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死寂。
数千双眼睛,汇聚在井口那道年轻的身影上。
晨光混着烟尘,给他镀上一层模糊的轮廓。
他手中的帅印,在光线下折射出温润又冰冷的光泽。
那枚玉印,像一块巨石,砸进每个溃兵的心湖。
那是周谦将军的帅印。
畏孤城最高兵权的象征。
它怎么会出现在一个陌生人手里?
“我接管了。”
这五个字,不响,却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人群中,终于有人从震惊中回过神。
一个穿着副将铠甲,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壮汉排开众人,大步走出。
他腰间的佩刀还沾着暗红的血迹,一只眼睛被布条包裹,另一只独眼里满是血丝与怒火。
“你算个什么东西!”
壮汉的吼声像炸雷,他用刀尖直指井口的林远。
“那是周将军的帅印!你是什么人?为何帅印会在你手上!”
他这一声吼,点燃了人群中压抑的火药。
“对!你是谁?”
“王副将说得对!你这小子来路不明!”
“将军呢?周将军在哪里?”
骚动如潮水般扩散。
这些士兵刚刚从血战中逃生,神经脆弱得像一根绷紧的弦。
他们是奉“将令”而来,寻找主心骨,却看到了一个比他们大多数人都要年轻的陌生人,拿着本该属于主帅的东西,说着狂妄的话。
恐惧,迅速被愤怒和猜疑取代。
林远站在井沿,俯视着下方那张愤怒的脸。
他认得这个人。
钱峰刚才在密道里提过,周谦的心腹副将,王冲。
“我是谁不重要。”
林远的声音穿透嘈杂。
“重要的是,你们的周将军,现在被瓦剌人围在钟鼓楼,自身难保。”
“而我,是唯一能带你们活下去的人。”
王冲怒极反笑。
“一派胡言!”
他转身,振臂高呼。
“弟兄们!不要信他!此人定是瓦-剌派来的奸细!”
“将军府的大火,就是他放的!他想骗取帅印,瓦解我们,好让瓦剌人彻底占领畏孤城!”
“将军正在前方浴血奋战,我们岂能被一个黄口小儿蒙骗!”
他的话极具煽动性。
“保卫将军!”
“杀了这个奸细!”
人群中,上百名周谦的旧部亲兵立刻响应,拔出刀,向着井口围拢过来。
更多的士兵犹豫不决,他们被王冲的话说动,却又被林远手中那枚帅印震慑。
张猛和十几名亲兵已经从井下爬出,拔刀护在林远身前,与王冲的人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退下。”
林远开口,声音不大。
张猛等人迟疑了一下,还是收刀后退。
林远独自面对着下方上百把明晃晃的刀,脸上没有一丝惧色。
他看向王冲。
“你说,我烧了将军府?”
“没错!”王冲吼道,“城东的火光冲天,就是你的杰作!你还敢不认!”
“我认。”
林远坦然得让王冲一愣。
他笑了。
“我不仅烧了将军府,我还知道,那座府邸的下面,藏着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声音陡然提高。
“藏着一条密道!”
“一条在你们浴血奋战,在你们的弟兄被瓦剌人砍下脑袋时,你们的周将军为他自己准备的逃生之路!”
“这条路,就从这里,从你们脚下的校场,直通他那座安乐窝!”
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巨浪。
所有士兵都愣住了。
密道?
逃生之路?
王冲的脸色瞬间变了。
“你胡说!血口喷人!”
他知道密道的事,但那是将军的最高机密,这个小子怎么可能知道?
“我胡说?”
林远指了指自己脚下的井口。
“那我问你,我是从哪里出来的?”
“我为什么会拿着这枚,本该由你家将军贴身收藏的帅印?”
“因为就在刚才,我从他的书房里,拿到了它!然后,走着他为自己准备的后路,来到了这里!”
林-远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精准地插进士兵们最脆弱的地方。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他说的是真的吗?将军真的准备自己逃跑?”
“难怪……难怪鼓声一响,将军就带走了所有亲兵,原来不是去平乱……”
“我们被抛弃了?”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疯狂生长。
王冲看着周围动摇的眼神,心中大急。
“弟兄们!别听他的鬼话!他是想动摇我们的军心!”
他再次举刀指向林远。
“将军对我们恩重如山!就算有密道,也是为了保存实力,以图东山再起!轮不到你这个奸贼来污蔑!”
“恩重如山?”
林远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
“他把你们当炮灰的恩情吗?”
“他让你们的家人在这座城里,等着被瓦剌人屠戮的恩情吗?”
他向前一步,站在井沿的边缘,居高临下地看着王冲。
“王冲,我问你。”
“你家住在南城榆树巷,对吗?”
王冲的瞳孔猛地一缩。
“你儿子今年五岁,最喜欢吃城门口的糖葫芦,对吗?”
王冲握刀的手,开始发抖。
“瓦剌人破城,是从北门进来的。他们一路烧杀抢掠,现在,差不多已经到了南城。”
林远的声音,像魔鬼的低语,钻进王冲的耳朵。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第一,为了你那个已经自身难保的将军,在这里跟我拼命。然后,你的弟兄们会为你陪葬,你的老婆孩子,会死在瓦剌人的弯刀下。”
“第二。”
林远顿了顿,举起了手中的帅印。
“听我的命令,拿起你们的刀,跟我杀出一条活路。”
“去砍下瓦剌人的脑袋,去抢回你们的城池,去保护你们的家人!”
“选吧。”
整个校场,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王冲身上。
王冲的独眼里,布满了血丝,他死死地盯着林-远,粗重的呼吸声像破旧的风箱。
忠诚。
道义。
家人的安危。
生存的渴望。
无数念头在他脑中冲撞。
他身后的那些亲兵,也握着刀,不知所措。
他们看着自己的主将,这个平日里豪气干云的汉子,此刻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
“我……”
王冲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败了。
在林远拿出他家人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败了。
林远没有再看他。
他知道,这根最硬的骨头,已经被敲断了。
他的目光,转向校场上那数千名惶恐不安的士兵。
“我知道你们在怕什么。”
“你们怕瓦剌人,怕巷子里的屠杀,怕城外的铁骑。”
“你们更怕,跟着我,是死路一条。”
他张开双臂。
“没错,跟着我,很可能会死。”
“但留在这里,什么都不做,你们一定会死!”
“瓦剌人不会放过你们,饥饿和混乱也不会放过你们!”
“你们想怎么死?像条狗一样,在某个角落里被瓦-剌人割掉脑袋?还是像个男人一样,死在冲锋的路上!”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昂,像战鼓,捶打着每一个士兵的心脏。
“现在,我给你们一个机会!”
他指向北面。
“瓦剌人的主力,都在城中各处劫掠,他们的后方,他们的粮草大营,就在北城门!”
“那里,守备空虚!”
“那里,有他们从我们手里抢走的粮食,金银,还有女人!”
“我们现在就杀过去!”
“抢回我们的粮食!烧掉他们的补给!让他们也尝尝,挨饿是什么滋味!”
“让他们知道,畏孤城,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后花园!”
人群中,一个年轻士兵的眼睛,渐渐红了。
他的家就在北城。
他的妹妹,昨天还说要给他做新鞋。
“干他娘的!”
他第一个举起了手中的朴刀,嘶吼出声。
“杀光这帮杂碎!”
一个人的怒吼,点燃了千万人的怒火。
“杀!”
“跟将军干了!”
“杀回北城去!”
“保护家人!”
山呼海啸般的吼声,在校场上空回荡,驱散了黎明的寒意。
他们不再称呼林远为“小子”或“奸细”。
他们喊他,“将军”。
在这乱世,谁能给他们希望,谁能带他们活下去,谁就是他们的将军!
王冲颓然地垂下了手臂,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知道,大势已去。
周谦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林远从井沿上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地上。
他走到王冲面前。
王冲闭上眼,等待着死亡。
林远却没有拔刀。
他只是捡起了地上的那把刀,重新塞回王冲的手里。
“你的刀,不是用来对准自己人的。”
林-远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的家人,我会派人去救。”
“现在,收拢你的人,整合队伍。一刻钟后,我要看到一支能打仗的军队,而不是一群乌合之众。”
王冲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林远。
他不杀自己?
还要用自己?
“为什么?”他沙哑地问。
“因为你会打仗。”
林远的回答简单直接。
“也因为,我需要一个副将。”
王冲看着林远那双平静的眼睛,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年轻人,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百倍。
他不仅能杀人,更能诛心。
王冲沉默了片刻,最终单膝跪地,抱拳垂首。
“末将王冲,听凭将军调遣!”
他身后的上百名亲兵,也齐刷刷地单膝跪地。
“听凭将军调遣!”
林远点了点头。
他转身,面向那数千名已经重燃战意的士兵。
“张猛!”
“末将在!”张猛大步出列,胸膛挺得笔直。
“你带三百人,为先锋!”
“是!”
“钱峰!”
一直站在阴影里的钱峰走了出来,他换上了一件普通士兵的衣服,但眼神依旧锐利。
“在。”
“你挑一百个机灵的,组成斥候营,探查两翼,随时回报敌情!”
“是!”
“王冲!”
“末将在!”
“你率领中军主力,跟在我身后!”
林远翻身,跨上王冲亲兵牵过来的一匹战马。
他抽出腰间的刀,刀尖直指北方。
“目标,北城门粮仓!”
“出发!”
“吼!”
数千人的怒吼,震动了整座畏孤城。
一支由溃兵组成的复仇之师,浩浩荡荡地开出了校场。
城中的瓦剌人,听到了这股惊人的声势,纷纷停下了劫掠,惊疑不定地望向东城方向。
钟鼓楼上。
周谦和刘公公也听到了这声势。
周谦脸色惨白,他听出来了,那是他麾下士兵的吼声。
可他们,为什么会集结在东城?
他们,在听谁的号令?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就在林远率领大军,即将冲出校场,奔赴北城之时。
一名斥候打扮的士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脸上满是惊恐和血污。
“报——!”
他嘶声力竭地喊着,冲到林远的马前,扑通一声跪倒。
“将军!北……北门!”
“北门外,来了一支骑兵!”
王冲脸色一变。
“是瓦剌人的援军?”
“不……不是!”
斥候大口喘着气,脸上带着一种极度的困惑与恐惧。
“旗号……旗号是……”
“是镇远关的!”
“是……是我们大明的援军!”
这个消息,让整个队伍都炸开了锅。
“援军到了?”
“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镇远关的援军?那不是周将军的老部队吗?”
王冲脸上也露出狂喜之色,他看向林远。
“将军!是援军!我们可以和他们里应外合,夹击瓦剌人!”
林远的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
援军?
镇远关距离此地,快马加鞭也要一天一夜。
哈萨尔昨夜破城,他们今天一早就赶到了?
这太快了。
快得不合常理。
除非……
他们根本就不是昨夜才出发。
而是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在路上了。
他们不是来救援的。
他们是来摘桃子的。
林远抬头,望向北方的天空,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看来,想在这盘棋上做黄雀的,不止我一个。”
他喃喃自语。
“将军?”王冲不解地看着他。
林远没有回答。
他勒住马缰,调转马头,看向那名斥候。
“来的,是什么人领军?”
斥候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
“领军的……是镇远关副总兵……”
“李……李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