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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厌连打了三个喷嚏。
他没太在意,觉得大概是被土腥味弄得鼻子痒痒,接着刨地。他虽不是这山的山主,但这山中哪里有什么好东西,他闻一闻就能知道。很快他就锁定了一棵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树,往树根下刨了起来。
任厌刨到快半人高的深坑,终于刨到了根底,拎起了一根胖萝卜似的黑色果实,一身泥一头土地从坑里出来,然后认认真真把坑填上了。
已是日上三竿,又累又饿,本想着干脆以原形奔回学院,又担心撞上秦日月那老头子,要念叨他不守规矩,更烦,只好晃晃悠悠地往书院走。
他走了没多远,就见一个男人也晃晃悠悠地往半山腰上走。任厌觉得这人眼熟,哪里见过,想了想,好像是那个差点被小鬼弄死的人类男子,医馆里的医者。
他在一棵桂树下驻足,又从怀中拿出一个被摩挲得有些破旧的荷包,自言自语,感怀伤情。
任厌只觉得他既吵闹,又挡路,正打算不理会他直接往书院走,却听到空中似乎传来了呼喊自己名字的声音。
任厌抬头看去,只见远处黑压压的一片,像是遮天蔽日的乌云正以极快的速度覆盖住整片天空。那声因为距离太远而几乎微不可闻的呼救就是从“乌云”中传来。
任厌催出耳朵,屏气凝神全神贯注地听,那微小的声音乍然如雷声般在他脑海中爆开——“任厌!救命啊!!!”
任厌猛地睁眼望去,哪是乌云,分明是数不清的孤魂野鬼、山野妖异,在追着最前方的一小团黑雾,仿佛一只巨兽紧咬着它的猎物。
65
韶小果咬紧牙关,崩溃地抱着自己的肚子,她眼下被刘晓月化身的黑雾护在里头,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她们身处险境。
长廊上骤然生变,刘晓月当机立断,拉起她和林倩云直冲向书院的方向,并叮嘱她:“小果,呼救,叫山主来救我们。你喊他,他一定能听见你。”
刘晓月说了那一句之后就再也没出声,只是有几次突然加速,让韶小果更加头晕目眩,想来也是没有余力了。
林倩云注意着外面的动向,远远地看到山上的人影,心里也松了口气:“小果,我好像看到任厌了,你还有力气吗?”
韶小果喊了两声就没力气了,艰难地摇了摇头。
“小果,我尽力了。”
耳边突然传来刘晓月的声音,黑雾逐渐散去,韶小果的眼前变得明亮起来——她正以极快的速度从高空中往下掉。
失重感掌控了身体,她却突然不害怕了,意识好像回到了她初初来到世上的那一日,她甚至能睁开眼睛,烈日灼人,金光万里。
而树下,有人在等她。
“阿欢——!”
66
孟阳这几年从没来过这里。他说不清是因为什么。在包裹着他的复杂情绪里,有不舍、痛苦、悲愤、伤感……还有愧疚。
桂树还是那棵桂树,但来的人,只剩下他了。
他在树下坐了一会儿,看看树,又看看远方。
“我来得太晚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和冥冥中的什么对话。“我前些天梦见你了,你走后我还是第一次梦见你。你恨我负心,想带我一起走。那个梦太真实了,醒来的时候,我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孟阳回想起梦里的细节,还脊背发凉:“说来可笑,我一直以为我是愿意陪你一起的,我敢和你一起走。可你真来接我的时候,我怕了,我那一刻没有别的想法,就只是不想死。你说,我是不是活成了个笑话?”
孟阳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把荷包挂在了树枝上:“我要走了,北上去师父的医馆帮衬,不再回来了。”
孟阳看向头顶的太阳,被日光晒得眯起了眼。
“原谅我不敢在月升时来见你。清风晓月……咱们……”来生再见这四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见一个金橘色背毛的庞然大物甩着两条尾巴蹿了过来,吓得他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那妖兽却对他视若无睹,三两下上了桂树,猛蹬了一下树顶,向天际跃去。
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去,这才发现天边似有乌云正往此处袭来,那妖兽竟像是要往乌云扑去的。
不,不是乌云——乌云里,掉下了一个女子!?
妖兽用尾巴缠住了女子,让她落在了自己的背上,落地之际,妖兽化作了人身,怀抱着女子轻轻地站在了树下。
妖怪?神仙?
孟阳眼见着那金瞳的男人抱着女子走向了自己,他想从地上爬起来,手脚却不听使唤。
任厌站在孟阳面前,皱着眉看他:“哎,你会接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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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说,应该还有月余,胎体才能长好,但韶小果却提前了这么长的时间。或许还是由于她的体质特殊吧……但眼下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了。
任厌把韶小果放在树下,看了眼不远处想要夺取胎体的妖鬼大军,一个头两个大。那些妖怪畏惧任厌的威势,不敢贸然上前,但也已逐渐将桂树包围。
“你怎么招惹了这么多小妖小怪?去哪儿干什么了?”
“玉安寺,上香。”韶小果从牙缝里挤出两个词。
“寺庙?你知不知道那种地方最招哀魂怨鬼了?胆子真够大的,肚子都这么大了还敢一个人往外跑。”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韶小果痛得抓住任厌的手臂狠狠一捏,任厌顿时五官都扭曲了。“倩云和晓月呢?”
“在呢在呢!”林倩云拉着刘晓月从林子里跑过来:“晓月完全没力气了,说都靠山主了。小果你怎么样?要生了吗?总不能在这儿生吧?能回书院吗?”
“恐怕来不及了。”任厌的耳朵微微动了动。他的耳朵和尾巴都没有收起来,只要听到异动便一尾扫过去,弹飞几只妖兽野鬼。“她的身体受不住再颠簸一次了,而且以你们招来的小鬼的数量,就算我一巴掌轰死十个,清干净之前她也痛死了。”
“那怎么办?”林倩云急得想哭。
刘晓月认出了孟阳,想说或许能让他帮忙,却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我清怪,他接生。”任厌把孟阳拎起来,拎到韶小果旁边:“时间紧急,我就讲一次,她肚子里这个胎体很特别,没有三魂七魄,用你们人类正常的办法是生不出来的,得将肚皮切开。”
“切开!?”韶小果和孟阳异口同声地惨叫起来。
“对,但也不用切很大,脐下切一指长的口子就行,”任厌指了指林倩云:“到时候你就往里钻。”
“往里钻?怎么钻?”林倩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疯了。
“这个胎体没有灵魂,你没有肉体,自会相互吸引,本能会告诉你怎么钻。”任厌接着对孟阳说:“胎体会从母体内出来,你接着点就行。这之后伤口会自然愈合,母体会恢复到受损前的样子,就用不着你了。懂了吗?你给她切开就行。”
“不不不不不不!这怎么行!”孟阳几乎要把头摇出虚影来。“我我我不不不不不不行。”
“你不是医者吗?”
“但我从未、从未医治过妇人,我、我……”
“你们人类怎么一个个都这般没用。”
“你、你、你们这才是莫名其妙……老天爷我是又在做梦吗让我醒醒吧……”
“行了吵死了!”韶小果本来就疼得钻心,又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吵闹,实在受不下去。
“我自己来!刀呢?刀给我!”
韶小果成功让周围安静了下来。孟阳惊掉了下巴,林倩云泫然欲泣地看着她,任厌忍了又忍,没忍住,笑出了声。
韶小果白了他一眼。
任厌从怀中拿出一把小匕首递给她:“还是你最厉害。”
韶小果背靠着树,努力地坐起来了一点:“我信你。”
“那是自然。”任厌说着又扫开了两个小怪:“我在,谁都不能碰你一下。”
任厌说罢主动冲入妖怪兽影之中,当真是一拳七八个,一脚五六只,还心情颇好地大笑了几声。
韶小果头上一层汗,嘴唇也没了血色,她把匕首从鞘中拔出来,把匕首鞘扔到一边,双手握住刀柄,全神贯注,却仍控制不住地手抖。
“这样怎么行……”孟阳忍不住出言劝阻,却只看到韶小果格外冷静的眼神。
“若是帮不上忙,至少闭上嘴。”
孟阳被她的眼神震慑住了,或者说,是被她的勇气激出了一股子不甘。
孟阳握住了她的手,帮着她干净利落地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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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疼了,怎么能这样疼?
韶小果感觉自己似乎是在那一瞬间死了一次,又活了过来。
她出生的时候也是这么痛的吗?为什么她一点也不记得了?
太阳的光芒远远地远远地照射过来,她好像随着那日光飘向了时光的彼端,那里也有一棵树,比这一棵桂树更大、更高、更古老的树,树上只结着一个果子,树下有一只异兽懒洋洋地趴着睡觉。
好像是久远到几千、几万年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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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阳觉得自己这辈子见过的最奇异的事情,都在这一天。
一刀下去,并没有血流出来,取而代之的是光,金色的光,眼前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进入了那道光芒之中。
自韶小果的腹中,浮出一个小小的人形幼胎,幼胎本是蜷缩着的样子,只一会儿,就变得如同出生两三个月大的婴孩。
只见婴孩的眼皮动了动,睁开了眼,随即“哇”地大哭出声。哭声起后,光芒渐消,孟阳连忙扯掉自己衣服上的一块布料,将婴孩包裹起来,抱在怀中,轻轻拍打哄睡,婴孩咬着手指慢慢睡去了。
见胎体有了灵魂宿主,那些孤魂野鬼小妖小怪们也失望离去,渐渐散开。
任厌走到韶小果身边,从怀里掏出那个黑色的果子递给她:“饿不饿?吃一口?”
韶小果正没力气呢,也不推拒,接过来就啃,啃了两口才想起来自己肚子上的口子,低头看了一眼,小腹平坦,疼痛全消,只剩脐下一道淡淡的浅色疤痕,似乎在提醒她这一切并不是大梦一场。
韶小果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心想这一遭总算过去了。
“谢谢你,孟大夫。”
任厌蹲在她旁边:“那些玩意儿可都是我打跑的,你谢他不谢我。”
“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
孟阳把手里的襁褓递给韶小果,自己身子一歪头一栽,“咣”地倒了下去。林晓月吓了一跳,上前关心。
“他这是怎么了?”
任厌摸了摸他的脉搏:“没事,大概是晕过去了。”
“这心理承受能力,不行啊。”韶小果啃完了果子,有了力气,心情也好了许多,看着林晓月关切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孟阳,心里有了想法,冲着任厌招了招手:“哎,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孟阳看得到晓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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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阳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山间清风,星间明月,周围静悄悄的,任厌和邵小果都消失了。
是梦吗……
孟阳慢慢爬起身来,却看到自己的衣服料子真的少了一块。
不是梦?
“阿阳……少爷。”
熟悉的呼唤声从身后传来,孟阳有一瞬间的怔愣,慢慢地转过身来,看到刘晓月正微笑地看着他。
素净的小脸,碧绿的衣裙,和她走时没什么不同。
“你……你是来带我走的吗?”孟阳感觉自己有些颤抖,他心想着自己好没出息,定了定神,又冲她笑了笑:“我并不是害怕你。”
“嗯。”刘晓月走上前去,从树枝上摘下那个荷包,“我是来拿这个,顺便跟你告个别。”她望着他的眼神还是有些不舍,但嘴角是噙着笑的:“我要走了。”
“你去那里?”孟阳急急地问出口,才惊觉自己问得不对。她已经不是此世之人,还能去哪儿呢?孟阳又急急地想解释:“你别生气,我并不是想赶你走。”
“你呀你的。少爷,把我的名字忘了?”
“……当然没有。”那还是他给她取的。
“那你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只有你会那样叫我的,那个名字,我想再听一次。”
“晓月……晓月……”孟阳上前把她拥入怀中,她的身体是冰冷的,感受不到一丝温度。孟阳一阵鼻酸,之前下定决心的告别离开,在此时竟都忘在了脑后,只觉得就这样跟着她走了,下辈子还能做一对鸳鸯。“月亮,我跟你走吧,来生我们……”
刘晓月将手指抵在他的唇间,摇了摇头,从他温暖的怀中抽出身来。
“你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这个梦很怪、很累,但是明天你醒来的时候,会发现一切都变得更好了。明天……明天真的很好,你会很幸福的。再见了,阿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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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小果和任厌趴在不远处的石头后面,竖着耳朵听着两人的对话。任厌本是想送韶小果回书院的,但韶小果八卦之魂熊熊燃起,想亲眼见证这故事的结尾。
无奈,任厌只好跟她一起趴着,怀里还抱着个熟睡中的婴孩。
随着刘晓月和孟阳的对话,她身上的黑雾也逐渐散去,变成微弱的月白光芒。
刘晓月站在树下,看着孟阳一步三回头的离开。她冲着孟阳挥了挥手,孟阳再一抬头,她就不见了。孟阳想着大约是她时间到了,怅然若失地下了山。
刘晓月走向韶小果和任厌藏身的石头。
“我知道你们在这儿,不用躲着了。”
韶小果扯着任厌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我、我没有坏心思的啊,就是想看看你们最终是怎么个情况,也好等小云醒了跟她说说。”
“我知道,没事的,我还要谢谢你们,能让我最后体面的跟他告别。”
“不客气不客气,主要还是靠他。”
“一点熏华草汁而已,不算什么。”
刘晓月笑了笑:“我如今心愿已了,想着,也是时候跟鬼差大哥走了,山主,劳烦您替我传话吧。”
话音刚落,就听见铃声一前一后一轻一重地响了起来。
“不用劳烦山主。”
“我们自己来了。”
黑白鬼差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左一右地站在了任厌旁边。
“山主几日不见。”
“孩子都生好了。”
“恭喜山主。”
“贺喜山主。”
任厌一手抱着娃,一手举起拳头挥了挥:“你们是想挨揍了吧。”
黑白鬼差赶紧从他身边飞身撤离,掏出黑白锁链,禁锢住刘晓月的双手。
“是时候了。”
“该上路了。”
刘晓月冲着他们点了个头,准备离开。
“等等!”韶小果喊住她,“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你,可否再给我一点时间?”
黑白鬼差看了眼任厌的脸色,点了点头。两人退开,韶小果把刘晓月拉到一边说起悄悄话。
“我记得你初次遇见我的时候,是不是试着夺我的名字,但是没有成功?”
刘晓月点头道:“嗯,那时听倩云喊到你的名字韶延年,我便以此为媒介夺名,但并没有成功。所以我想这名字并不是你真正的名字,或者说……不是你刻在灵魂中的名字。”
“我知道了,谢谢。”韶小果又抱了她一下,“走好。”
“嗯。谢谢你们。”
另一边,任厌冲着黑白鬼差伸出手:“我尾巴呢?”
两鬼差无奈地对视一眼,冲着任厌拱手。
“山主饶命。”
“山主赎罪。”
“阎君不愿交还。”
“让您自己来取。”
任厌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让他给本山主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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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小果没什么力气,任厌扶着她走在回书院的路上。
映着月光,韶小果突然心生一阵感慨。
“你说,他们下辈子会在一起吗?”
“不会。”
韶小果扭头瞪他,她那点伤感的情绪都被任厌破坏了。
“为什么?”
“世上的事情大多如此,越是执念,越是事与愿违。想得到的都失去了,想保护的都弄没了。”
任厌的话倒也颇有几分道理,韶小果点头附和:“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啥意思?”
“……”韶小果的伤感情绪再次被破坏了。“没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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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韶小果睡了三天才醒,大约是身体太过疲惫,急需睡眠补充回来。
她睡了三天,也梦了三天,多是些碎片化的画面,有时候是和兄长娘亲撒娇卖乖,也有些独自一人爬树种花的,哪些是记忆,哪些又不是?真实与否,时间顺序,她都分不清了。
恍然间抓住了一个记忆碎片。那是她很小的时候,娘亲逗她道:“贱名好养活,不如叫狗蛋,或者狗丫吧,你喜欢哪一个?”
她都不喜欢,急得蹲在地上哇哇大哭。
名字多重要,那可是一个人存在这世间最初的证明。怎么能取得这么没有文化呢?
韶小果就被吓醒了,醒来之后拍拍自己的胸口,还好,她现在不叫狗蛋,或者狗丫。虽然娘亲还是取了一个非常硬气的大名,但她还是最最喜欢这个她一听就觉得属于自己的小名:小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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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没有人在,她推门出去,见旭日初升,天朗气清,顿时心情大好,活动活动筋骨,身手矫健地爬到了院内的树上,沐浴着朝阳的光芒……睡起了回笼觉。
睡醒时似乎到了晌午,太阳升得老高,她也有些饿了。正要下去的时候,却看见任厌也坐在树下,靠着树干睡着了。
韶小果趴在树枝上,往下丢了两片叶子到他的身上,见他没反应,偷偷地笑。
“其实你不叫任厌吧……我好像想起来了,又没全想起来。你是不是以前也守护过我?我的名字是你取的吧?你我的过往到底是什么故事?嗯?阿欢?”
她轻轻地唤他真正的名字:
“阿欢。”
那人的睫毛轻微地颤动了几下,睁开了眼睛。金色的瞳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看着她,应了一声:“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