门。”
两鬼差很快达成一致，又齐齐地对着任厌一抱拳。
“多谢山主。”声音和身影一起消失在夜色中。
任厌刚送了口气，一转身，就看到秦日月站在身后，嘴角是微笑的弧度，眼中却饱含怒意。
“山主，这是怎么回事。”秦日月从怀中取出一支拂尘，往下一甩，那拂尘上，竟隐隐带了一丝电光。“看来山主，并没有遵守，和我的约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