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韶小果端着药，仔细打量了一遍任厌：耳朵和尾巴都好好地收了起来，除了额间红印，与人类完全没有任何区别。他还穿着书院统一制式的衣服，甚至乖巧地拿出了上课用的书卷和毛笔，俨然一副好学生的模样。
“……我这是又在做梦吗？”
“快把药喝了，要凉了。”任厌顿了顿，又后知后觉地问：“你梦到过我？梦到什么了？”
韶小果吹了吹药：“梦到一棵大树，你在树下睡觉。”
“然后呢？”任厌竟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看你耳朵毛茸茸的想摸一下，没摸到，就醒了。”
“……本山主的耳朵岂是你想摸就能摸的。”任厌哼了一声，“倒是不梦点有用的。”
韶小果已经吨吨吨地喝完了药，觉得身体又轻快了些，针刺般的疼痛也减轻了不少：“这是什么药？每次喝完都舒坦不少。”
“保气健体的，一天三碗。”
“哦……谢谢啊。”韶小果老实地道了谢，又看了一圈学堂，“但是这个位置是温莞的，你要是想换座位，最好和她商量一下。”
正说着，温莞踩着虚浮的脚步姗姗来迟，自然地坐在了之前任厌所坐的位置上，其他人也并没有觉得奇怪，只是关切地问她是不是有哪里不太舒服，她摇摇头，不愿解释，众人面面相觑，便也不再追问。
韶小果转回头来：“我一直想问你……这是你的能力吗？之前也是，你明明是突然出现，但怎么所有人都察觉不到……”
“真的很想知道？你许愿我就告诉你。”任厌托着下巴看着她。
“那还是算了。”韶小果把碗塞回给他，“差点忘了你还对我心怀不轨呢。”
44
诗文课临时改成了孙叙言的算术课，引起众人一片哀叫。孙叙言拍了两下讲台，众人这才噤了声，拿出了算盘和题本。
孙叙言刚开始讲题，任厌已经枕着自己的手臂睡着了，韶小果心想不好，赶紧推了他两把，小声喊他：“快起来，小心孙先生喊你起来答题，孙先生的题都可难了。”
任厌懒洋洋的睁开一只眼睛：“怕什么，这世上还有什么难题是本山主解决不了的？”
“是么，既然你如此聪颖，那就来答一下，这道鸡兔同笼之题，究竟有鸡几只，有兔几只。”
孙叙言仿佛从背后突然出现一样，站在任厌的桌边，手里的藤条教鞭点了点他干干净净的题本。
“这还不简单。”任厌伸了个懒腰，站都不站，“自然是鸡零只，兔零只。”
“哦？何出此解？”孙叙言不怒反笑，看起来更恐怖了。
任厌自信道：“自然是因为，鸡与兔都被我吃了。”
周围已有同学忍不住笑出声来，韶小果两眼一闭不想面对现实，孙叙言更是意简言赅：“你，出去！”
韶小果没想到任厌是如此的“天赋异禀”，短短一个上午，就惹毛了三位先生。
史学课上。任厌不屑道：“以人为镜？以史为鉴？好笑好笑，若你们人类真那么有脑子，还会有一次次的战争灾荒，王朝交替？话倒是说得好听，也没见你们少折腾几次。”
薛先生气得砸碎了茶碗：“你你你！孽障！”
思学课上。任厌嘲讽道：“天人相类？天人合一？想得真美，山川星辰于万万年中无声无息运转生长，人类不过数十载生命，借群居之力破坏自然的多，奉献之处却少之又少，还好意思说‘人之道成万物’，配吗？”
沈先生被气得浑身发抖：“你给我滚！”
三堂课下来，任厌在书院内出了名。
“这人脑袋有问题”的那种名。
45
韶小果躲在食堂的角落里，一边小口喝粥，一边跟林倩云复述任厌的这些言论。
林倩云十分惊讶：“他这、这么胆大包天，惊世骇俗？”
“是吧，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但是我又一想，他作为妖怪，经历过的事情，看过的东西，都比我要多。想来，他应该也有他的逻辑道理，倒是很想再听他仔细讲一讲。”
“又来了又来了，你这好奇心又起来了，你可别忘了，你会变成现在这样他也有责任，长点心眼吧你。”
“又说我……那你们午前做什么去了？一个上午不见人影。”
“我拉着小明去林间转了一圈。小果，我还真没想到，变成灵体还有这种好处，谁也看不见，哪儿都能去，说实话，有点爽快。”
“原来你们白天也能行动啊……我还以为妖怪啊鬼魂啊之类的，都怕太阳，只能在晚上行动呢。”韶小果道。
“只是白天的力量薄弱些，夜晚更适于活动和修行。”小明为她解惑道，“我们下午还想去山脚下的镇上看看，倩云说，有可能找得到我记忆里的那对情人。”
林倩云点头道：“我觉得她能记住这两人，说明他们之间肯定有什么要紧的联系。我之前看过一个话本里，一个女婴一出生就能说话，说在出生前看过自己父母年轻时候的样子。”
“我也想着……说不定，我再看一眼他们，能想起来更多事情，或许我本有名字，是我自己忘记了……总之，去试一试总是好的。”
“唉……可怜我这能在这里给你揣着个肉身，你们呢……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也不带我。”韶小果扁扁嘴。
又一碗汤药在她面前放下，依然是熟悉的声音：“喝了。”
韶小果拿起来喝了，任厌又递给她一个香包：“这个也拿着，想吐的时候闻一下。”
林倩云和小明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走了。
韶小果拿起香包来闻了一下，是一种淡淡的草木香气，闻着就让人安心。
“你怎么有这么多好东西？”
“只是随便做的玩意儿，有效果就好。”任厌没太在意，从怀中掏出两颗果子啃起来。
“你不去盛点饭菜吗？今日厨娘做了狮子头，味道很好的。”
“我不吃人类的东西。”任厌皱眉道。
“……你好像，很不喜欢人类？”韶小果试探道。
“是啊。”
“为什么？”
“想知道？那你……”
“不许愿，你不想说就算了。”
任厌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韶小果就已经猜到了，绕了一圈总会回到这个点上，让她有些厌烦，却也高高地吊起了她的胃口。
任厌身上的那些谜团，让她越来越想知道答案了。
46
吴先生以前曾说过，人是很复杂的，有喜欢的东西，就会有厌恶的，有不擅长的，就一定有擅长的。
但任厌可能是个例外。
韶小果坐在演武场旁边如是想。
午后多是选课，韶小果有一节蹴鞠，本是为了强身健体，但眼下身体沉重动不了，便只在场边坐着看。
光这一盏茶的功夫，任厌已经犯了四次规，连着两次往自家的球门里进了球。日头下每个人都大汗淋漓，又被任厌这么一搅和，不管是己方还是对方的队员，都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任厌倒是颇为开心的样子，盯着球的眼神亮亮的，不管是不是把别人坑了，总之是对那球很感兴趣，总想抢来玩玩。
果然还是只猫妖吧？
……正想着，又见任厌把球一脚揣进了自家球门。
他到底能干成点什么呀？
韶小果实在有些无言以对。
一个没注意，不知是谁踢失误了，一个球直直地冲着韶小果来了。任厌离得有些远，却是反应极快地往韶小果的方向扑了过来，然而那个距离，除非变回真身，否则也是来不及的。
电光火石之间，韶小果从容不迫地往后一仰，双肘支撑着身子，高高地抬起腿来，一个飞踢，狠狠把那球打了回去！
“啪”——球砸在了任厌脸上。
47
“真的，如果不是看过你的真身，我真的，真的没法相信你是个什么大妖怪。”韶小果又捏了个布条，塞进任厌的鼻孔，给他止住鼻血。“我看过的那些话本小说里，那些个大妖怪，不是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就是博闻强识无所不知，再不济，也是个俊美无俦的翩翩公子。你说说你，你哪一样你沾边？”
任厌一听就不乐意了，当场显出了尾巴：“我怎么长得不好了？你看看！皮靓毛顺！威风凛凛！”
“行了行了你赶紧收起来这还在书院呢！”韶小果四下看了一遍，好在两人是坐在没什么人经过的角落里，要是被人看到了，可说不清了。
任厌把尾巴收了，又有些赌气似地蹲在长椅上：“什么法力无边无所不知啊，都是你们人类的夸大想象。我只是和你们是不同族类，对你们的什么诗啊词的都不感兴趣，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了。”
“所以你进我们书院的目的，就只是我？”
“对。”
眼下似乎是个好好和他进行对话的机会，韶小果坐在他身边，顺着自己的思路问：“你说要吃掉我，还、还那样对我过，我以为你是个很危险的人，但我涉险时，你又几次三番保护我……为什么？这不符合逻辑吧？”
“那是因为我们之前约定过——”任厌说到一半，及时住了嘴，本来有些放下的戒心又再度提了起来。“你怎么那么多为什么？时时刻刻都想套话。”
“那还不是因为你什么都不说明白，再说涉及到我自身安危，我想知道也很正常吧。”韶小果在心里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现在的任厌就像一只炸毛的大猫，不能再去刺激了，但她也不是全无收获。
约定？在她的记忆里，她明明之前从未见过任厌，更何谈跟他有过约定？
任厌盯着她，仿佛知道她此时在想什么，突然冷笑了一声。“记忆可不是什么靠得住的东西，你们人类的记忆尤其脆弱，你们只会记得自己想记得的，忘记让自己难堪的、愁苦的、悲痛的。”他盯着她，眼瞳中金光流转：“与其问我，你倒不如问问自己，你真的记得从出世到现在的所有时光场景吗？你真的没有忘记什么重要的事情吗？你真的，从来没有见过我吗？”
48
林倩云其实很少自由地在坊间集市闲逛，她出门时，多是在女使小厮的陪同之下，不会去些人潮密集的地方，偶尔偷溜出去，也是掩着面戴着纱，匆匆来回。
如今能在大太阳下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细细闲逛，虽说是灵魂状态，却也算是圆了一个小小心愿。
“我还以为这市镇很小，没想也有这么多人……我觉得，应该很难找到那对情人吧。”小明转了一圈，没什么收获，忧心忡忡地飘了过来。
“再、再找找吧，说不定呢，咱们可以去铺子里看看嘛！”林倩云不好说出自己的私心，想再逛两圈，便随意给小明指了个医馆，自己则一头扎进了胭脂铺。
小明飘进了医馆，见今日只有两人值班，一人在给病人把脉，一人在柜台后面处置着药材。门口的架子上只挂着两个名牌，其中一个上面写着：孟阳。
小明盯着那牌子看了一会儿，总觉得说不出的熟悉。
那病人起了身，跟着医者去抓了药，又被送到门口。医者的身体穿过小明透明的灵魂，小明打了个寒颤。听到那病人说：“孟大夫，麻烦您了。”
“哎，没事，好好养病，半个月之后再来复诊。”
“好嘞好嘞。”
病人挥手道别，那医者也跟着抬起手来。
手腕上，一颗小小的红痣。
小明觉得自己的耳边好像出现了幻听，她没有心脏的魂魄深处传来阵阵雷鸣般的心跳声。
她顺着那手腕上的红痣往上看去，是一张清秀端正的脸，嘴角淡淡地笑着，眼角有些垂，给人很温柔的感觉。
她记得他总是温和地注视着她。
而她会轻声呼唤他——
“孟阳哥。”
——这是来自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猛地回头。
一个盘着高髻的妇人拎着食盒跨进了医馆，语气轻柔地道：“你又忘了带食盒了，我做了清蒸鱼，还热着。”
另一个医者也适时笑道：“嫂子又来送饭？孟哥真真好福气。”
孟阳从梁梦曦手中接过食盒，客气道：“劳烦你了，梦曦。”
“一家人，说什么呢。”
他们后面又说了些什么，小明没有再听见了。她只听得自己心内的“咚咚”声逐渐减小、减弱，最终变成了细小却刺耳的忙音。
她的意识也重归混沌。
49
任厌受了伤，便不愿意再上下午的课，说要去熬药，进了厨房就不再讲话。韶小果坐在一边跟他搭话，他也一概不理。
韶小果有些无聊，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觉得不过短短一日，这肚子就比之前大了不少。
“哎，你看我这腰身是不是胖了几寸？”
任厌不理。
“你刚刚放进去的那些药材都是什么呀？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
任厌仍不理。
“小气鬼，也不知到底在生什么气。”
任厌丢了个水果过来，还是不说话。
一股冷风吹过，林倩云焦急地站在韶小果身前：“小果出事了！小明她突然失控了！”
韶小果“啊”了一声，这次倒是任厌先问道：“怎么回事？”
50
任厌赶到市镇时，集市已经被黑雾笼罩。时间分明还未到黄昏，此处却伸手不见五指，黑色雾气遮天蔽日。
林倩云不敢往里去，指着医馆的位置：“就是那里！小明就在那里面！我还看到她抓住了两个人，好像是、是一对夫妻。”
不断有人往外逃窜，那黑雾全不理睬，就只捏住了那对夫妻的咽喉，高高地吊在空中。
隐约听到悲泣般的声音在说：“负我……你……负我……”
任厌侧耳细听，除了悲泣声外，还有黑白鬼差的铃铛声，从不远处传来。
“你回书院去，一刻都别耽误。对了，告诉小果子，药要趁热喝。”
“哦……好。”林倩云怕自己误事，起身便往书院赶。
任厌催出三条尾巴，袭向黑雾捏住的两人，抓住梁梦曦的那团倒是轻易地松了开，任厌接住梁梦曦，两指轻点她的胸口，她咳了两声，终于喘上了气，见孟阳还在空中，忍不住呼唤道：“孟……孟阳哥。”
但似乎是这呼唤声惹怒了小明，黑雾霎时间再次扩大，孟阳也被捏得更紧，脸色酱紫，几乎在生死的一线之间。
一黑一白两片招魂幡飞来，所过之处，黑雾被破，悲泣声变成惨叫声。
孟阳掉了下来，跌在地上，晕了过去。梁梦曦半爬过去，让他枕在自己膝头，小声呼唤他醒来，心疼得直哭。
小明被两片招魂幡裹住后重回人形，双手却多出了一黑一白两条锁链，各执在那黑白鬼差的手中。
任厌见状，连忙上前，扯开两条锁链，将小明护在身后。
“山主，不可。”
“山主，不成。”
“我这不是及时赶来了嘛。这次你们就当没看见，肯定没下次了。”任厌虽然说得轻松，但心知这次扰到了人间安宁，坏了规矩，可能并不好糊弄过去。
“哎呀呀，这是大祸。”
“啧啧啧，没法交代。”
眼下韶小果正借神胎丸的力量重构林倩云的肉身，肉身与灵魂相连，林倩云的灵魂在未魂归正体之前，又与这小妖怪的灵魂相连。要保韶小果，三个都得保。
任厌一咬牙，显了原形。黑白鬼差见状忙执起招魂幡，心道不好，要是跟山主一战，今日恐怕要交代在这里。
没想到任厌咬住自己的一尾一扯，生生将自己的一尾扯了下来，丢给了他们。
那黑白鬼差手忙脚乱，招魂幡都来不及收，双手托住了这根断尾。
“把这个带回去给你们阎君，这魂魄暂时寄放在我这里，待我事了，再去换回我的法器。这一换，你们阎君可不亏。”
“多谢山主，山主深明大义。”
“感恩山主，山主好人好报。”
这黑白鬼差的感谢倒是真心的，若凭本事，他们绝无可能在任厌这里讨得好处，但出了这么个大事却未能缉拿回亡魂，回去了也要被阎君处置。未曾想任厌如此讲道理，竟愿以一尾了了这事儿，免了他们的责罚，这么一想，两鬼差倒真是在心里默默记了这一恩。
任厌转回头，拎起小明：“走。”
小明低着头，未再说什么，只是腾空而起时，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望了地上的那夫妇一眼。
黑白鬼差上前，招魂幡一扫，消去了两人记忆，他们双双晕倒在街头，梁梦曦还紧紧地握着孟阳的手。
小明收回了目光。
52
月栖院中，林倩云焦虑地在屋里飘来飘去。韶小果倒是坐着没动，但一眨不眨地望着门口的眼神，倒也没有显得多镇定。
门突然开了又关，是小明进来了。
林倩云长舒了一口气：“还好那狐狸精是真有本事的……小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突然就……那样了，还怪吓人的。”
小明惨白着脸，嘴角努力地扯出一个笑，却比哭还要难看。
“我……想起我的名字了。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韶小果打开门看了一眼，外面没有人，更没有任何动静。
“任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