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糯米已经蒸好了，韶小果将李子切碎，和白糖一起，用木棍捣碎。捣了一会儿拉起来一看，糯米和果肉融在一起，粘稠软糯。韶小果用木盆把糕体盛起，放在冷水盆中降温定型，自己又去找桂花糖。
不远处的李子树上，那橘猫还没走，尾巴一甩一甩的，竟有三条。脸上还有条细小伤口，像是它自己的爪子造成的伤痕。它认真地观察着韶小果，神色有些复杂。
韶小果把糕点切成小块，淋上桂花糖，盛了一些留给赵叔，剩下的分成两部分，一半要给林倩云，一半要送去给秦日月。赵叔也炒好了三两小菜，帮韶小果装好了食盒，又给她带了好些新鲜水果，这才挥手送她回书院去。
橘猫也跳下了树，跟着她回去。
书院的结界虽然厉害，却也还难不倒它。最难的，还是韶小果身上那个它打不破的禁制。
正值黄昏，夕阳把韶小果的影子拉得很长，橘猫跟在她身后，漫不经心地踩着她的影子，听她哼着小调，回到了书院。
然而这回他却进不去了。后门像是有一个无形的墙壁，将它拦在了门外。
它举起爪子对着空气挥了几下，什么用都没有，眼看着韶小果走远了，心里越加烦闷。
秦日月闪身从门内出来，见到它，先是愣了下，然后才收起了用于驱邪的咒法，拢了拢袖子，作了个礼：“山主。”
橘猫“啧”了一声，只好显形。男人果真有一双金色的眸子，额间的红色痕迹仿佛眼睛的形状，有些不耐烦地看着秦日月，语带嘲讽。
“哪里还有什么山主。我们如今，只是人类口中的妖怪罢了。”
20
韶小果拎着食盒，正要推开门，那门却从里面被推开了。林倩云的身影大半被隐藏在黑暗中，神色有些疲惫。见到她，像是愣了一下。
邵小果问：“你已经查完了吗？饿不饿？先吃晚饭吧。”
林倩云犹豫了一下，推开了门，做了个请她进来的姿势：“好，那先吃……晚饭。”
韶小果站在那里没动，只是笑笑：“你忘啦，先生们不许我们在藏书阁吃东西。走吧，咱们回斋舍去吃。”
“哦哦，我忘记了。”
林倩云关上藏书阁的门：“走吧。”
两人再次并肩走在回去的小路上，韶小果望着林倩云的侧脸，总觉得似乎与来时的她有些不同。
“小云，你有查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吗？”
“没有……都没什么用。”她神色有些飘忽，嘴里答着话，眼神却飘向别的地方。
“怎么这么无精打采，我可做了你最爱吃的东西呢！”韶小果晃了晃食盒，“我刚去给院长送了一份，剩下的都是你的。”
“谢谢。”林倩云笑了笑，嘴角勾起，笑意却未达眼底。
往常的林倩云，一定早就跳了起来去拿韶小果手里的食盒，还没回到斋舍，就把甜食吃得干干净净。
韶小果心中疑惑渐生。
果然，有些怪。
21
休息区的几排斋舍中间隔着一条穿过书院的小河，分为男子居住的日宿院与女子居住的月栖院。书院即将开课，许多同窗都已经返院，女孩子们凑在一起就是热热闹闹叽叽喳喳，分享着最新的花样子，聊些闲话。
林倩云和韶小果一路遇到不少打招呼的同窗，林倩云都没有应声。直到回到两人的斋舍，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韶小果把桌子摆好，喊她来吃饭，叫了三遍她才仿佛回过神来，做到桌子边拿起筷子，埋头吃菜，却一口甜食都没有碰。
“小云……你怎么了？感觉你……好像有点怪，是不是不舒服？”
韶小果小心翼翼地试探，林倩云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仰起头来，又是那副努力微笑但却没有笑意的表情。
“我只是有点累了……今天想早点休息。”
韶小果夹了笋片到她碗里：“这是你最爱吃的，多吃一点。”
林倩云没有反驳：“谢谢。”
韶小果埋头吃饭，心里恐慌了起来。
她不是倩云，她是谁？倩云又在哪儿？
22
“林倩云”果然晚饭之后便躺下睡了，安静得仿佛没有在呼吸。
韶小果心里不安，又不知该如何应对。于奇谭怪异上面的见闻，她远远没有林倩云知识广博。她不敢放松，和衣而卧，手里拿着本书，眼睛却盯着一动不动的“林倩云”。
夜深风静，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安静的房间里，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敲击窗户的声音。
韶小果走过去打开窗户，见到那只三尾橘猫立于窗外的树上，金色的瞳孔极亮，令韶小果想起那个啃了她一口的男妖怪。
“是你……”
“傻子，”那猫妖竟然开口讲话，语气还颇为鄙夷，“再不醒过来你就要被夺魂了！快给我醒过来！”
那猫妖朝她扑来，她下意识地闭上眼，再一睁眼就醒了过来，却看到“林倩云”呆站在床边死死地盯着她，直接吓得从床上滚了下去，连被子带人，把自己裹成了粽子。
“你没事吧？还、还好吗？”林倩云又像是回过神一样，连忙来扶她。
韶小果缩在被子里不敢扶她的手：“你你你大晚上的不睡觉看我干嘛？”
“我……你……就是有点……饿了。”林倩云吞吞吐吐地，让韶小果更害怕了。
“柜子里还有点桂花糕……”韶小果颤颤悠悠地从被子里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柜子的方向。
“我……我先扶你起来吧……”
“不用不用不用。”韶小果裹紧了自己的小被子，“地上……凉快，凉快。”
林倩云最终还是去摸了两块桂花糕塞进了嘴里，然后慢慢地挪回床上，慢慢地盖上被子躺下。
韶小果在地上坐到腿麻了才回到床上，一夜没有闭眼。
23
次日书院开学，韶小果顶着硕大的两个黑眼圈，哈欠连天地早早来到学堂坐下了。
总是最早来的温莞到学堂时，韶小果正枕在自己的手腕上，摇摇欲坠地睡着。
“年年……年年？”温莞把她叫醒，“晨间露重，你这样睡会着凉的呀。”
韶小果打了个哈欠，不甚在意地往桌上趴：“无妨无妨，我再睡会儿……”
其他学生陆陆续续地进来坐下。温莞苦笑：“可不能再睡了，头一堂可是孙先生的课呀……”
韶小果也不敢睡了，揉着眼睛爬起来，强打精神。突然在满座人群中，看到了那个男妖怪。
不，是和那个男妖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这人很高，很瘦，鼻梁高挺，眉眼秀丽，薄唇微抿，坐在最后一排，百无聊赖地玩着从窗外伸进学堂的树叶。只是没有那对毛茸茸的耳朵，没有那三条长长的尾巴，没有那双摄人心魄的金色瞳孔。
但一模一样的面容和额间的红色印记让韶小果确信，他一定就是那个——“男妖怪！”
“啪！”
韶小果的头被算盘狠狠地打了一下，一回头，见孙叙言黑着脸，两条眉毛气得要竖起来：“什么男妖怪？哪里有妖怪？子不语怪力乱神！学问没有做好，天天沉迷于无稽之谈，如何能成才！”
“可是我……我……”
韶小果看向那人，只见他挑了挑眉头，一脸看好戏的样子，轻笑地看着她。韶小果再次揉了揉眼，他还在那里，没有消失。
韶小果定了定神，低头承认错误：“我做了噩梦，孙先生，学生知错了。”
孙叙言“哼”了一声：“坐下吧。如果你们能把精神都用在学习上，上个期末的核考，就不会给我考成这个样子……”
韶小果小声问身边的温莞：“那个人是新来的学生吗？”
温莞皱眉：“谁？”
韶小果惊了一下，该不会只有自己能看到这个妖怪吧？
“就……就窗边的那个，坐在最后的。”
温莞又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哦他呀，他不是一直在的吗？在很久了呀。”
随着前半句话放的心，又随着后半句话被吊了起来。韶小果拉住温莞的手腕：“真的吗？他什么时候来的？叫什么？”
温莞有些吃痛：“他不就叫……那个……等下……我猛然想不起来了……年年快放手，有点痛呀……”
一根藤条抽到韶小果面前的桌子上，抬头一看，是孙叙言更黑的脸色：“韶延年，你是仗着自己门门满分，便不屑于听讲了吗？”
韶小果灵机一动：“不是不是，先生，我是看有新的同窗，一时好奇才走了神的。”
“新同窗，哪里有新的同窗？”
韶小果指向那人：“就是这位呀，之前好像未曾见过。”
孙叙言又“哼”了一声：“你在说什么蠢话，他和你们是同时进的书院，他不就是……就是……是叫……”
“任厌。”男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用手撑着下巴，有些懒洋洋地歪着头，看着韶小果，“适情任欲的任，贪得无厌的厌。任厌。”
24
孙叙言又在讲些将鸡和兔子关在一个笼子里的问题。韶小果心不在焉，频频回头看，心里一团乱麻。
这个任厌，大概就是那只三尾的橘色猫妖，也是那只救了她却又啃了她一口的妖怪。他到底是什么目的？想做什么？林倩云的怪异举动是不是和他有关？他……真的叫任厌吗？
这个名字让她觉得十分陌生，但对那妖怪却有些异样的熟悉。
每堂课约一炷香（一小时）的时间，香燃尽后，孙叙言又布置了十道题目才离开，引起众人一片惨叫。堂间只有一盏茶（十分钟）的功夫可以休息，众人或如厕，或交换课堂上的手记。
韶小果大着胆子走到任厌身边，但又不敢高声质问，许多疑问在她的喉间滚了一圈，最终只是小声问出了一句：“你是妖怪吧？”
任厌伸了个懒腰，换了个姿势瘫坐在位置上：“你又怎知，我是妖怪，而不是神仙呢？”
神仙会随随便便啃人一口吗？神仙会入别人的梦说人家是傻子吗？
韶小果本想这么反驳，又突然觉得，神仙也好妖异也好，也都是人来作想象下定义，或许人家真的是这样的神仙呢？凡事都不能拘泥于刻板印象。
“……有道理，所以你是神仙吗？”
“不，我是妖怪。”
“……”
任厌看韶小果无语的样子似乎心情大好，直起身子，带着笑意看着她：“但我是助人为乐的好妖怪，能做的事情比神仙还多。比如，我能救你的朋友。”
韶小果一个激灵。他果真知道倩云的事情！
温莞是负责统计每日学生上学人数的，看了一圈，没见林倩云，便只好寻着韶小果来问：“年年，小云今日没来，是身体有恙吗？”
韶小果正打算扯个谎蒙混过去，任厌倒先开了口：“她的身体已经被妖异占了去，不出三日，你们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啊？你……你说什么？”
“我们在说前两天看的话本子，他吓唬你呢。”韶小果拉住温莞的手安抚，又向任厌飞了个眼刀过去，任厌摊摊手，却也不再掺合。
“她就是昨天照顾我太累了，有些着凉，让我帮她请假，过两天就好了。”
“好。”温莞抚抚胸口，“可吓到我了……我去跟先生和院长讲一声，若她还是不舒服，记得去请郎中。”
“放心吧。”
温莞离开后，韶小果的脸色变得认真起来：“她的身体被什么妖异占了？可有破解的办法？三日的期限，是真的吗？”
“想救她，很简单啊，向我许愿就可以。”任厌还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子，慢悠悠的声音像是在蛊惑韶小果：“只要让我实现你的愿望，你的朋友马上就能回来了。”
25
韶小果翘了诗文课，悄悄来到了藏书阁，推开大门，门内安安静静，阳光从四面的窗口照射进来，将阁内打的亮亮堂堂。
韶小果觉得林倩云一定是在藏书阁内遇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这里是她转变前后所处的地方，是最重要的场所。思前想后，决定要来找些线索。
但藏书阁每日都会有人来打扫，而林倩云遭遇的东西，也未必是能够肉眼可见的。思及此，韶小果本来曾有些担心。但现在因为任厌的出现，她反而有了底气。
韶小果先奔向她们一向会放书比较多的西南角，一番搜查，果然是毫无收获。韶小果只好地毯式地从一个书架查到另一个书架。
直到一声大大的哈欠声传来。
任厌坐在离门最近的窗户的窗台上，耳朵和尾巴都大大咧咧地露在外面，尾巴一点一点地拍在门后。
“你找错地方啦。在这边。”
韶小果没有迟疑，绕着门找了一圈，果然在门后的角落处，摸到了那把林倩云亲手刻字的玉质梳篦。是这个，昨天她们一起回去时，那个“林倩云”的头上，没有这把梳篦。
“这么傻，找个东西也要找半天，怎么救人啊，就说了让你向我许愿嘛。”
“倩云到底是怎么了？她遇到的是什么？”
任厌突然竖起了耳朵，比了个“嘘”的手势：“你听。”
韶小果屏气凝神，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铃铛声，那是两种不同的铃铛发出的声音，一个沉重，一个清脆。一前一后地响着，极有节奏。
“一个身体里怎么能有两个灵魂，那自然是，一个被一个挤出去，或者一个被一个吃掉嘛。不过看来，应该是要被挤出去了。”任厌的尖耳朵晃了晃：“鬼差拿魂，铃响身至。黑白无常就在不远处了。”
林倩云有危险。
26
韶小果跑向月栖院，跑得飞快，仿佛快要飞起来。
她推断林倩云现在一定还在院中。
韶小果想起“林倩云”昨晚的动作，做一切都慢慢的，仿佛是身体太重，每做一件事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如果真的是这样，她就算想离开，恐怕也很困难。
韶小果气喘吁吁地跑回月栖院，果然发现“林倩云”正扶着回廊的栏杆，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往外走着。
铃铛声响了——铃铛声近了——
没有时间犹豫，韶小果冲过去，想扶起她，却发现她的身子仿佛千斤巨石，凭她的力量完全无法带走。
“任厌，如果人类遇到了鬼差会怎么样？”
“……如果妨碍鬼差办差，会被一起带走。怎么样，怕了吧？”任厌出现在韶小果身后，趴在回廊的栏杆上，还是那么悠然自得。
果然，他跟来了。
“不怕，怕的应该是你。”
“什么？”
“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会很为难吧。”
任厌直起了身子，眼神中带着打量。
“你主动出现在我面前，救了我，又主动招惹我，要我向你许愿。虽然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对我，你一定有所求。既然我身上有你想要的东西，你就不会让我有事。我本来是有些怕，但现在你反而成了我的底气。我不会向你许愿，但你依然会帮我。”
韶小果赌了，拿自己赌。手心已经全是汗，但她此时必须表现得无比勇敢。
韶小果淡淡地笑了：“你听，铃声很近了。”
任厌咬着牙，笑容中带着一丝怒意，瞳孔逐渐变为金色。
“看来，你也没那么傻。”
金色的竖瞳，像猫又有狐狸一般的尖嘴，细长的耳朵，庞大的身躯，三条长长的毛茸茸的尾巴。
任厌在韶小果面前显了真正的原形。
“坐上来，抓紧。”
韶小果拽住他的颈毛翻到了他的背上，任厌咬住“林倩云”的后衣领。用力一蹿，跳到了屋顶，再一跳，就消失在了院外林间。
27
“林倩云”吐得天昏地暗，韶小果一边担心地拍着她的后背，一边埋冤任厌。
“你晃得那么厉害，倩云都晕车了。”
任厌本来就在旁边梳理着自己被韶小果抓乱的颈毛，一听她的话，更是来气：“我可是帮了你！”
韶小果毫不上套：“你是在帮自己！”
“你们人类不是讲究礼义廉耻的吗？你怎么毫无感恩之心！”
“谢谢你！”
“什么？”
“不管怎么说你帮了我，谢谢你！但是既然被我说中，你果真有自己的目的，就别想着我能全然信任你！”
任厌还是生气，看着韶小果瞪圆眼睛的样子像只警惕的小动物，又有点想笑。
“你怎么这么……这么……”任厌想说她怎么变脸变得这么快，又意外地坦率，可他不太懂人类的语言，找不到好的说法，“算了，我已经找了你上千年，再多和你耗上些时日又有何妨。”
任厌一步一步地靠近她，韶小果下意识地想退一步，又觉得不能在气势上输了人，硬是止住了脚步：“我、我可不怕你。”
“你还是该怕一怕。我可不是你们人类臆想中的那种小妖小怪，我与天地同生，神明，魔物，都不曾惧怕。等待你的命运只有一条，就是被我吃掉。”
他离得那样近，金色的瞳孔牢牢地盯着她。韶小果捏紧了裙摆，暗暗提醒自己不要被他吓住。
一直精神萎顿蜷缩在旁的“林倩云”看准了时机，突然暴起冲向任厌，黑色的雾体顿时将他吞噬了一半，而任厌只是伸出手来一掌打在“林倩云”的肩头，她的身体瞬间被轰了个粉碎，化作尘埃，四散零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