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发白。
不是清朗的晨曦,而是一种被浓烟与血色浸染过的,病态的灰白。
喊杀声、惨叫声、建筑燃烧坍塌的轰鸣声,交织成一曲末日的交响。
将军府内,却有一种诡异的死寂。
张猛靠在廊柱上,眼皮像灌了铅,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旁边几个亲兵,更是直接抱着刀,蜷缩在墙角,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他们太累了。
从点燃粮仓到现在,紧绷的神经和透支的体力,几乎将他们榨干。
林远站在书房的窗前,静静地看着外面。
他没有睡。
他也不需要睡。
高度的专注,让他屏蔽了身体的疲惫,大脑像一台冰冷的机器,疯狂地推演着棋局的每一种变化。
一个轻微的脚步声,从庭院深处传来。
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老者特有的迟缓。
林远没有回头。
鼾声四起的亲兵们,也没有察觉。
脚步声在书房门口停下。
一个身穿灰色旧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者,出现在门口。
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壶热茶,几个粗面馒头。
老者的脸上布满皱纹,眼神浑浊,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镇定。
他看了一眼地上东倒西歪的亲兵,目光最后落在林远的背影上。
“几位军爷,忙了一夜,想必饿了。”
他的声音沙哑,却很平稳。
张猛一个激灵,瞬间惊醒,手一下就握住了刀柄。
“什么人!”
他翻身而起,将林远护在身后,警惕地盯着老者。
其他亲兵也纷纷被惊动,睡意全无,十几道冰冷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个老人。
老人手里的托盘,稳稳当当,连茶水都没有晃动一下。
“老奴是将军府的管家,福伯。”
他微微躬身,姿态不卑不亢。
“府里能吃的东西不多了,先将就垫垫肚子吧。”
张猛没有放松警惕。
“府里的人呢?都死光了?”
福伯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悲哀。
“跟将军出去的,都出去了。”
“没出去的,都躲在后院的地窖里。”
“只有老奴,走不动了,也无处可去。”
林远转过身。
他打量着这个自称福伯的老人。
“你不怕我们?”
福伯摇了摇头。
“怕。但怕没有用。”
“老奴在这府里待了三十年,看着将军从一个百户,一步步走到今天。”
“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他将托盘放在门口的台阶上,向后退了一步。
“你们是来求财的,府里的金银都在东厢房的密室里。”
“你们是来寻仇的,我家将军不在,你们杀了我这个老头子,也没什么意思。”
林远笑了。
“老管家,你觉得,我们像是一般的蟊贼吗?”
福伯沉默了。
他看着林远,这个年轻人太镇定了,镇定得可怕。
外面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他却像是在自家的后花园里散步。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福伯的声音沉了下来。
“我们是你家将军的客人。”
林远缓步走到他面前。
“只不过,你家将军没空招待我们,我们就自己进来了。”
“你家将军,回不来了。”
福-伯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下。
“胡说!”
他干瘦的胸膛起伏着,“将军忠勇无双,岂是尔等鼠辈能够揣度!”
“忠勇?”林远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他若忠勇,为何粮仓会烧?”
“他若忠勇,为何城中凶兽会跑出来屠戮自己的士兵?”
“他若忠勇,为何现在瓦剌人的铁蹄,会在他守卫的城池里肆虐?”
林远每说一句,福伯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事情,他躲在府里,也听得清清楚楚。
“这……这都是你们这群奸细搞的鬼!”福伯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是我们搞的鬼。”
林远坦然承认。
“可为什么我们能成事?”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因为你家将军,太蠢了。”
“蠢到,我们敲几声鼓,他就丢下全城的防务,带着自己最精锐的兵,一头扎进我们为他准备的陷阱里。”
“现在,他正和那个刘公公,被瓦剌人堵在钟鼓楼里,像两条狗一样,等着被宰。”
林远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福伯的心上。
福伯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因为周谦的性格,就是如此。
刚愎,自用,易怒。
“老管家。”林远的声音缓和下来。
“周谦完了。”
“这座城,也快完了。”
“你守着这座空宅子,守着周谦那点可怜的忠诚,又有什么用?”
福-伯的身体晃了晃,靠在了门框上。
他浑浊的眼睛里,一片茫然。
“你想怎么样?”他喃喃地问。
“我不想怎么样。”
林远转身,走回书房中央的沙盘前。
“我只是来拿回一些,本就该属于胜利者的东西。”
他看着沙盘,头也不回地问道:
“将军府的兵符和帅印,在什么地方?”
福伯的心脏,猛地一缩。
兵符!帅印!
这个人,他的目的根本不是金银,也不是周谦的命。
他要的是这座城的兵权!
“我……我不知道!”福伯几乎是下意识地否认。
“那是将军的贴身之物,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是吗?”
林远拿起沙盘上的一面小旗,轻轻转动着。
“我猜,不在他身上。”
“周谦虽然蠢,但还没蠢到家。他知道监军在盯着他,也知道随时可能有变。”
“帅印这种能号令全军的东西,他绝不会轻易带在身上,给别人留下把柄。”
“所以,一定藏在这座府里,一个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林远的目光,扫过书房的每一个角落。
博古架,书柜,墙上的字画。
“张猛。”
“在!”
“把这间屋子,给我拆了。”
林远淡淡地说道。
“是!”
张猛没有丝毫犹豫,抽出腰刀,就朝着最近的一个紫檀木书柜走去。
“不要!”福伯发出一声惊叫,冲了过来。
“住手!你们不能这么做!”
“那些……那些都是前朝的孤本!”
张猛的刀停在半空,回头看向林远。
林远看着福伯,脸上没什么表情。
“看来,你还是觉得,一堆死物,比活人的命更重要。”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帅印,在哪?”
福伯的脸上,汗如雨下。
他的内心在天人交战。
一边,是对周谦三十年的忠诚。
另一边,是这个年轻人眼中深不见底的寒意。
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再不说,这个年轻人真的会把这座他守护了一辈子的府邸,夷为平地。
“将军……将军的书房,有一条密道。”
福伯终于屈服了,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通往……通往城外。”
“帅印,就在密道的机关里。”
林远的眼睛亮了。
密道?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带路。”
福伯颤抖着,走到那副巨大的地图前。
他伸手,在地图上“镇远关”的位置,依照某个特定的顺序,按了三下。
“咔嚓——”
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响起。
地图旁边的一整面墙壁,缓缓向内沉去,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一股陈腐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冷风,从里面吹了出来。
“帅印就在入口的第三块石砖下面。”福伯有气无力地说道,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张猛立刻带人上前,撬开石砖。
一个沉重的紫檀木盒子,出现在眼前。
张猛将盒子捧了过来,打开。
一枚由上等和田玉雕琢而成,刻着猛虎图样的帅印,静静地躺在明黄色的绸缎上。
旁边,还有几枚小一些的铜制兵符,以及一叠盖着火漆的密信。
林远拿起那枚帅印。
玉石入手温润,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属于权力的重量。
“很好。”
他将帅印收进怀里。
“老管家,你做了一个明智的选择。”
“现在,去做你应该做的事。”
福伯一愣。
“我……我该做什么?”
“去后院,告诉你藏在地窖里的那些人,府里安全了。”
“让他们出来,烧水,做饭。”
林“让我的弟兄们,吃一顿热饭,洗一个热水澡。”
福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你不杀我们?”
“我为什么要杀你们?”林远反问。
“一群连刀都拿不稳的下人,对我没有任何威胁。”
“留着你们,至少还能帮我做饭。”
福伯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深深地看了林远一眼,然后佝偻着身子,默默地退了出去。
张猛看着福伯的背影,有些不放心。
“将军,就这么放过他?不怕他搞鬼?”
“他搞不了鬼。”
林远把玩着一枚铜制兵符。
“一个连主子都快没了的老奴,他现在比谁都希望我们能赢。”
“因为我们赢了,他和他护着的那些人,才能活。”
“人心,有时候比刀剑更好用。”
张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看着林远,眼神里充满了敬畏。
从进城开始,林远的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却又每一步都踩得稳稳当当。
他不仅算计敌人,也算计人心。
“将军,我们现在拿到了帅印,还有密道。”
张猛兴奋地说道,“我们是不是可以从密道离开,回李虎大哥那边了?”
“离开?”
林远摇了摇头。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空白的宣纸。
然后,他从盒子里,拿出了那方沉重的帅印。
“为什么要离开?”
“最好的猎人,永远不会离开自己的猎场。”
他拿起笔,蘸饱了墨。
“周谦把舞台搭好了,哈萨尔把观众请来了,我们作为主角,怎么能提前退场?”
笔尖落下,一行苍劲有力的大字,出现在纸上。
张猛凑过去看。
纸上,只有八个字。
“清剿奸细,收复北城。”
“将军,你这是……”张猛大惊。
“传令。”
林远拿起帅印,在那张手令上,重重地盖了下去。
鲜红的印泥,在白纸上留下一个狰狞的虎头。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畏孤城的最高指挥官。”
“传我的将令,命城中所有残存的城防军、守备营,一刻钟内,到东城校场集结。”
“凡持此令者,皆为督战官,遇不服军令者,可先斩后奏!”
张猛彻底懵了。
他看着那份盖着帅印的将令,感觉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
用周谦的帅印,调动周谦的兵?
这……这简直是疯了!
“将军!这不行啊!”张猛急道,“城里的兵都乱了,谁会听我们的?再说,我们只有十几个人,怎么去传令?”
“谁说我们要自己去传令了?”
林远指了指门外。
福伯正带着十几个面黄肌瘦的家丁和丫鬟,端着热水和食物,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让他们去。”
林远说道。
“把这份将令,抄写一百份,让府里的每一个人,都带上几份,传遍全城的大街小巷。”
“告诉他们,周谦将军已经击退了钟鼓楼的瓦剌主力,现在要整合兵力,收复北城。”
“告诉他们,这是他们活命的唯一机会。”
张猛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让一群下人去传达军令?
这能行吗?
“乱世之中,人们需要的不是真相。”
林远的声音,幽幽传来。
“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希望,一个主心骨。”
“这张盖着帅印的将令,就是他们的主心骨。”
“至于他们信不信,不重要。”
“重要的是,只要有一百个人信了,就会有一千个人跟着走。”
“只要东城校场,能聚集起一支队伍,那这道命令,就是真的。”
林远将那份将令,递给张猛。
“去吧。”
“让弟兄们吃饱喝足,然后,我们也去校场。”
“去检阅我们的军队。”
张猛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纸,手都在发抖。
他看着林远平静的脸,忽然明白了。
林远要的,从来都不是逃出这座城。
他要的,是吞下这座城!
“是!”
张猛重重地应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去。
书房里,只剩下林远一人。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亮起的天光。
城中的喊杀声,似乎小了一些。
取而代-之的,是瓦剌人肆无忌惮的狂笑和劫掠声。
哈萨尔的耐心,正在被消磨。
他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吞不下这座坚城。
在援军抵达之前,最大程度地劫掠一番,然后撤退,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而这,就是林远的机会。
他需要一支军队。
一支能在他需要的时候,为他所用的军队。
哪怕,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就在这时。
府邸的大门方向,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咚!
整个地面,都为之一震。
林远眉头一挑。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咚!咚!
那是攻城锤撞击城门的声音。
张猛脸色大变,冲了进来。
“将军!不好了!”
“是瓦剌人!他们打过来了!”
“他们正在撞大门!”
林远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将军府是全城最显眼,最气派的建筑。
瓦剌人劫掠到这里,是迟早的事。
“慌什么。”
他淡淡地说道。
“传令下去,所有人,退入密道。”
“把府里所有的酒,所有的油,都搬到前院。”
“再给他们,添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