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震动,先于声音抵达。
那是一种沉闷的,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共鸣,让脚下的青石板都在微微发颤。
紧接着,是潮水般的马蹄声。
从北面城墙的方向,滚滚而来,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像一场钢铁的风暴,即将吞噬整座城市。
巷口的阴影里,张猛的脸色瞬间煞白。
“瓦剌人……他们真的打进来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惊骇。
林远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剖析着眼前的局势。
周谦和他那数百名精锐亲兵,被堵在钟鼓楼下的长街上。
他们的前方,是监军刘公公和他手下杀气腾腾的飞鱼服卫队。
他们的后方,是即将淹没一切的瓦剌铁骑。
前有狼,后有虎。
好一个绝境。
“哈哈哈……”
监军刘公公那尖细的笑声,在密集的马蹄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看着脸色铁青的周谦,眼中满是猫捉老鼠的戏谑。
“周将军,看来你的麻烦,不止咱家一个啊。”
周谦的手死死攥着马缰,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没有看刘公公,而是猛地回头,望向那片涌来的黑暗。
马蹄声已经近在咫尺,他甚至能闻到风中传来的,属于草原战马的腥膻味。
作为北境宿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城破了。
在他守卫的城池里,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他亲手点燃的混乱,引来了真正的豺狼。
“刘公公。”
周谦调转马头,第一次正视这个他恨不得生吞活剥的阉人。
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
“你我私怨,可稍后再算。”
“现在,外敌入城,你若还当自己是大明朝的官,就该知道怎么做。”
刘公公脸上的笑容收敛了。
他眯起眼睛,看着周谦。
“周将军,你这是在教咱家做事?”
“我是在提醒你。”周谦的声音冷得像冰,“城若破了,你我都是瓦剌人的刀下之鬼,你那点功劳,那点算计,都得带到棺材里去!”
马蹄声已经到了街口。
数十名瓦剌骑兵的身影,出现在火光的边缘,他们猩红的眼睛,像黑夜里的野兽。
刘公公身后的飞鱼服卫士们,脸色也变了。
他们是皇帝的爪牙,擅长的是暗杀,是刑讯,是党争。
可他们不是在沙场上与数万铁骑正面搏杀的军队。
“周将军,你最好祈祷,你的命别丢在瓦剌人手里。”
刘公公终于开口了,声音阴冷。
“因为你的命,是咱家的。”
他猛地一挥手。
“转向!结阵!”
数百名飞鱼服卫士迅速转向,将绣春刀对准了街口涌来的瓦剌骑兵。
他们与周谦的亲兵,背靠着背,组成了一个脆弱却决绝的防御阵型。
昔日的死敌,在真正的死亡面前,被迫成为了盟友。
“杀!”
第一波瓦剌骑兵,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挥舞着弯刀,冲了过来。
“放箭!”周谦怒吼。
“杀!”刘公公尖叫。
长街之上,瞬间变成了血肉磨盘。
刀光与鲜血齐飞,惨叫与嘶吼交织。
巷口的阴影里,林远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将军,我们……”张猛压低了声音,手已经握紧了刀柄。
“等。”
林远只说了一个字。
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厮杀最激烈的地方,而是在混乱的战场边缘游走。
他在找一条路。
一条活路。
瓦剌的骑兵源源不断地涌入,周谦和刘公公的人马被死死压制在钟鼓楼下,伤亡在急剧增加。
就在这时,那头巨大的钢铁火龟,也终于冲到了附近。
它失去了目标,开始在街上横冲直撞。
“嗤——”
炽热的烈焰从龟壳的缝隙中喷出,无差别地扫向周围的一切。
一名瓦剌骑兵连人带马被火焰吞噬,瞬间变成一个燃烧的火炬,发出凄厉的惨嚎。
几名正在与明军厮杀的飞鱼服卫士,也被火焰波及,惨叫着倒在地上翻滚。
混乱,升级了。
“机会。”
林远的声音,在张猛耳边响起。
“走。”
他没有选择远离战场,反而带着人,一头扎进了那片最混乱的区域。
他们像一群游走在刀尖上的影子,利用火龟喷吐烈焰制造的每一个短暂空隙,利用每一具倒下的尸体作为掩护,贴着墙根,快速穿行。
他们的目标,不是城门,不是任何一条看似安全的退路。
而是周谦来时的方向。
那个被他放弃的,此刻却防卫最空虚的地方。
将军府。
周谦在浴血搏杀。
他手中的长刀,已经砍翻了三名瓦剌骑兵,温热的鲜血溅了他满身。
但他的人,在不断倒下。
瓦剌人太多了。
像无穷无尽的潮水。
“将军!顶不住了!”一名副将浑身是血地冲到他身边,“我们被包围了!”
周谦回头看了一眼。
刘公公那边也已经岌岌可危,那个平日里养尊处优的阉人,此刻也拔出了他那柄华丽的佩刀,脸上满是惊恐和狰狞。
“撤!”
周谦嘶吼道。
“退入钟鼓楼!据守待援!”
这是唯一的活路。
他带着残余的亲兵,且战且退,向着那洞开的楼门退去。
刘公公也带着他的人,连滚带爬地跟了上去。
就在他们即将退入楼门的瞬间。
周谦突然感觉脚下一空。
他低头看去,只见楼门前的地面上,不知何时,被人撒满了黑色的铁蒺藜。
他的战马马蹄被刺穿,发出一声悲鸣,轰然倒地。
周谦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将军!”
亲兵们大惊,连忙上前搀扶。
就是这片刻的耽搁。
瓦剌的骑兵,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涌了上来。
“保护将军!”
数十名亲兵,用血肉之躯,组成了一道人墙,挡在了周谦面前。
弯刀落下,人头滚滚。
周谦在亲兵的拖拽下,狼狈地滚进了钟鼓楼。
当厚重的大门被重新关上的那一刻。
他带来的数百名亲兵,活下来的,不到三十人。
刘公公更惨,他手下的飞鱼服卫士,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七八个贴身护卫,个个带伤。
“周谦!”
刘公公一把揪住周谦的衣领,声音尖利得像要撕裂空气。
“你害死了我们!你把我们都害死了!”
周谦一把推开他,靠着墙壁,大口地喘息。
他看着门外疯狂的撞击声和瓦剌人的嚎叫,眼中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绝望。
他知道,他们被困死了。
……
将军府。
畏孤城防卫最森严的地方。
此刻,却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林远一脚踹开紧锁的侧门,带着十几名亲兵,闪身而入。
院子里空无一人。
所有的护卫,都跟着周谦,冲向了钟鼓楼,然后,死在了路上。
“将军,我们……”
张猛看着这空旷的府邸,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安全了。
但他们也被困在了这座更大的牢笼里。
“搜。”
林远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找吃的,找水,找伤药,找所有能用的东西。”
“然后,找个地方,睡觉。”
睡觉?
张猛和其他亲兵都愣住了。
外面血流成河,全城都在燃烧,将军竟然让他们睡觉?
“将军,现在不是……”
“这是命令。”
林远打断了他。
“从昨夜到现在,你们谁合过眼?”
“我们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没有体力,拿什么活下去?”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亲兵们沉默了。
他们这才感觉到,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席卷了全身。
“是!”
他们散开,开始搜索这座巨大的府邸。
林-远没有动。
他穿过庭院,推开了正堂的大门。
一股浓郁的墨香和檀香味,扑面而来。
这里是周谦的书房,也是他的指挥中枢。
房间正中,一张巨大的沙盘,精细地还原了畏孤城以及周边数百里的地形。
墙上,挂着一张更为详尽的军事地图,上面用朱笔和墨笔,标注着各种符号和箭头。
林远的目光,落在了那张地图上。
他走过去,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图纸。
他的眼神,从畏孤城,移动到北面的长城防线,再到更北面,那片广袤的草原。
他在周谦的位置上,审视着周谦的战场。
张猛处理完一切,走了进来。
他看到林远站在地图前,像一尊石像。
“将军,都安顿好了。”
“兄弟们吃了点东西,已经轮流警戒休息了。”
林远没有回头。
“张猛。”他忽然开口。
“末将在。”
“你说,一座坚城,最重要的是什么?”
张猛一愣,想了想,答道:
“是高大的城墙?是充足的兵力?还是……精良的武器?”
“不。”
林远摇了摇头。
他转过身,看着张猛,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
“是人心。”
“周谦的城,不是被瓦剌人攻破的,也不是被我烧掉粮仓弄垮的。”
“是它自己,从里面烂掉了。”
“监军和主将的内斗,士兵们在鼓声下的猜忌和崩溃……这才是它不堪一击的根源。”
张猛似懂非懂。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他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等天亮了,杀出去吗?”
“杀出去?”
林远笑了。
他指着地图上的畏孤城。
“现在,这座城里,有周谦的残兵,有刘公公的眼线,有哈萨尔的数万大军,还有无数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的溃兵和百姓。”
“这是一锅煮沸的粥。”
“我们现在跳出去,只会被烫得尸骨无存。”
“那我们……”张猛的脸上,再次浮现出忧色。
“我们不走了。”
林远一字一顿地说道。
张猛的眼睛,猛地睁大。
“不走了?”
“对。”林远的手,在地图上重重一点,点在了将军府的位置。
“这里,现在是全城最安全的地方。”
“周谦以为自己是猎人,结果把自己变成了困在钟鼓楼里的猎物。”
“哈萨尔以为自己是黄雀,但他吞不下整座畏孤城,天亮之后,大明的援军一到,他就是瓮中之鳖。”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下棋的人。”
林远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但他们不知道,我们已经掀了棋盘。”
他走到书房的窗边,推开一道缝隙。
外面的喊杀声,依旧震天。
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了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天,快亮了。”
林远轻声说。
“等天亮了,这场乱局,会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哈萨尔会发现自己吃不下这块肥肉,他会选择劫掠,然后撤退。”
“而城里的各方势力,会在短暂的混乱后,重新开始清算。”
“到那时,才是我们真正的机会。”
他回头,看着墙上那张巨大的地图。
“张猛,传令下去。”
“让兄弟们好好休息。”
“天亮之后,我们去接管这座城市。”
张猛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
他看着林远平静的侧脸,只觉得眼前这个人,比城外那数万瓦剌铁骑,还要可怕一万倍。
接管这座城市?
用他们这十几个人?
这太疯狂了。
但不知为何,他看着林远的眼睛,心中那点疑虑,竟然慢慢平复了下去。
他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头顶。
“是!”
他大声应道,转身快步离去。
书房里,重归寂静。
林远重新走到地图前。
他的目光,没有再看畏孤城。
而是落在了地图的西北角,一个被朱笔圈起来的名字上。
镇远关。
那是大明北境长城线上,最重要的军事要塞。
也是周谦的大军,原本应该驻守的地方。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那个名字。
眼中,一抹比夜色更深的寒光,一闪而过。
畏孤城,只是一个开始。
这场北境的棋局,他不仅要掀了它。
他还要,亲自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