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巨响从府门传来。
沉重的撞击让廊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张猛的脸色变得难看。
“将军,他们人很多,这门撑不了多久。”
林远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片病态的灰白天空。
“门,本来就不是用来撑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
“是用来开的。”
咚!咚!
撞击声更加密集,每一次都像砸在人的心口。
府门上坚固的门闩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将军!”
张猛焦急地催促。
林远终于转过身。
“都准备好了?”
“按您的吩咐,府里能找到的酒和油,都堆在前院了。”
张猛回答,声音里带着困惑。
府门外传来瓦剌人嚣张的呼喝。
“里面的明狗听着!给爷爷把门打开!”
“城破了!你们的将军都死球了!早点投降,还能留个全尸!”
一个粗野的声音狂笑着。
“听说这是周大将军的府邸?里面的金子和女人,肯定不少!兄弟们,加把劲!”
“轰——!”
一声巨响。
厚重的府门被硬生生撞开,碎木四溅。
数十名瓦剌骑兵兴奋地嚎叫着,挥舞弯刀,迫不及待地涌了进来。
他们以为自己冲进了一座堆满金银的宝库。
迎接他们的,是一个空旷而死寂的庭院。
庭院里,堆满了倾倒的酒坛和油罐。
浓烈的酒气和油味,在空气中弥漫。
冲在最前面的瓦剌骑兵勒住马,脸上的贪婪变成了疑惑。
“怎么回事?人呢?”
就在这时。
一支火箭,拖着微弱的火光,从书房二楼的窗户里,悄无声息地射|了出来。
它划过一道低平的弧线。
噗的一声,扎进一个倾倒的油桶里。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只有一瞬间的死寂。
然后,火苗窜起。
像一条苏醒的毒蛇,猛地舔过地面上流淌的油和酒。
轰!
整个前院,瞬间变成一片火海。
蓝紫色的酒焰和橙黄色的油焰交织在一起,冲天而起。
火焰吞噬了空气,发出恐怖的咆哮。
冲进来的数十名瓦剌骑兵,连人带马,瞬间被烈焰包裹。
“啊——!”
凄厉的惨叫声,穿透了火焰的轰鸣。
战马在火中悲鸣,翻滚,将背上的骑士甩进更深的火海。
人的皮肤、毛发、甲胄,都在高温下扭曲、焦黑。
空气里,瞬间充满了烤肉的焦臭味。
外面的瓦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他们看着那道由府门构成的火焰地狱,看着自己的同伴在里面挣扎,哀嚎,变成一个个燃烧的火炬。
刚才那个狂笑的百夫长,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一股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一座宝库。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为他们精心准备的,燃烧的坟墓。
书房里。
张猛和几名亲兵,目瞪口呆地看着窗外那片火海。
那惨烈的景象,让这些见惯了生死的悍卒,都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走。”
林远的声音,将他们从震惊中拉回。
他已经站在了那面墙壁前,黑洞洞的密道入口像巨兽的嘴。
“将军……我们……”
张猛看着那冲天的火光,喃喃道。
“一把火烧了将军府……这动静太大了。”
“不大,怎么让全城的人都看到?”
林远走入黑暗。
“一座燃烧的将军府,比一百份将令,更能告诉所有人。”
“周谦,完了。”
亲兵们不再言语,迅速跟上。
福伯带着那十几个家丁丫鬟,正缩在密道口,吓得瑟瑟发抖。
他们看着林远,眼神像在看一个魔鬼。
“都进去。”
林远没有理会他们的恐惧。
“想活命,就跟上。”
福伯最先反应过来,推搡着身边的人,连滚带爬地钻进了密道。
张猛殿后,在进入密道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火光映红了他的脸。
那座曾经代表着畏孤城最高权力的府邸,正在烈焰中分崩离析。
他拉动机关。
石墙缓缓合拢,将火光、惨叫和浓烟,彻底隔绝在外面。
世界,瞬间陷入一片冰冷的黑暗与死寂。
密道里伸手不见五指。
空气潮湿,带着泥土和霉味。
亲兵们点燃了火把,昏黄的光线只能照亮周围几步的距离。
脚下是湿滑的石阶,一路向下延伸。
“福伯。”
林远的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响起。
福伯一个哆嗦,连忙躬身。
“军爷……老奴在。”
“这条密道,周谦多久没用过了?”
福-伯想了想,答道。
“有七八年了。是当年将军为了以防万一修建的,说能直通城外北边的大营。”
“后来北边的大营废弃,这条道也就没人走了。”
林远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一行人沉默地前进。
只有脚步声和水滴声在回响。
那些家丁丫鬟,被恐惧攫住,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带路的亲兵突然停下。
“将军,前面有声音。”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林远示意众人熄灭火把。
黑暗中,一阵微弱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像是什么东西在刮擦着墙壁。
“沙……沙沙……”
还夹杂着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
张猛握紧了刀,护在林远身前。
“什么东西?”
林远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侧耳倾听。
那声音很虚弱,但充满了某种不甘的力道。
不像是野兽。
更像是……人。
“过去看看。”
林远压低声音。
两名亲兵点点头,像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
片刻之后,其中一人返回。
“将军,前面……有个人。”
“被锁在墙上。”
被锁在墙上?
林远眉头一挑。
周谦的密道里,竟然还关着人?
他重新点燃火把,走了过去。
在通道的一个拐角处,墙壁向内凹陷,形成一个简陋的囚室。
一个人,正被两条粗大的铁链锁住琵琶骨,吊在墙上。
他衣衫褴褛,头发像一团乱草,遮住了脸。
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抬起头。
火光下,露出一张满是污垢和血痕的脸。
他的嘴唇干裂,眼神却异常明亮,像两簇燃烧的鬼火。
“周谦……你这个狗贼……”
他看到火光,以为是周谦的人来了,声音沙哑地咒骂着。
“有种……就杀了我……”
张猛看清那人身上破烂的衣服,脸色一变。
“飞鱼服?”
那人身上穿的,虽然破烂不堪,但依稀能辨认出,是锦衣卫的制式飞鱼服。
福伯也看清了那人的脸,发出一声低呼。
“你是……刘公公身边的那个……”
他想起来了。
大概半个月前,周谦曾秘密抓捕了一个人,就关在府里。
当时只说是瓦剌的奸细,没想到竟是监军的人。
林远走上前,用火把照亮了那人的脸。
“锦衣卫的人,怎么会被锁在这里?”
那人看到林远,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这个年轻人,气度沉稳,不像周谦手下那些粗鄙的兵痞。
“你们是什么人?”
他反问道。
“我们是烧了周谦府邸,要了他狗命的人。”
林远淡淡地说道。
那人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林远。
“将军府……是你们烧的?”
“外面那些瓦-剌人,也是你们引来的?”
“看来你虽然被关着,但耳朵还不聋。”
林远没有否认。
那人死死地盯着林远,胸膛剧烈起伏。
过了许久,他突然发出一阵低沉的笑。
“哈哈……哈哈哈……”
“好!烧得好!”
“周谦……你也有今天!”
他笑得牵动了伤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林远问。
“锦衣卫百户,钱峰。”
钱峰喘息着答道。
“奉刘公公之命,调查周谦私通瓦剌,倒卖军械一案。”
“没想到,被他察觉,走漏了风声,被他擒下。”
私通瓦剌?
林远心中一动。
这可是个意外收获。
“刘公公知道你被抓了吗?”
钱峰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黯然。
“我失踪之后,公公肯定会派人寻找。”
“但他想不到,周谦敢把我关在他的府邸密道里。”
“这么说,你手里有周谦的罪证?”
“罪证在我入府之前,已经送出去了。”
钱峰看着林远。
“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想救我?”
他的眼神里,带着审视和怀疑。
“我不是想救你。”
林远看着他,眼神平静。
“我是在给你一个机会。”
“一个活命的机会,一个报仇的机会。”
钱峰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年轻人。
对方烧了将军府,搅动了全城风云,此刻却出现在这里。
他到底想干什么?
“你想让我做什么?”钱峰问。
“很简单。”
林远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把你知道的,关于周谦和刘公公的一切,都告诉我。”
“第二,活下去,回到刘公公身边,做我的眼睛。”
钱峰的瞳孔再次收缩。
做他的眼睛?
这个人,竟然想把手,伸进锦衣卫里。
好大的胆子!
“我为什么要信你?”
“你没有选择。”
林远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你可以不信,然后继续被锁在这里。”
“等外面的瓦剌人走了,周谦的残部回来,或者刘公公的人找到这里。”
“你猜,他们发现你的时候,你是死的,还是活的?”
钱峰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他知道,林远说的是实话。
他现在就是一颗弃子,谁找到他,都可能为了封口而杀了他。
只有眼前这个年轻人,似乎还需要他发挥一点作用。
“你……能带我出去?”
钱峰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能带你进来,自然能带你出去。”
钱峰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次睁开时,眼中的怀疑和警惕,已经变成了决绝。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我答应你。”
林远笑了。
他回头对张猛说。
“把锁链砍断。”
张猛应了一声,举起腰刀,运足力气,狠狠劈在锁链上。
“当!”
火星四溅。
锁链应声而断。
钱峰的身体软软地滑了下来,被两名亲兵扶住。
他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肩膀,感受着久违的自由。
他看向林远,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周谦的兵符和帅印,不在他自己身上。”
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让张猛等人心头一震。
“他生性多疑,从不相信任何人,包括刘公公。”
“他把帅印藏在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密室里,但兵符,他分成了三块。”
“一块在他心腹副将王冲手里,负责调动城防军。”
“一块在后营统领李淦手里,负责掌管辎重和守备营。”
“最后一块,在他自己身上,用以号令亲兵。”
“只有三块兵符和帅印合一,才能调动畏孤城全部兵马。”
林远静静地听着。
这与他从福伯那里得到的情报,既有吻合,又有出入。
看来那个老管家,也并非完全知情。
“刘公公呢?”林远问。
“刘公公这次来,名为监军,实为夺权。”
钱峰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他带来了三百飞鱼服,还暗中联络了城中对周谦不满的几个将领。”
“他原本的计划,是等我找到周谦的确凿罪证,就立刻发难,接管兵权。”
“没想到,被你们全盘打乱了。”
“现在,他和周谦被困在钟鼓楼,自身难保。”
钱峰看向林远。
“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你很快就知道了。”
林远没有直接回答。
他给钱峰递过去一个水囊和一个馒头。
“先填饱肚子。”
“待会儿,还有一场大戏要看。”
钱峰接过食物,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他一边吃,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林远。
这个年轻人,比他见过的周谦和刘公公,都要可怕。
那两个人,要的是权,是利。
而这个年轻人,他似乎什么都不要。
他就像一个躲在暗处的棋手,只是单纯地享受着搅乱棋局的乐趣。
队伍继续前进。
福伯在前面带路,脸色却越来越疑惑。
“军爷……不对啊。”
他停下脚步,看着前方。
“按理说,这里应该有个向上的岔路,通往城外的河堤。”
“可……可这里只有一条路。”
前方的通道,依旧是平直的,没有丝毫向上的趋势。
林远用火把照了照墙壁。
石壁是新砌的。
很明显,原有的岔路,被人为地堵死了。
而这条新的通道,通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周谦,比所有人想的都更狡猾。
他连自己最信任的老管家,都骗了。
“继续走。”
林远的声音,依旧沉稳。
既然周谦费了这么大功夫修一条新的密道,那它的出口,一定比城外更重要,也更安全。
又走了一段路,前方终于出现了光亮。
不是火把的光。
是天光。
一个覆盖着铁栅栏的洞口,出现在通道顶端。
微弱的晨光和嘈杂的人声,从上面传了下来。
“……他娘的,到底是谁下的令?”
“管他谁下的令,有帅印就是将军的命令!”
“可将军不是被困在钟鼓楼了吗?”
“别废话了!老子不想被瓦剌人砍了脑袋!到校场集结,总比当个没头苍蝇强!”
嘈杂的议论声,清晰地传了下来。
校场?
张猛和钱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这个密道的出口,竟然在东城校场!
就是林远命令部队集结的地方!
林远抬头,看着那片铁栅栏。
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周谦,真是送了他一份大礼。
他本以为还要费一番手脚,才能掌控那群溃兵。
现在看来,连亮相的方式,周谦都替他安排好了。
他对着张猛,做了一个手势。
张猛会意,深吸一口气,运足了丹田气。
他朝着上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虎吼。
“肃静!”
吼声如平地惊雷,通过洞口传了出去。
校场上嘈杂的人声,瞬间为之一静。
数千名刚刚聚集起来,人心惶惶的溃兵,全都愕然地望向声音的来源。
那是一个……看上去像是枯井的洞口。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
一只手,从那黑洞洞的井口里,伸了出来,搭在了井沿上。
紧接着,一个年轻的身影,缓缓地,从井下“升”了上来。
他站在井沿上,身姿笔挺。
清晨的阳光,照亮了他年轻而平静的脸。
他的目光,扫过校场上黑压压的人群。
最后,他举起了手中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由和田玉雕琢而成,刻着猛虎图样的帅印。
在晨光下,温润生辉。
“从现在起。”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校场。
“这支军队,我接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