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任厌很痛。
断尾之痛哪有他表现得那么轻松,何况对于没有武器的他来说,三尾就是他的法器,亦算他的分身。
任厌蜷在药炉旁边,等着炉膛里的火由红转蓝,伤药炼好。
他在秦日月的居所,准确的说是秦日月居所旁的药炉。他不愿与其他人共用房间,这些时日便一直住在这里,用来给韶小果熬药汤的珍贵药材也大多是出自秦日月的私藏,他大手大脚地用掉了不少,本以为秦日月会十分肉痛,没想到他丝毫不心疼,反倒十分在意任厌的住宿安排。
往日里的秦日月都是慈眉善目的,今天收到了四位先生的投诉反馈,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急吼吼地来药炉里找他:“山主!你今天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可知有四位先生说你胆大妄为、目无尊长、口无遮拦、无法无天!要我把你给逐出书院,你这……你怎么受伤了?怎么回事?”
“无事。”任厌恹恹地,把自己蜷成一个圆,不大想理会他。
秦日月在柜子里找了两个小瓶子,递给他:“蓝瓶内服,红瓶外敷。山主,可是两个丫头出事了?你这伤又是何人所为?不管是任何人,都不能伤我书院学子!老拙虽不惹事,但也不惧一战!”秦日月说着又掏出他的拂尘,大有要冲出去打一架的意思。
“都说了无事,这伤我自己弄的,过两天就好了。你别烦了,吵死了。”任厌收下了药瓶但没用,眼睛还是盯着炉火。
“哦哦。”秦日月心中一想,虽然自己对任厌有压制,但任厌对阵其他人时确实该是立于不败之地的程度,略微放下了心:“哎不是,山主,你可答应过,做我书院的学生,守我书院的规矩,平日里你不喊我一声院长也就算了,对各位先生怎么能如此不尊敬?你可别以为随便混一混就能混到乙等,先生们对待课业都是十分严苛的,你若想成绩达标,我看是要……”
任厌实在被念叨的头疼,“啪”地甩了下尾巴,拍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要怎样你才能闭嘴?”
秦日月不为所动地摸了摸任厌的尾巴毛:“我看得给你找个学习搭子,带一下你,东院的程虎就不错,他虽只是个小精怪,但对和人类一起生活这事上,是非常有经验的……”
“搭子?搭子是什么?”
“就是伙伴,朋友,这还是之前吴先生提出来的,两人结成一组搭子,在生活和学习上互相帮助,彼此照拂,共同进步。山主,你刚来书院,还不大适应这里的生活,我是可以理解的,有了搭子,可以帮助你更快递融入这里的生活,乃至以后进入人类社会……”
“我有搭子。”任厌道,“我不需要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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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韶小果躺在床上捧着肚子缓慢地翻了个身。她有些睡不着。这次倒不是因为晕眩难受,而是听了小明讲事情的经过,脑海中便总是不断地冒出她所想象的画面,随之而来的还有些说不清的牵挂:不知道任厌自断一尾有多痛?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你在想那狐狸精吧。”林倩云坐到她床边,见她打算坐起来,忍不住想伸手去扶:“小心点……多靠个枕头。”
“我猜他会救小明,自断一尾,大约都是为了我。”
“自信点,把‘我猜’去掉,肯定是为了你。”
“我今天套了他的话,他说我们曾有约定……但我想了又想,实在不记得我什么时候见过他,更别提和他有约了……”
“也许你们是前世有约啊!”林倩云冲她眨眨眼,“那些个故事里不都是这么说的,说不定你们是前世相识相知,约定了三生三世,但你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不记得他了,今生他如约前来找你,想和你再续前缘……多浪漫呀!”
“……他可还说了要吃掉我的。”
“哎呀……”林倩云变得有些扭捏起来,“这个吃,可能也不是那个吃嘛!”
“这吃还有别的歧义?这个那个的,你倒是说清楚。”
“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哎!你这人!我有本书藏在参字头书架上,你自己找来看,好给你开开窍,我可不理你了!”林倩云实在害臊,一溜烟飘出了房间,徒留韶小果一个人在原地发蒙。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韶小果这晚梦见了前两年的上元节灯会,兄长带她去看大鳌山,两人走到一半,就听到有人说前面出了事,一个灯架的横梁掉了下来,砸死了一个人,随即落下的灯笼被蜡烛烧熔,引起了一场火事,人群呼啦啦地往回走,韶小果却像是有所感一样地朝着反方向看去,看到任厌站在人群逆流之中,抬着头,目光所及之处,是燃烧起来的房屋街道。
韶小果隐约地知道自己身在梦中,可却还是忍不住向着任厌伸出手去。
“我真的,早就见过你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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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倩云飘出屋外,见风清月白,夜色甚好,便飘去屋顶赏月,见小明已不知在屋顶坐了多久,愣愣地看着月亮,整个人都仿佛没了魂一样,周身还隐隐有黑雾围绕。
林倩云悄悄飘到她身后怪叫一声,她都没有反应。
“小明……你想什么呢?”林倩云在她身边坐下,“哦不对,你不是说你想起来自己的名字了吗?你叫什么啊?”
小明回过神来,对她笑笑:“十四岁前,我都没什么固定的名字,我爹娘有时候叫我狗蛋,有时候叫二丫,有时候叫招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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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生于极贫困的人家,据说娘亲在怀她时吃得最好的也不过菜叶子粥,她一出生就瘦弱得像个小鸡仔,爹娘怕养不活她,就天天换着贱名叫她。
爹是个卖苦力的,姓刘,她七岁时出了意外死掉了,她娘带着她改嫁给了一个大户人家的管家,她娘能吃苦,没几年做成了管家婆子,她也顺势成了府里管管洒扫的小丫头。好日子才过了两年,她娘在干活时落下了病根,总是头疼,有一天突然晕了过去,就再没醒过来。她后爹又娶了个新的正头夫人,便不再管她了。
又一年新年,在外头求学的大少爷终于回来,老爷太太小姐少爷们都冒着风雪站在门口迎他。她站在人群后头,给小小姐打着伞,越过人群,看到他拂掉落在肩头的雪才去拥抱父母兄弟,走到她们面前时温柔地摸了摸妹妹的头,笑着说:“小丫头长得这么大了”,抱起妹妹往里走。他比她高许多,她努力地举着伞追着他,他笑着执过她手里的伞,关切道:“天寒,你们也去歇歇,吃些热茶吧。”
彼时她还只是“你们”中的一个,但她已经觉得他在那一瞬间传递给她的温度,暖如旭日。
她恋慕他,不大懂得如何遮掩,也不大知道如何表达,大少爷常常苦读至清晨,她便捧上第一盏茶,大少爷深夜才归,她便是门口的一盏灯。其他的丫头们看出她的心思,故意在大少爷面前叫她的贱名,她人生中第一次羞愤欲死。但大少爷非但没在意,反而说:“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天蒙蒙亮时,大少爷偷偷带着她上山看日出,在日出前,他一手牵着她,一手指着那未落山的月亮说:“你就是长夜未醒时的一阵清风,一抹月色。清风晓月,就叫晓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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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月讲到这里,望向挂在天上的遥远月亮,突然不说话了。
林倩云听得入迷,催促道:“那然后呢?”刚问出口,就知道说错话了,若有“然后”,她还会坐在这里睹月思人吗?
但刘晓月还是说出了然后:“然后有阵子都挺好的,他教我写字,我给他绣荷包,我们常在山间树下见面,没过多久,府里闹疫病,我从小身体不好,生了病,烧得迷迷糊糊的,就这么一命呜呼了吧。”刘晓月自嘲地笑笑:“我再醒来,就是在那棵树周围,大约是因为有执念,却又忘记自己执念着什么,学着林间小妖小怪做些修行,就以为自己也是个什么柳树精之类的。”
林倩云听得辛酸,又想起自己看到的孟阳和梁梦曦,不禁怒上心头:“你也不要太伤心,为那男人实在不值得,这才过了多久,他就忘了你另娶他人,负心薄幸,不是个好人!”
“不是!不是这样的!”刘晓月连声否定,神色认真:“他没有负我,我们在一起时,他对我很好,他是一心一意的。他是个正直的人,也很温柔。我死了也有……也有两三年,人过日子,都是要往前看的,我已经死了,怎么还能绑着他,他没有负我,他没有!”
刘晓月情绪一激动,周身围绕着的黑雾似乎又浓了些。林倩云觉得有些害怕,忙安抚她:“好,好,是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你看今天月色多好,我陪你再看一会儿。”
刘晓月看向月亮,慢慢冷静了下来,两人沉默了半晌,刘晓月低声道:“只是好想,好想再回人间看看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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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小果刚一醒来,就觉得嘴里发苦,十分想吃果子蜜饯之类的甜食,疲惫地坐起身来,肚子似乎又大了一圈,四肢也有些肿胀。这种情况是肯定不能再去学堂了,留在月栖院也容易被同窗发现,韶小果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与蓝,搬去没什么人的偏院。
正想着,与蓝便敲门进来了,韶小果有些呆:“蓝姐姐……你是有什么读心术吗?”
与蓝放下手里的汤药,笑嘻嘻地:“怎么着,正在想我呢?”
“还真是。蓝姐姐,我这个情况……可能在月栖院是住不下去了。”
与蓝点了头,利索地开始打包她的铺盖:“把药喝了,咱们这就搬去玄竹轩。”
玄竹轩位于时宇祠后,临近侧门与祭祀区,平日里先生和学生都很少来,但进出书院倒是方便。
韶小果觉得这么安排真是妥当,点了点头,端起碗来准备喝药,又想起任厌来,试探着问道:“蓝姐姐……这汤药也是院长送来的吗?”
“是啊。”与蓝收好了包袱,“我先把东西送过去一趟,你等我来接你,别自己走动,当心身子。”
韶小果看着那碗汤药,心想着任厌也不知跑哪儿去了,伤好些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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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蓝把韶小果安顿好后,又急匆匆地走了,说是温莞这两日也不爽利,昨天夜间发起高烧来,她忙着去照顾。
送走了与蓝,韶小果打算从侧门偷溜去镇上买些吃食回来存着。她从早上起心里就想着蜜饯糖水,抓心挠肝似的馋。
林倩云游魂似地飘进来,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咱们给晓月立个牌位吧,做点法事,超度一下,孩子太苦了。”
“我也有这个想法,走,咱们现在就去。”韶小果穿好了衣服,披了件轻薄的斗篷,又戴上了斗笠。
林倩云“嗯”了一声后才回过神来:“现在?现在你怎么去?你这身体去什么去,瞎折腾!不许去!”
“我挺好的,那汤药可管用了。”韶小果转了个圈:“头也不晕身体也不疼,就是馋,想吃好多东西。”
“那也不行!万一出去磕了碰了可怎么得了!”
“你现在想管也管不了我啦!”韶小果得意地越过林倩云的阻拦打开了门,“再说,你还不了解我么,让我一直在房间里憋着,我才真的要憋出病来了!”
韶小果垂下斗笠上的帷帽,兴冲冲地出了门。林倩云只好追出去,招呼着刘晓月也赶紧跟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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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朗气清,日光普照,来玉安寺上香的人也络绎不绝。
韶小果打算先请了牌位,再去买零嘴,进了玉安寺,便直接往偏殿走去。
走进一听,里面传来众位师父的念经声,似乎是有法事。韶小果掀起帘子,轻手轻脚地进去,打算等法事结束了,再办立牌位的事情。
耳边林倩云惊呼一声,附在韶小果耳边小声道:“你快看最后排右手边最边上跪着的妇人——是晓月那个相好的妻子。”
韶小果闻言望去,梁梦曦穿着打扮得端庄素雅,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着什么。
“她怎么在这里……难道有亲人离世了?”林倩云打算飘去前面,看一看那供奉在台上的牌位的名字。
刘晓月拉住了她,语音颤抖,语气中充满了不可置信:“是我。”
韶小果也看了过去。
那台上并排供奉着两个牌子,其中一个,确实是刘晓月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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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小果躲在门的旁边,等着梁梦曦出来。
林倩云在一旁不住地叮嘱她:“记得按我跟你说的演,自然一点,别太僵硬。”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后,一个女使掀起帘子,梁梦曦跨出门来。韶小果看准了时机,闷着头急匆匆地走过去,和梁梦曦撞了个满怀,两人都下意识地护住肚子,韶小果低着头不住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没事吧?”
韶小果抬起头,故作惊讶:“您是孟大夫的夫人吧?”
梁梦曦点点头:“您是……?”
韶小果一脸感激地摸了摸肚子:“我能有这个孩子,都要感谢孟大夫医术高明。”梁梦曦看了眼韶小果的肚子,礼貌地笑了笑:“医者治病是本分,还是您自己有福气。”
“您也是来……”韶小果故意压低了声音:“据说这里做法事很灵验的,能超度冤魂,化解怨念。尤其是……能解孽缘。”
“竟是这样……这我倒没有听说过。”梁梦曦惊讶道,“我多是来为亲人朋友祈福,或听师父们讲讲佛法道理。”
“夫人对佛理感兴趣?我偶尔也看看,却总是参详不到其中深意。”何止是参详不到,这可是唯一一门,韶小果念起书来就困的课业。
“其实我也不大懂,只是有些兴趣罢了。以前听师父们讲人间八苦,众生皆苦,我听着都觉得嘴里冒苦味。如今却有些懂了,这苦是不圆满,不顺遂,不可心,可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始终如一地圆满、顺遂、可心呢?便拿我来说,我是远嫁,曾以为能和一起长大的人执手到白首,未曾想他少年夭折,我痛不欲生。父母怜惜我,为我另择佳婿,我嫁过来才知道,夫君居然是个和我同病相怜之人,人生苦路上,竟有人能够同行,不圆满之中,也算有小圆满,不顺遂中,也有可心之处,这便是人间吧。”
韶小果本来也是试探,她却直接说了这么一大通可谓交心的话,此时反倒不知该怎么接,只好干巴巴地赞了一句:“夫人真是通透。”
梁梦曦笑着摇摇头,往旁边侧过身,做了个请的动作:“您请过吧。”
韶小果撩开了帘子准备进去,突然觉得手腕一凉,是刘晓月搭上了她的手臂,用难言的目光看着她,冲她浅浅地笑了一下。
韶小果明白了她的意思,回头喊了一句:“夫人,谢谢。”
梁梦曦没再说什么,在女使的搀扶下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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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离玉安寺远了,梁梦曦撩起帘子来,望了那寺庙一眼。突然有些恶心想吐,身旁的女使连忙递过来一个酸枣让她含在嘴里压着,梁梦曦顺了顺胸口的气,缓了过来。
“小姐,您怎么跟那妇人讲那么多,万一传出去……”
“那都不重要,而且……我们应该也不会再回来了。长明灯你都安排好了吧?”
“小姐放心,我留的钱都够那灯燃上一百年了。”
“还小姐小姐,叫夫人。”
“夫人,咱们离开了也好,您也别再想那些过去的人事物了,咱们就养好身子,健健康康地把小少爷生下来,好日子在后头呢!”
“是啊。”梁梦曦心想,今日也算有了了结。那怀孕的妇人,明显不是孟阳的病人,因为孟阳,并不擅于治疗妇人的疾病,但凡有女性来求诊,都是医馆内的另一女医者负责的。可见她是怀着别的目的接近自己,来打听,来试探的。孟阳曾说刘晓月在这世上已无亲人依靠,她却一直暗暗希望,那个可怜的女人,能有人挂念一句,在今日碰到,她甚至觉得这就是命运。
“那些我憋了快一辈子的话,也终于说出去了。”梁梦曦喃喃道。
“小姐你说什么?”
“没什么。”梁梦曦轻抚小腹,“我觉得你说得对,所有发生过的事情,在发生之后,就都已经是前尘往事了,人不能追着昨天过日子,要追着明天过日子。这孩子的乳名……嗯,就叫明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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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小果在刘晓月的长明灯前燃了香,又供奉了点瓜果,准备离开时,被刘晓月叫住了。
“小果,我……”刘晓月抿了抿嘴:“我想求你个事情。”
“你说。”
“我能不能请你,也给我的爹娘,立个牌位?我知道我没几天就要跟那两位鬼差大爷走了,说不定……还要下十八层地狱赎罪。但我的爹娘实在都是好人,就是命苦……我也不求供奉!就是有个牌子就行!就像一个证明,他们也曾来过……这个人间。”
刘晓月说得艰难,自己也觉得是有些强人所难,低着头不敢看韶小果的脸色。
韶小果看了眼林倩云,林倩云点了点头:“咱们说要给人家找名字也没找成,好歹让一家三口有个牌位呢。”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那我这就去办。”韶小果问刘晓月:“你爹娘的名字和生卒年,你都还记得吗?”
“我爹叫刘大刚,十一年前的上元灯会,被掉下来的灯架横梁砸死,灯会走水,他的尸身也被烧没了,什么都没留下来,那年他约莫……三十上下吧。我娘姓陈……”
刘晓月后面的话韶小果都听得不是很清楚,她捧着两个牌位走在长廊上,不断地在自己的回忆里寻找那些曾经被她忽视的违和的地方。
她明明记得那个灯会,是两年前,兄长带她去的,怎么会变成十一年前?她的记忆里,到底有多少是可信的,有多少是模糊不清的?
韶小果一个分心,被木地板上的凸起处绊了一下,跌倒在地。当她想扶着栏杆站起来的时候,突然觉得那种针刺般的疼痛突然一下又回来了,而且是十倍百倍地回来了。巨大的疼痛感让她完全站不起来,头晕目眩甚至找不到栏杆。
“天呐是血!小果你出血了!怎么办怎么办!”
耳边是林倩云的声音,她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裙角,只感觉到触手可及是一片粘腻感。
最糟糕的是,她逐渐听到了许多奇怪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入她的耳朵。
“是神胎……这人类怀着神胎……”
“身体……有了这个身体……我就能回去了……”
“是我的……是我的!”
仿佛那个差点被夺去了名字的林中暗夜。
她想起身逃命,但却完全无法动弹,此时心中只剩下一个名字。
任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