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上,死一样的安静。
只有风吹过箭楼,发出呜呜的声响,像亡魂的哭泣。
数千名士兵,还保持着刚刚集结的阵型。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茫然和荒诞。
埋锅造饭?
原地休息?
王冲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感觉自己从军二十年来建立的常识,正在被眼前这个年轻人一点点敲碎。
他快步冲到箭楼下,仰头大喊。
“将军!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虎的三千铁骑已经扑向北门!瓦剌人就算再蠢,也会全力防守!我们在这里吃饭,等我们吃饱了,北门早就被李虎拿下了!”
“到时候,我们不仅输了赌约,失了兵权,更成了整个畏孤城的笑话!”
他的声音里带着绝望。
林远没有看他。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高处,像一尊雕像,俯瞰着这座棋盘。
张猛提着刀走过来,拍了拍王冲的肩膀。
“王副将,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王冲一把甩开他的手,独眼里满是血丝。
“张猛!你跟他最久,你告诉我,他是不是疯了!”
“拿数千弟兄的性命和前途当儿戏,他怎么敢的!”
张猛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
“我不知道将军是不是疯了。”
“我只知道,从昨夜到现在,跟着将军,我们还都活着。”
“这就够了。”
王冲被他这句话噎得说不出话来。
是啊。
活着。
多么简单,又多么奢侈的两个字。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端着一个陶碗,快步跑上箭楼。
碗里是刚煮好的,还冒着热气的肉粥。
林远接过来,就站在箭楼的边缘,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他吃得很慢,很平静。
仿佛脚下这数千惶恐的士兵,城外那三千精锐的友军,城内那无数嗜血的敌人,都与他无关。
这诡异的一幕,让校场上所有骚动都平息了。
士兵们看着他们的“将军”。
看着他在箭楼顶上,迎着带血的晨风,一口一口地喝着粥。
那份从容,那份镇定,带着一种无言的魔力。
恐慌和焦躁,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被一点点抚平。
王冲呆呆地看着。
他忽然明白了。
林远不是在吃饭。
他是在稳住军心。
用他自己,做这支崩溃之师的定海神针。
只要他还站在这里,这支军队,就散不了。
“传令下去。”
王冲沙哑着嗓子,对他身后的亲兵说。
“埋锅造饭,分发干粮。”
“让弟兄们,都吃口热的。”
亲兵愣了一下,随即大声应是,转身跑去传令。
很快,校场各处升起了袅袅炊烟。
劫后余生的士兵们,捧着一碗滚烫的肉粥,或者啃着干硬的烙饼,身体和精神上的寒意,终于被驱散了些许。
他们一边吃,一边偷偷地,用敬畏的眼神,望向箭楼上那道身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北边传来的喊杀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惨烈。
仿佛有一头巨兽,正在那片城区疯狂地撕咬。
王冲的心,随着那喊杀声,一阵阵揪紧。
他几次想冲上箭楼,都被张猛拦了下来。
“等着。”
张猛只说了两个字。
终于,一名斥候,像离弦的箭一样,从外面冲了进来。
他浑身浴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报——!”
斥候冲到箭楼下,单膝跪地,声音嘶哑。
“将军!李虎的骑兵,在北门受阻!”
王冲的心猛地一跳。
“怎么回事?细细说来!”
“瓦剌人早有防备,在城门后设置了大量的拒马和鹿角!李虎的骑兵冲了两次,都被箭雨逼了回来,丢下了上百具尸体!”
斥-候喘着粗气,脸上带着惊魂未定。
“高进将军大怒,正组织人马,准备强攻!”
王冲听完,脸色变得极其复杂。
他看向箭楼上的林远。
难道,连这也算到了?
林远放下了手里的空碗,用餐巾擦了擦嘴。
“刘公公那边,有动静了吗?”他问。
斥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有!就在刚才,一股约有两三百人的兵马,从西南方向的民巷里冲了出来!”
“他们打着监军的旗号,没有去北门,而是……而是直扑西城的武库!”
“武库?”王冲失声喊道。
武库里,存放着畏孤城几乎所有的备用兵器和铠甲!
刘公公这是想干什么?
他想趁乱掌握兵源,另起炉灶!
王冲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终于明白了。
林远射出的那支箭,送出的那份“情报”,根本不是求援!
那是一份催命符!
他告诉刘公公,李虎和“自己”正在北门为了兵权大打出手。
以刘公公多疑的性格,他绝不会相信任何人。
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在北门时,去抢夺能让他安身立命的资本!
而李虎,那个志在必得的镇远关副总兵,他会容忍一个太监,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抢走武库,分割他的战利品吗?
不会!
绝对不会!
这是一个阳谋。
一个逼着两条饿狼,互相撕咬的阳谋!
“将军……你……”
王冲仰头看着林远,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而是一个活了上百年的,算尽人心的老怪物。
林远没有回应他的震惊。
他只是看着北方,又看了看西方,像是在欣赏自己布下的棋局。
“还不够。”
他轻轻说。
“火烧得,还不够旺。”
他转头,看向一直沉默地站在角落里的钱峰。
“钱百户。”
钱峰立刻出列。
“在。”
“你的人,散出去多少了?”
“按将军吩咐,一百名斥候,已经全部分散在城东和城北的各条街道。”钱峰答道。
“很好。”林远点了点头。
“传我第二道命令。”
“让你的人,开始在城里散播消息。”
“就说,镇远关的援军,正在和瓦剌人争抢北城粮仓里的金银财宝。”
“说得越详细越好,就说瓦-剌人从城里抢到的女人和金子,全都堆在那。”
钱峰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立刻明白了林远的意思。
这是要……釜底抽薪!
城里还有大量的瓦剌散兵,他们冲进城,为的就是劫掠。
当他们听到,最大的“宝藏”在北城,并且快要被另一伙“强盗”抢走时,他们会怎么做?
他们会发疯一样地冲向北城!
到时候,正在攻打北门的李虎,和正在攻打武库的刘公公,会迎面撞上这些失去理智的瓦剌散兵!
整个畏孤城的北半部,将彻底变成一锅煮沸的粥!
一锅用人命和鲜血熬成的粥!
“属下……遵命!”
钱峰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快步离去,身影消失在校场门口。
王冲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他看着林远,眼神里最后的一丝疑虑,也彻底变成了恐惧。
狠!
太狠了!
这个人,根本没把任何人当人看。
无论是敌人,还是所谓的“友军”。
在他的眼里,都只是可以利用,可以牺牲的棋子。
时间,在惨烈的喊杀声中流逝。
一个时辰的期限,已经过半。
校场上的士兵们已经全部吃饱喝足。
他们握着刀,列着队,沉默地等待着。
没有人再喧哗,没有人再质疑。
他们只是等待。
等待箭楼上那个魔神一样的年轻人,发出最后的命令。
斥候一个接一个地回报。
“报!李虎将军分兵,派高进率五百骑兵,掉头扑向西城武库!”
“报!刘公公的人在武库与高将军的人马|交上火了!”
“报!城中各处的瓦剌散兵,正发疯一样涌向北城!与李虎将军的主力冲撞在了一起!”
“报!北门大乱!瓦剌守军,李虎主力,刘公公的人,还有瓦剌散兵,四方势力已经彻底杀成了一锅粥!”
每一条军情,都像一把重锤,敲在王冲的心上。
他已经麻木了。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座箭楼。
他知道,棋盘已经布好。
收官的时候,到了。
终于,林远动了。
他走下箭楼,跨上亲兵牵来的战马。
一个时辰,只剩下最后的一刻钟。
数千道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在他的身上。
那目光中,有敬畏,有狂热,还有一丝丝的恐惧。
林远环视着他麾下的这支军队。
他们的盔甲破烂,兵器卷刃,脸上还带着血污和疲惫。
但他们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
那是狼的光。
是被逼到绝境后,准备拼死一搏的凶光。
“弟兄们。”
林远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饭,吃饱了。”
“戏,也看够了。”
他抽出腰间的长刀,刀锋在晨光下,划出一道雪亮的弧线。
“有人想当英雄,攻打城门。”
“有人想当枭雄,抢夺武库。”
“他们要名,要权。”
林远用刀尖,指向北方。
“而我们,什么都不要。”
“我们只要,活下去!”
“北门的瓦剌守军,已经被李虎和刘公-公拖住!”
“他们的后方,他们囤积粮草辎重的仓库,现在就是一座不设防的空营!”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
“我们的目标,从来不是那座高高的城楼!”
“是粮仓!”
“抢光他们的粮食!烧掉他们的帐篷!夺回我们的军械!”
“让他们在冰天雪地里,没得吃,没得穿,等着被我们像狗一样宰掉!”
“吼!”
压抑了许久的怒火,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数千士兵,发出了震天的咆哮。
“王冲!”林远厉声喝道。
王冲一个激灵,翻身上马,大声应答。
“末将在!”
“你部为先锋,沿东城墙根,直插粮仓西侧!”
“遵命!”
“张猛!”
“末将在!”
“你率五百人,为左翼,清剿沿途散兵,护卫主力!”
“遵命!”
林远调转马头,面向全军。
“其余人,随我中军突进!”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
“记住!”
“我们不是去赌命,我们是去收割!”
“北门那场盛宴,他们吃肉,我们……喝汤!”
林远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出发!”
“杀!”
山呼海啸的喊杀声,冲天而起。
一支由溃兵组成的复仇之师,如同一道黑色的洪流,涌出了东城校场。
他们没有扑向喊杀声最激烈的北门正面。
而是像一把无声的匕首,贴着城市的边缘,狠狠地,扎向了敌人最柔软,也最致命的腹部。
北门城下。
李虎的脸黑得像锅底。
他看着眼前混乱的战场,气得几乎要吐血。
本以为是一场轻松的武装游行。
一场他作为救世主登场,接受全城欢呼的完美演出。
却变成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烂仗。
瓦剌人的抵抗,比他想象的顽强得多。
那个该死的太监刘钰,像条疯狗一样,突然冒出来抢夺武库。
而城里那些没脑子的瓦剌散兵,不知道听了谁的蛊惑,竟然放弃了到手的肥肉,潮水般涌来,冲击他的侧翼。
三方混战,敌我难分。
他的三千铁骑,在这狭窄的街道和混乱的人群中,根本发挥不出任何优势。
“将军!高将军在西边被缠住了!”
“将军!南边又冲过来一股瓦剌人!”
“将军!我们伤亡不小,是不是先撤出城外,重整队形?”
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让他头痛欲裂。
“撤?往哪撤!”
李虎怒吼。
“一个时辰!跟那个黄口小儿的赌约,马上就要到了!”
“传我将令!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拿下北门城楼!”
“今天,我必须赢!”
他已经顾不上伤亡了。
他只知道,他不能输给一个无名小卒。
就在他红着眼睛,准备亲自带队冲锋时。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他身后,从北门之内,猛然传来。
轰——!
紧接着,一道粗大的火柱,冲天而起。
那火光,甚至盖过了太阳的光芒。
将半个天空,都映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橘红色。
李虎猛地回头。
他看到,他梦寐以求的,瓦剌人的粮草大营方向,此刻已然化作一片火海。
无数的粮草,帐篷,辎重,都在烈焰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哀嚎。
混战中的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瓦剌人,明军,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刀,愕然地望向那片火海。
那是他们的命根子!
“粮仓!我们的粮仓!”
一名瓦剌将领,发出了绝望的嘶吼。
而李虎,他呆呆地看着那冲天的火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他被耍了。
从头到尾,都被那个年轻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那个赌约,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