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虎!
镇远关副总兵!
这两个词,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校场数千士兵的心上。
绝望的尽头,是狂喜。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到了!”
“哈哈哈!天不亡我畏孤城!”
短暂的死寂后,校场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欢呼。
无数士兵扔掉手里的武器,跪在地上,朝着北方的天空嚎啕大哭。
活下来了。
他们终于能活下来了。
王冲脸上的肌肉激动得扭曲,他那只独眼里迸发出劫后余生的光彩。
他一把抓住林远的马缰,声音因为狂喜而颤抖。
“将军!是李虎将军!他是周将军的拜把子兄弟,是自己人!”
“我们立刻派人去接应,里应外合,将城里的瓦剌杂碎一网打尽!”
“自己人?”
林远咀嚼着这三个字,眼底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湖水。
来得太快了。
快得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
他刚刚搭好舞台,唱主角的还没登场,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想来谢幕领赏。
他没有理会王冲,目光落在那个浑身血污的斥候身上。
“来了多少人?”
斥候被他冰冷的眼神看得一个哆嗦,下意识答道。
“黑压压一片,全是骑兵,少说……少说有三千!”
三千骑兵!
王冲倒吸一口凉气,随即被更大的狂喜淹没。
这是镇远关的精锐,虎狼之师!
“将军!还等什么!”他急切地催促。
林远终于动了。
他没有望向北方,反而调转马头,面向校场上那数千名神情亢奋的士兵。
他的声音不大,却盖过了所有嘈杂的议论。
“所有人,捡起你们的武器。”
欢呼声戛然而止。
士兵们不解地看着他。
援军都到了,为什么还要拿起武器?
“我再说一遍。”
林远的声音冷了下来。
“捡起你们的刀,站回自己的位置。”
“在我下令之前,谁敢再喧哗一步,动摇军心,斩!”
最后一个“斩”字,带着森然的杀气。
士兵们被这股杀气震慑,下意识地弯腰,默默捡起了地上的刀枪。
校场,再次恢复了诡异的安静。
王冲脸上的喜色僵住了。
“将军,你这是何意?李将军是来救我们的!”
“救我们?”林远发出一声轻笑。
“王副将,我问你,镇远关的马,是长了翅膀吗?”
“从那里到畏孤城,快马不停蹄,要多久?”
王冲一愣,下意识答道:“最快也要一天一夜。”
“那他们为何现在就到了城下?”林远追问。
王冲的脑子转不过来了。
“或许……或许李将军早就探知瓦剌异动,提前出发了……”
“提前出发?”林ar‘s gaze was sharp as a knife.
“是提前来救援,还是提前来收尸?”
王冲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不是蠢人,他只是被巨大的惊喜冲昏了头。
此刻被林远一点,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是啊。
太巧了。
周谦刚出事,城刚破,李虎就带着大军兵临城下。
这不像是救援。
更像是秃鹫闻到了尸体的味道。
就在这时,北城方向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
不是千军万马的奔腾,而是几十骑的疾驰。
尘土飞扬中,一支装备精良的骑兵小队,簇拥着一名身披重甲的将领,直接冲进了校场。
为首的将领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黝黑,眼神锐利如鹰。
他胯下的战马神骏非凡,一身铠甲在晨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他一眼就看到了校场中央,骑在马上,手持帅印的林远。
以及林远身边,神色复杂的王冲。
那将领的瞳孔猛地一缩。
“王冲!”
他的声音洪亮如钟。
“周谦呢?帅印为何会在一个黄口小儿手上!”
王冲身体一震,脸上露出挣扎之色,抱拳道。
“高将军!”
来人正是李虎麾下的先锋大将,高进。
高进没有理会他的行礼,马鞭一指林远,厉声喝道。
“你是什么人?立刻从马上滚下来,交出帅印!”
他身后的骑兵“唰”地一声,齐齐拔出弯刀,刀锋直指林远。
他们是镇远关的精锐,久经战阵,身上散发出的杀气,远非校场上这群溃兵可比。
数千名刚刚重拾勇气的畏孤城士兵,在这股杀气面前,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
张猛等人立刻围拢上来,将林远护在中间,与高进的骑兵怒目对峙。
“放肆!这位是林将军!”张猛吼道。
“林将军?”高进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他轻蔑地扫了一眼林远身后的溃兵,脸上满是鄙夷。
“就凭他?带着一群连站都站不稳的丧家之-犬,也配称将军?”
“你!”张猛气得脸颊涨红。
“高将军!”王冲急忙上前一步,想要解释。
“这里面有误会,林将军他……”
“闭嘴!”高进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王冲,我看你是打了败仗,把脑子也打糊涂了!”
“周谦兵败,你身为副将,不思为他收拢残部,稳定军心,反而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子做主?”
“我告诉你,李虎将军的三千铁骑,已经兵临城下!”
“这座城,现在由我们镇远关接管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林远,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小子,我不管你是谁,用了什么阴谋诡计骗到了帅印。”
“现在,立刻,马上,交出来!”
“否则,以阵前叛乱论处,格杀勿论!”
他的声音,在整个校场回荡。
林远麾下的士兵们,脸上刚刚燃起的血性,迅速被冰水浇灭。
他们看着高进那身精良的铠甲,看着他身后那些杀气腾腾的骑兵,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破烂的军服和卷了刃的兵器。
刚刚凝聚起来的军心,瞬间有了瓦解的迹象。
林远始终没有说话。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马上,看着高进表演。
直到高进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说完了吗?”
高进一愣。
“说完了,就该我说了。”
林远抬起眼,目光越过高进,望向他身后的校场大门。
“第一,你没有资格在这里对我大呼小叫。”
“第二,这支军队,现在姓林,不姓李。”
“第三……”
林远的声音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瓦剌人还在城里杀人放火,你们却跑来这里,对我的人耀武扬威。”
“我该说你们是蠢,还是坏?”
高进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找死!”
他怒吼一声,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
“拿下他!”
他身后的几十名骑兵发出一声呐喊,就要策马冲锋。
“谁敢动!”
王冲爆喝一声,横刀拦在了高进的马前。
他身后的数百名亲兵,也齐齐踏前一步,刀剑出鞘,与镇远关的骑兵形成了对峙。
“王冲!你要造反吗!”高进气得浑身发抖。
王冲的独眼里满是血丝,他死死盯着高进。
“高将军!林将军说得没错!”
“瓦剌人就在城里!我们的敌人是他们!”
“你们一进城,不先去杀敌,却来这里夺权内讧,到底安的什么心!”
“我们畏孤城的弟兄,血还没流干!不是给你们当进身之阶的!”
王-冲的吼声,说出了所有畏孤城士兵的心声。
是啊!
凭什么!
我们在这里死战,家人被屠戮,你们一来就要摘桃子?
凭什么我们刚刚找到一个肯带我们去报仇的将军,就要被你们夺走兵权?
数千名士兵,默默地握紧了手中的刀。
他们看着王冲的背影,眼神再次变得坚定。
高进被王冲一番话堵得哑口无言。
他没想到,周谦最忠心的狗,竟然会反咬自己一口。
他看着王冲身后那些同仇敌忾的士兵,心中第一次感到了棘手。
强攻,不是不行。
但他只带了几十骑,对方却有数千人。
就算是一群溃兵,发起疯来,也能把他们撕成碎片。
气氛,一瞬间凝固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林远再次开口了。
他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高将军,你的主子李虎,现在在哪?”
高进冷哼一声。
“李将军正在北门外坐镇指挥,准备攻城,清剿城内残敌!”
“攻城?”林远笑了。
“城门大开,瓦剌主力都在城内四处劫掠,他攻什么城?”
“他是怕城里的战功,被别人抢了先吧?”
林远的话,一针见血。
高进的脸色更加难看。
“李将军深谋远虑,岂是你能揣度!”
“好一个深谋远虑。”林远点了点头。
他举起手中的帅印,在阳光下晃了晃。
“既然李将军这么想为国杀敌,我给他一个机会。”
“你回去告诉他。”
“帅印,就在我手上。”
“想要,就自己来拿。”
林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响彻整个校场。
“畏孤城北门,是瓦-剌人的粮草大营,也是他们入城的通道。”
“我,林远,将率领我麾下这数千弟兄,从东门出发,直扑北门!”
“你家李将军,不是在北门外吗?”
“正好。”
“我们就来比一比。”
“他率三千铁骑,从城外攻。”
“我率数千步卒,从城内攻。”
“一个时辰之内,谁先在北门城楼上,插上我大明的旗帜,这枚帅印,这座城的兵权,乃至城中所有战功,就归谁!”
林远盯着高进,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回去问问你家主子。”
“这个赌,他敢不敢接!”
整个校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林远这番话,震得脑子一片空白。
疯了!
这个年轻人,绝对是疯了!
用一群刚从战场上逃下来的溃兵,去和镇远关的三千精锐铁骑比速度?
还是去攻打瓦剌人重兵把守的北门?
这不是赌博。
这是送死!
王冲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失声喊道。
“将军!不可啊!”
“我们的人,刚刚集结,体力不济,装备不全,怎么能跟李虎的骑兵比!”
“这是拿弟兄们的命去开玩笑!”
高进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看着林远,眼神里充满了荒谬和狂喜。
他本来还在头疼,怎么兵不血刃地拿下兵权。
没想到,对方竟然自己递上了一个自取灭亡的法子。
步兵跟骑兵赛跑?
他生怕林远反悔,立刻大声说道。
“好!”
“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
“这可是你说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就替李将军,应下你这个赌约!”
他勒转马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得意。
“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我会在北门城楼上,等着你来交出帅印,磕头认罪!”
说完,他狂笑一声,带着手下骑兵,卷起一阵烟尘,扬长而去。
校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畏孤城的士兵,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林远。
王冲的嘴唇都在哆嗦。
“将军……你……你糊涂啊!”
“我们没有任何胜算!”
“这是把弟兄们往火坑里推啊!”
林远没有理他。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高进远去的背影,眼神深邃,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张猛凑了上来,他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盲目的兴奋。
“将军,我们真的要跟他们比?”
林远转过头,看着他,又看了看周围那些惶恐不安的士兵。
他笑了。
“比?”
“我什么时候说要跟他们比了?”
王冲和张猛都愣住了。
“那你刚才……”
林远翻身下马,将帅印塞进怀里,大步走向校场边缘的一座箭楼。
他一边走,一边解下身上的长弓。
“传我将令。”
他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校场。
“全军,原地休息,埋锅造饭。”
“一个时辰之内,所有人必须吃饱喝足,养好精神。”
王冲彻底懵了。
“将军,这……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要去攻打北门吗?怎么又变成埋锅造饭了?”
林远没有回头。
他已经登上了箭楼的顶端。
他站在高处,俯瞰着整座混乱的城市。
他看到,高进的那队骑兵,正兴高采烈地朝着北门方向疾驰而去,显然是去给李虎报喜了。
他也看到,城中各处,无数瓦剌散兵游勇,像没头的苍蝇一样,还在挨家挨户地抢掠。
他还看到,钟鼓楼的方向,黑烟滚滚,喊杀声依旧。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
“谁说,打仗一定要自己动手?”
他张开弓,搭上一支箭。
箭头上,绑着一张布条。
他瞄准的,不是北门。
也不是城里的任何一个瓦剌人。
他瞄准的,是西南方向,一座不起眼的,被围困的院落。
那是城中锦衣卫的秘密据点。
是刘公公最后的藏身之处。
“王冲。”
林远的声音,从箭楼上飘了下来。
“你不是想知道,周谦和刘公公的下落吗?”
“去吧。”
“把这个消息,‘不经意’地,透露给城里那些还在抵抗的,忠于刘公公的锦衣卫和散兵游勇。”
“告诉他们,李虎的三千铁骑,正在猛攻北门。而我,正带着周谦的兵,要去跟李虎抢功。”
王冲的脑子,彻底成了一团浆糊。
“告诉他们……这个做什么?”
林远松开了弓弦。
“嗡——”
那支带着布条的响箭,发出一声尖啸,划破长空,精准地落入了那座院落之中。
“告诉他们。”
林远放下弓,看着西南方向,眼神里闪烁着戏谑的光芒。
“该去摘桃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