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韶小果曾听她娘亲说过，人死时，眼前会飞快闪过从现在到过往的所有重要瞬间，记忆回溯至出生时看到的第一抹光芒。他们管这个叫走马灯。
这几天内，她数次面临死亡，眼前出现最多的，是那棵树。
那是一棵生长在极高的山崖边上的树，高大，古老。不知怎的，韶小果觉得，那棵树就在世界的最边缘，坐在树上，能看到太阳升起时的第一道光线。
树下懒洋洋地趴着那只她熟悉的异兽，尖尖的耳朵，三条尾巴，额上有一道红色的痕迹。
那棵树上唯一长着的果子，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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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她还没有人形，连幻化出的声音都很模糊，风吹一吹，她就顺着风摇晃两下，雨下起来，她就细听雨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那异兽不大爱理她，她就契而不舍地叫他。
“喂——喂——睡着了吗？还是醒着？”
他耳朵动一动，好像是听见了。
“喂——叫你喂，好像不大好听，我叫你点别的吧？”
“……”
“叫你什么呢？你好像不喜欢下雨，也不喜欢光……啊你喜欢睡觉！我叫你……”
“我不需要名字。”像是怕她取出什么不靠谱的难听名字来，他赶紧打断了她。“这里除了你我也没别的活物，‘喂’就可以。”
是了，其他那些想吃她的妖怪都被他打跑了，这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
“我不喜欢……”她晃动了两下，似是在表达不满。“名字，听起来多特别啊，我也想要。”
“……那你给自己取名字吧。”他翻了个身，打算接着补眠。
“可是自己取自己的名字，听起来有些……有些……孤独。明明现在有你在我身边啊。你给我取吧。”
他叹了口气：“你这么小一只果子，全吃掉都填不饱肚子，就叫小果吧。”
他起得很敷衍，她却没生气，反而很喜欢的样子，念叨了两遍。
“小果，小果……嗯，我就是这个名字了。”她又晃了晃身体，很欢快地说道：“你是这天上地下唯一的一只讙，就叫你阿欢吧。阿欢？怎么样？”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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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来，却觉得“小果”这名字起得忒没文化了一些。他就是欺负自己那时懵懂无知，对人世全无了解。
韶小果这么想着，瞪了正趴在她旁边的桌上睡觉的任厌一眼。
任厌在课桌上堆满了书，躲在书后呼呼大睡。
薛先生看韶小果走神，轻轻敲了两下桌面。
“韶延年，你缺了七日的课程，还不好好听讲？”
韶小果站起来作礼：“先生，学生听了。”
“好，那你说说，圣人之所以开放女子入学，广设各科各类，求的是什么？”
韶小果略一思索：“学生以为，圣人爱民，希望百姓过得好，是以抓住了最根本的事情，教育。教育可以使人自立、自爱、自强，不滞于物，不殆于心，思而惘顾，行而桀黠。如此便能立足于世，守得本心。广设科目，是因为圣人不仅重智育，亦重体育与德育，了解世界，不仅需要思维缜密，逻辑自洽，还需强健体魄，有一双眼睛能看世界，有一双脚能走世界，最后，要有一颗真心以待世界。这样，才能称之为一个完整的人，一个完全的，‘我’。”
薛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得不错。大家都要如此，有自己的思考。这道题，期末要考的，啊。”
“是，先生。”
韶小果坐下写笔记，看到任厌已经醒了。
“你到底是来学堂干嘛的？睡了一节课了都。”
“他们讲得那些都太无聊了。”任厌挠挠耳朵：“我没兴趣。”
薛先生又敲了敲桌面：“任厌，院长说了，你需得考到乙等以上的成绩，才能留在书院。话说在前头，我这史学一科，可不是你睡一睡就能考过去的。韶延年，你既是他的学习搭子，就要好好管一管他，不要让他反而影响了你的成绩。”
“啊？学习搭子？我？？？”
韶小果看向任厌，任厌已经又趴在桌上，换了一个方向，继续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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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倩云正坐在玄竹轩小院的石桌边，一边嗑瓜子，一边让与蓝给她把头发梳成两个小髻。她现在还是八九岁的样子，一双大眼睛圆溜溜的，十分灵动可爱。
远远就听见韶小果的声音传来。
“你怎么能擅自作主？谁要给你当学习搭子？”
韶小果气呼呼地走在前面，任厌不甚在意地跟在后面。
“秦老……秦院长同意了。”
“院长怎么能这样！”
“哎呀你们吵什么呢！”林倩云从石凳上跳下来，哒哒哒地跑过去把韶小果拉进来：“声音这么大，不怕引来其他同窗看热闹啊。”
韶小果一看到林倩云可爱的小脸，顿时消气了，对着她粉粉圆圆的脸蛋又是摸摸又是捏捏，稀罕得不行。
“哎呀我们小云怎么这么可爱！快让我抱抱！”
“要死啊韶延年！真把自己当我便宜娘了啊！”
两个人一个追，一个跑，直到韶小果一把把林倩云搂到怀里挠她的痒痒肉，两人一起咯咯咯地笑起来。
“这么热闹。”秦日月站在院门口敲了敲门，“我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院长！”韶小果一见他来，赶紧跑过去，“我可带不动任厌，他上课就知道睡觉！”
秦日月愣了一下，随即大笑出声：“我料想你有一肚子的疑问，来给你答疑解惑，没想到你最在意的，却是这个？”
“这……倒也不是。”韶小果和林倩云对视了一眼，“只是我和倩云，讨论了一下这整件事，有了一些推论。所以心里也不大慌张。”
“哦？”秦日月和韶小果在桌边坐下，与蓝也抱着林倩云坐了下来。“说来听听？”
韶小果冲着任厌招了招手，任厌一脸不情愿，但也坐了下来。
“我们猜，院长您，大概也是个大妖怪，不过，是愿意与人类交好的妖怪。可能这书院里的先生们、同窗们，也有一些是妖怪，不过……他们都像您一样，不会伤害我们，或者说，是您在保护着我们。”
“大差不差。”秦日月笑了笑。“不过我并非妖怪，而是和你们一样的人类，修行得道，成了个半仙，后几百年，又做了这玉安山的山神。凡玉安山地界的，无论是人、神、妖、鬼、兽、魔，都愿意给我几分薄面。”
任厌哼了一声，与蓝见他对秦日月不敬，白了他一眼。
“当然，像山主这样与天地同寿的，那还是要比我厉害多了。”秦日月笑着补充道。“书院中，确实有些师生，并非人类，但也不全是妖怪，妖怪这个概念来自于人类的猜测和定义，其实他们只是天地之间化生的，与人类不同族的生物罢了。人类的繁衍与发展，是超出了我们想象的，与任何族类都不同，很快，就占据了世间大半适宜生存的地方，因此，也有不少族类想要融入人类世界之中，我这书院，就是给他们一个能汲取知识的地方，帮助他们能够在人间界中有一席立足之地。当然，前提是并不会伤害人类。”
“其实绝大多数的族类都是没有坏心的，不但不会伤害人类，还很喜欢你们呢。”与蓝说着摸摸林倩云的头。
“蓝姐姐也是……某种族类吗？”林倩云仰头问道。
“我与两位姐姐，都是青鸟，蓬莱沉没后，我们一族就来到了这片大陆。”与蓝说道。“我们可是幸运鸟，摸一摸会有好运的哦。”
“真的吗，那我要多摸两下，蓝姐姐保佑我早点遇到我的小哥哥。”林倩云说着赶紧摸了摸与蓝的衣服，与蓝忍不住笑起来。
“书院内的异兽异族，都与我定下了约定，不能伤害人类。约定一事，对于异族是非常重要的，因有言灵之力作为约束，若有违反，轻则会形成禁制，受制于人，重则会遭力量反噬，危及性命。”
“禁制……”韶小果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任厌。
任厌注意到她的眼神，笑了笑：“我自然也定下了这个约定。”
“山主还与我约定，每科要考到乙等以上，才能留下。”秦日月语气中颇有一丝计谋得逞的快感。
“乙等？”韶小果叫出了声。“别的课业也就算了，思学课的沈先生要求有多高您也不是不知道，您……”
“若山主真的想留下，自然会努力学习的，你说对不对？”
任厌看看左边的秦日月，又看看右边的韶小果，终于意识到，这事儿好像没有自己最初以为的那么简单。
“好了，你们西院下午还有课，我不打扰了。云丫头……”秦日月站了起来，与蓝也随之起身，放下了林倩云。秦日月比量了一下林倩云的身高。“再过个三五天，应该就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早点回学堂上课，课业不可落下。”
“好的，院长，放心吧。”林倩云乖巧地点头。
秦日月往门口走了两步，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问：“山主，我那养了两百年的帝休果，是不是被你挖走了？”
“是啊。”任厌大方承认道，“给她吃了。”指了指韶小果。
“你——哎，算了算了。”那可是他好不容易培育出来的帝休果啊……秦日月心头滴血，迈着虚浮的步子走了。
“什么帝休果，我怎么不记得——啊？是那个黑色的果子？”
任厌点头。
“长了两、两百年？”
任厌再次点头。
“你就这么给我吃了？”
“果子结出来就是给人吃的，你大惊小怪些什么，再说那就是个能平复心情调整情绪的果子，没什么大用。”任厌全不在意这个，反倒对那约定有些没把握了，“乙等……有那么难吗？”
“……”
韶小果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她得好好想想，怎么给任厌补课了。
79
韶小果拉着任厌到了藏书阁，一本一本地往他手里放书。
“你之前学过人类的学问吗？诗句文章都读过吗？”
“知道一些，不感兴趣。”
“……那就是全无基础。”韶小果忍不住叹气，“不会要从《三字经》、《百家姓》开始补起吧……”
“这些我还是看过的！”任厌插嘴道，“我可不是你们人类的三岁小孩！”
“好好好……对了还有赵叔的课，虽然是实践居多，但也有成绩的……《齐民要术》在那边的书架上，你去拿。”韶小果指挥任厌去找书，自己则在找《天工开物》。
找着找着，来到了参字头书架。
韶小果猛然想起，林倩云好像说有本书留在这里要她看来着……
林倩云一向喜欢将私藏的书籍放在最边上的里侧，韶小果一摸，就摸到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韶小果好奇地打开一看——是春宫图。
“你们还要研究人类繁衍啊？”
任厌的声音从她耳侧传来，吓得她手里的书掉了下去，任厌一手接住，随便翻看了一下。
“人类交配起来确实是又快又方便。”
韶小果收走他手里的书，胡乱地塞回书架，努力做出一副不为所动的淡定表情：“也并非如此，想要达成交配这一目的也是需要许多先决条件的，过程也是复杂严谨的，你不懂就不要随便评论。”
“切，能有多复杂。”
这就触及到韶小果的知识盲区了，毕竟这事儿她也不懂。只能转移一下话题了。
“你对这方面有兴趣？怎么？也想繁衍一下？留个后代？”
“我没有兴趣。我可是这天地间唯一的……”
“唯一的一只讙。”韶小果接嘴道。
“……对，唯一的。我可不喜欢人类这样泛滥成灾的种族。我这样无可取代的，才是最好的。”
任厌得意洋洋地抱着一摞书走出了藏书阁，韶小果抚着额角走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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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厌需要打基础，林倩云需要补落下的功课，韶小果就在左右开弓帮忙补课，在知识的海洋中淹了三天。
林倩云很快回到了之前的样子，早上对着镜子梳妆了半个时辰，插上了自己的玉质梳篦，这才满足地对镜感叹了一声：“我可真漂亮。
韶小果：“……”
她熟悉的林倩云回来了。
两人正式搬回月栖院，玄竹轩则留给了任厌。
任厌始终不愿意搬去男子学生居住的日宿院，住在秦日月的药炉也不是长久之计，秦日月一盘算，正好这院子也收拾出来了，就让任厌住着吧。任厌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倒是也没再睡在药炉里。
81
孟阳与梁梦曦在一个春日的早晨离开了玉安山脚下的小镇，离开前，孟阳托人送了一封信给韶小果，里面有一封感谢信，还有一张银票，希望韶小果闲暇时可以去看一下刘晓月的长明灯。
韶小果和林倩云去了半山腰的那棵桂树，把那封信埋在了那里。
从这里看向天际的风景，确实很美。
“晓月此时应该已经入了轮回了吧，踏过奈何桥，喝了孟婆汤，此生种种全忘了吧？”
“全忘了最好。”林倩云道，“反正我还是觉得，这个孟阳，也不是多值得留恋的人。”
“你好像格外不喜欢他啊。”
“小果，你还记得，晓月说，她是得了疫病，一命呜呼的。”
“记得啊，这有什么问题吗？”
“打从我记事起，这十几年来，始安从未闹过疫病，更遑论大户人家，门户紧闭，家规森严，怎么可能轻易让家中丫头小厮染上这种传染性极强的病？更何况还是她这样，日日都要接触嫡出少爷的人？”
韶小果细细思索，心头一阵凉意。
“你是说……晓月的死，不是意外？”
“真相如何，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位孟阳少爷，未必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大家大户，哪个没有点腌臜事？嫡出大少爷与一个小丫头有私情，一定会有人看着碍眼。晓月她心思单纯，不懂这些。你没在深宅大院长大，自然也不会往这方面想。但我看到那位少爷，我就明白，他是懂的，他是明白的。他不医治女子，不是不会，是不敢，是内心有愧，所以不敢面对。说到底，是他懦弱无能，晓月痴心错付。”
说起这些时，林倩云脸上的表情冷而决绝，与平时的她很不一样。韶小果看着有些心疼，便抱了抱她。
“你不会这样的，你会遇到一个很好的人的。”
“那是自然。”林倩云拍了拍她的背，又笑了起来，“我喜欢上的人，一定是最勇敢，最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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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地感叹了一场后，两人又去了后山的蔬果园，借了赵逸的小厨房，做了李子凉糕，给林倩云补上她没吃成的那一顿甜食。
余下的凉糕，韶小果分成了两份，一份给任厌，一份给秦日月。去找他们时，却发现两人都不在自己的房间中。
韶小果本来是想将任厌之前借给她的匕首还他，眼下只能作罢。
至于秦日月……只能另外找时间再来了。她有个最大的疑惑，希望得到解答。
——她到底是谁？
从她想起来的零星记忆中，她能确定的事情有三件：她确实和任厌有着前缘。她确实与兄长和娘亲一起度过了从小到大的漫长岁月。她确实，不是人类。
但到底是怎样的前缘？到底是多漫长的岁月？她到底是什么？
她太想得到答案了。
韶小果心事重重地往回走，心想着干脆修书一封，向兄长询问过往，兄长待她一向温柔坦诚，就算有什么难言之隐，也未必抵挡得住她的撒娇攻势。
正想着，差点在拐角处撞上了与蓝。
“年年，我正到处找你，你有一封家书，是加急送过来的。”
与蓝递过来一封信，果真在信封处盖着一个“急”字的红章。
韶小果赶紧把信拆开，里面是一张大红色的请柬，封面一个巨大的双喜字。打开一看，韶小果惊叫出了声。
“我哥要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