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任厌并不是第一次来王家府宅，却是第一次留宿在这里。
王乔松亲自为他安排了最好的房间，豪华，宽敞，温暖，连被子上都有精致的刺绣。他却想起了韶小果的小小闺房里那张被她抱在怀里的薄被，皱巴巴的，想起来都觉得碍眼。
“哎，王家家主。”
“山主有何吩咐？”
“你婚后打算离开始安？”
“确有这个打算，东边兴起了一条与他国往来贸易的通路，王家也打算进行一番尝试。”
任厌“哼”了一声：“不许去。”
王乔松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敢问山主，为何？”
任厌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王乔松连忙再低下头。
“是，山主，小女哪里都不去。”
“行了，出去吧。”
王乔松低头退出了房间，出了一身冷汗，生怕任厌是发现了什么，但好在，任厌似乎并没有再探查过她的内心。思及此，王乔松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间，打算从古籍中查一查，有没有抵抗读心术的办法。
任厌也并不适应睡在这样的地方，打开窗户，跳上了屋顶，对着月亮趴了下来，打算浅眠一会儿，却忘记了自己还受着伤，动作拉扯到伤口，让他忍不住“嘶”了一声，坐了起来。
然后他看见了王家的老太太，拄着龙头杖，一个人悄悄地走到了后院花园的假山之中，许久没有再出来。
100
才不过早春，花园内已是花香馥郁，有些呛鼻，任厌越靠近假山，越觉得香味浓得过分，花香中，隐隐掺杂着血腥味。
假山边上立着一个石柱，石柱上雕刻着一只通体赤红的龙，盘桓而上，托着一颗同样是红色的明珠。
任厌感觉到一股妖气。
像王家这样与上古异兽有契约的人家，家中有妖气很正常，甚至有些人家供奉好几位异兽神佛，只要它们能和平共处，都是可以的。任厌也并不在乎王家是不是背着自己又有了别的契约主，但这位异兽的作派，让他有些不大喜欢，装模作样的。
耳后树影微微作响。
101
“他发现我了！”和“要死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在奔狼的脑海中炸响警铃。
任厌的动作太快了。他被扼住咽喉压在树干上的时候，身体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他要拧下自己的头了，奔狼心想。
但任厌却放开了他，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问道：“监视？不至于吧。”
任厌没有使用威压，夜色中却始终弥漫着一股微妙的紧张感。奔狼低着头，努力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想要屈服于强者的本能让他的双腿微微发软。
“只是例行巡逻。”奔狼欲言又止地望了一眼那座假山，又把声音压低了些，“老太太请了烛龙供奉在此，这里实是王家重地，小姐命人日夜巡视守护，并非有意针对山主，还请山主见谅。”
烛龙？那个司掌时间的创世神之一？
任厌偏过头又看了眼那个石柱，笑了笑。
人类啊真是能折腾，但，就算这个王家有古怪，又关他什么事？
任厌思及此，顿觉没劲，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自顾自地跳回屋顶睡觉去了。
一直到任厌离开，奔狼才松了口气。
他在族內也算数一数二的高手，年少时也曾心高气傲，觉得那些上古异兽都是些老家伙了，不过是吹出来的厉害罢了，如若自己有机会一试身手，未必会输给他们。而今才切身体会到，老大哥，就是老大哥。
102
王乔松没有一丝睡意。
倒不是因为明天是她的大喜之日，而是因为她的大喜之日，有太多危险的不确定因素，不在她的掌握之中。
卯时初要去迎亲，寅时便要起身梳妆准备，王乔松在心中过了几遍流程，总觉得心神不宁，索性不睡了，让荷穗泡了浓茶来，伏在案上看书。
没过一会儿，果然有奔狼前来复命，说任厌恐怕已经发现了老太太的秘密。
王乔松按了按一跳一跳的眉间，问道：“他可说了什么？”
“没有。”奔狼想起任厌那个哈欠，“山主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什么都没有说。”
王乔松的眉间刚刚松了一松，奔狼又补充道：“但以山主的能力，若是想插上一脚，就算合我们四人的能力，恐怕也不是对手。”
夜兔顿时来了精神，插嘴道：“真有这么强？比地下那个如何？”
“这我看不出来，两位的能力都比我强太多了。”奔狼捏紧了拳头，“我差得太远了。”
“这么强？好想跟他们打一架啊！”抱着剑站在门口值守的剑丞插嘴道。
“你上去就是送死，有什么意思？好想看他们打一架才是。”
夜兔刚刚感叹了一句，就被荷穗拧了一把。
“你还嫌小姐烦恼的不够多？看热闹不嫌事大。”
夜兔吐了吐舌头，赶紧抱着王乔松的手臂摇了摇：“我不是故意的。”
王乔松与他们一起长大，如何不了解这四人的脾气秉性？根本就没将夜兔的失言放在心上，拍了拍她的手臂权作安慰，心里反倒是因为奔狼的话而轻松了一些。
确实，以那些上古异兽的能力，如果它们想做什么，就算她这个人类再未雨绸缪、机关算尽，也没什么大用，自己在这里不安得睡不着，还真是自寻烦恼。
“奔狼说得对，算了，不想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荷穗，宽衣，睡觉。”
103
这天过得实在太累，韶小果几乎是沾上枕头就着了，睡到快到吉时了，才被娘亲叫了起来。
梦娘看着她，表情变了又变，最后却只是说了一句：“脸上都睡出印子来了。”
韶小果赶紧跳下床，对着镜子揉了揉脸上的印子，问道：“兄长呢？”
“他早就准备好了，王家的花轿马上就到家门口了，等他上了轿，我们坐后面的马车一起过去。”
韶小果点点头：“我去看看他。”
正要往外跑，又被梦娘拉住。
“你等等！你……”
韶小果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梦娘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又无力又想笑的感觉：“你这孩子心可忒大，昨天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你也睡的着。”
韶小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心大嘛，这点娘亲最清楚，我可是你和兄长养出来的孩子，自然随你们。”见梦娘笑了，又说道：“而且这段时间虽然不长，却也发生了许多奇妙诡异的事，我实在已经对这类事情不以为意了。倒是也想跟你们讲讲，可惜没有时间。眼下兄长的婚宴是大事，婚宴过后，咱们娘三个总要坐下来好好说话的。”
梦娘见自家闺女如此，心里百感交集，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你长大了。”
韶小果挽起娘亲的手，走了出去。
104
因是男子出嫁，女子迎娶，因此模糊掉了许多传统的习俗，韶益寿没有披上盖头，只挽了发上了钗，着一身红装，由娘亲和妹妹陪同着，等在家门口。他本就明眸皓齿，如今认真打扮过了，更加显得绝世独立，有种不辨雌雄的美。
围观的一干人等看得眼睛都有些直，韶小果悄悄蹭过去问：“真的不披个盖头？”
韶益寿淡淡一笑：“让他们看，我本就好看。”
随着兄长的一笑，韶小果听到周围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韶小果同情地看了一圈周围的人，心想，美色果真误人啊。
远远地听到了敲锣打鼓的声音，很快就看到骑着高头大马的王乔松不紧不慢地带着长长的迎亲队伍走了过来。
她也穿着红色的喜服，将头发梳成高高的马尾，极飒爽的样子，看到韶益寿，嘴角上扬起一个弧度，停在他身前，笑道：“真好看。”
韶益寿也仰着头望着她：“不及你。”
两人都笑了，韶小果觉得空气里仿佛都飘着一股甜味儿。
王乔松看了一眼他的打扮，又看了一眼轿子，问道：“你想坐轿子过去吗？”
韶益寿眼睛一亮：“还有别的选择吗？”
王乔松点点头：“我可以让他们再牵匹马过来。”
“如此是好，但我们是新婚夫妻，这样是否显得不够亲密？”
“那你意下如何？”
韶益寿笑了笑，伸手握住王乔松牵马的手，一个翻身，落在了她的身后，带着轻笑的声音擦过她的侧脸，道：“这样更好。”
两人相依相偎，韶小果觉得自己快被空气里的甜味儿齁死了。
105
迎亲的队伍绕着始安城走了一圈，才回到了王家，此时已经快到晌午。依着王家算出来的吉时，要马上拜堂成亲才行。
韶小果坐在马车里听着噼里啪啦的声音晃了一个上午，人还晕着，被人扶到座位上刚喝了一口茶顺气，就发现旁边的首座上，居然坐着任厌。
韶小果的一口茶全喷在了任厌的衣服上。
“……你好恶心。”任厌嫌弃得要命，起来要去换衣服，被韶小果一把拉住，拽到了角落。
“你怎么在这里？你、你、今天可是我兄长的好日子，有什么事不能等今天过了再说吗？”
“哼，我可是王家的祖宗，要是我有心想阻挠，你以为这婚事还能办得成？”
“那你……”韶小果想起了王乔松曾跟她说过的家族秘闻，顿时睁大了眼睛，“你就是那个和他们家做了交易的异兽？”
“还好，你还不是个完全的笨蛋。”
“我兄长的婚事不会跟你有关系吧？你难道对我兄长也有企图？难道我娘亲也？你……你不会对我们家的人都有兴趣吧？”
“我只对你有兴趣！”任厌怒吼道，“谁让你说都不说一声就走的！上次在寺庙遇到的事情这么快就忘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容易被妖怪异兽盯上？要不是怕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被莫名其妙的玩意儿吃了，我才懒得管你！”
任厌转头就走了。
韶小果无措地站在原地：“担心我干嘛不直说，还没问你伤口怎么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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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太太被下人搀扶着坐到了上首的位置，和旁边的梦娘和蔼地拉了两句家常，梦娘忙将韶小果介绍给老太太认识。韶小果乖巧地对着王老太太福了福身，说了几句吉祥话，抬头时，看见王老太太定定地盯着自己，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发毛。
老太太很快收回了目光。吉时已到，拜堂的准备也都已经做好，王乔松和韶益寿各执牵巾的一段，缓缓来到堂上。
任厌很快换了衣服回来，在韶小果对面的位置落了座。此时已经开始拜堂，韶小果不好再去跟他搭话，有些心不在焉地观完了礼，便和其他来观礼的女眷们一起，簇拥着“新娘”进了内院，去了新房。
离开之前韶小果望了一眼任厌，他却低着头把玩着果盘里的喜糖喜果，看都没看她一眼。
大约还在生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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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请来的人都是些能说会道的女眷，一句接一句地说吉祥话。韶小果接不上话，只会看着哥哥傻笑。韶益寿颇有礼貌地一一感谢了，女眷们闹了一阵，才准备回前厅吃酒。
韶小果也得跟她们一起回去，出门前，韶益寿拉着她，小声嘱咐了一句：“王家宅深院大，不要乱跑，和娘待在一起。”
韶小果点了点头，跟着其他人出了门，女眷们都是层层叠叠的衣服袖带，不知道是谁的裙摆绊了韶小果的脚，她脚下一滑，摔了一下，手掌上蹭破了点皮，站起来时，那些女眷竟不知什么时候都走远了。
只剩下一个小丫头站在一旁，道：“姑娘的手伤了，随我去内堂敷个药再回前厅吧。”
“一点小伤，不用了。”韶小果拍了拍裙伤的灰尘，将伤了的手藏了起来。“还是快回去吧。”
那小丫头却没动，韶小果也不再理会她，加紧了脚步往前厅去。即使没人领着，她也记得回去的路。
相比眼前，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身后，她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那小丫头应该是跟上来了，而且脚步越来越快，离她越来越近……
韶小果把手伸入怀中握住那把贴身的匕首，突然闪身进了旁边的花丛。
脚步声果然停了，然后又缓慢地响起来，像是在找她一样，慢慢地靠近……
韶小果屏住呼吸，猛地跳了出去，准备一招制敌！
手腕被牢牢捏住，韶小果被来人压入树丛的阴影中。那人挑高了眉，问她：“怎么？打算再扎我一次？”
韶小果连忙松了手劲儿，想抽回手，任厌却没放开。
“怎么又受伤了？”
“不碍事……”韶小果说到一半，突然顿了顿，显得有些做作地装委屈，“其实也有点疼。”又眨巴着眼睛看着他，问：“你还生气吗？”
这招对韶益寿是很好使的，就算兄长知道她是装的，也还会心软。
任厌倒是没分辨出来韶小果是不是装的，听她喊疼，就从怀里掏出伤药给她敷上，又撕了衣服给她包扎，仔仔细细地弄好了。就在韶小果以为自己安全过关的时候，狠狠地拍了她的伤口一下。
“还在生气！”
然后又气呼呼地走了。
韶小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他可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啊。
108
韶小果回了前厅娘亲的身边，又知道自己身侧一直有任厌在默默保护，整个人便安心了下来。
心里反复琢磨着任厌的表情，和他的种种行动，一种淡淡的暖意涌上心口，韶小果意识到自己嘴角带笑，自己都一惊，赶紧吃了口酒压一压，又做贼心虚一般地抬起头环顾了一圈，没看到任厌，有些庆幸，又有些失落。
王乔松敬了两圈酒，依然不见醉意，老太太将她叫去跟前说了几句话，然后便见她举着酒杯又来敬梦娘和韶小果。
喝过酒，王乔松才笑着道：“祖母怜惜我，让我早些回新房去陪益寿。祖母还说，你们母子兄妹情深，怕是会很舍不得，若你们愿意，也可以和我同去，再同益寿说会儿话。”
“哎呀，新婚之夜，怎好打扰？”梦娘嘴上说着，却对老太太投去了感激的一瞥。
“您是我的丈母，怎么能算打扰。”王乔松拉住了她的手，梦娘便不再推辞。既是王乔松亲自来接，韶小果也不疑有他，跟着娘亲一起离开了前厅。
然而这次刚踏出前厅，韶小果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109
再清醒时，已经身处潮湿阴暗的地牢之中。
韶小果清醒过来，发觉自己被绑在一根石柱上，全身上下都被一根铁链束缚起来，完全无法动弹，头顶有一小片光线投射下来，让她能看清周围的环境。
她的身边大大小小立着十几根长短不一的石柱，石柱上都雕刻着盘龙与明珠，有些石柱的龙体上粘着红褐色的颜料……不，更像是干掉的血迹。
她身后的两根石柱上，还绑着昏迷不醒的梦娘和王乔松。
她不敢出声叫她们，怕会引来盘踞在着地牢中的什么。她咬着牙，想从铁链中抽出一只手，去摸自己怀中的匕首。
“哦……很聪明嘛。”
冷冷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一个庞然大物穿过石柱林，来到了她的面前。
她看到了一双金色的妖瞳。
“一定很好吃。”
在这一瞬间，第一个涌上韶小果心头的居然不是恐惧。
而是：
怎么又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