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鼓声炸响。
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畏孤城每一个人的天灵盖上。
周谦胯下的战马发出一声不安的嘶鸣,他身体一僵,险些握不住手里的马缰。
他猛地抬头,视线穿透滚滚浓烟,死死钉在城市中心那座巍峨的钟鼓楼上。
咚!咚!咚!
咚——!
三短一长。
急促,狂野,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毁灭气息。
周谦的脑子嗡的一声。
这不是大明的军鼓。
这不是守城的号令。
这是瓦剌人总攻的鼓点!
钟鼓楼失守了?
不可能!
那里的守卫是他亲自布置的,就算是一只苍蝇飞进去也该有警报。
是那几只老鼠!
是那群潜进来的杂碎!
他们竟然没有逃,反而摸到了全城最高的地方,敲响了这催命的鼓声!
“将军!”一名副将策马冲到他身边,脸色惨白如纸,“是瓦剌人的鼓!他们打进来了吗?北城墙不是已经击退他们了吗?”
周谦没有回答。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膛剧烈起伏,一股腥甜的血气直冲喉咙。
他被耍了。
从头到尾,他就像一个被线牵着的木偶,被那只看不见的手玩弄于股掌之上。
声东击西,调虎离山,釜底抽薪,现在又是无中生有!
对方根本没有千军万马,只有十几个人。
可这十几个人,却搅动了整座畏孤城,让他麾下上万的守军,变成了一群没头苍马蜂。
“狗杂种……”周谦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眼神里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他想下令,让所有部队去围攻钟鼓楼。
但他不能。
这鼓声一响,城里已经乱了。
城外的哈萨尔听到这鼓声,又会作何反应?
他会把佯攻变成主攻吗?
周谦感觉自己被一张无形的大网死死罩住,无论他怎么挣扎,都只会越缠越紧。
……
东城的一条街道上。
一队城防军正紧张地封锁着路口,驱赶着混乱的人群。
咚——!
鼓声传来。
为首的队率脸色大变。
“是战鼓!是瓦剌人的鼓!”一个年轻的士兵声音发颤,握着长枪的手抖得像筛糠。
“慌什么!”队率厉声喝骂,但他自己的声音也变了调,“守住这里!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乱窜!”
咚!咚!咚!
咚——!
鼓声越来越急,像死神的脚步,一下下踩在所有人的心上。
“完了……城破了……”
“瓦剌人杀进来了!”
人群中爆发出绝望的尖叫,开始疯狂地冲击防线。
那年轻的士兵看着眼前混乱的景象,听着那催命的鼓声,最后一根神经终于崩断了。
他猛地回头,血红的眼睛盯住了身边的同伴。
“是你!你是奸细!”
他嘶吼着,举起长枪,朝着自己人狠狠刺了过去。
“噗嗤!”
鲜血飞溅。
那名被刺的士兵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然后软软倒下。
“疯了!王二疯了!”
“杀了他!他投敌了!”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
仅仅一声鼓响,这条街道上的守军,自己先乱战成了一团。
……
城西,一座僻静的宅院里。
面白无须的监军刘公公,正端着一杯热茶,听着手下的汇报。
当那声鼓响传来时,他端着茶杯的手,稳如磐石。
“呵呵。”
他发出一声尖细的笑,将茶杯轻轻放下。
“咱家的这位周大将军,还真是沉不住气啊。”
一名飞鱼服校尉躬身道:“公公,这鼓声有异,不似我大明军号。”
“自然不是。”刘公公用兰花指捻起一块糕点,慢条斯理地送进嘴里。
“这是周谦在狗急跳墙。”
“他烧了粮仓,放出了凶兽,已是死罪难逃。现在又故弄玄虚,敲响这番邦的战鼓,无非是想把水搅得更混,好让他浑水摸鱼。”
刘公公的眼中闪过一丝毒蛇般的冷光。
“他想乱,咱家就让他乱个够。”
“传令下去。”
“让咱们的人,不用管什么奸细,也不用管什么火情。”
“目标只有一个。”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地图上的一处。
“周谦的将军府。”
“他不是想浑水摸鱼吗?咱家就去他家里,把他这条大鱼,给他捞出来!”
“是!”
数十名飞鱼服卫士,如鬼魅般融入夜色。
……
城外。
瓦剌主帅哈萨尔正站在一处高坡上,皱眉望着畏孤城内的冲天火光。
就在他以为今夜的试探已经结束时。
咚——!
那熟悉的,让他血脉贲张的鼓声,竟然从城内传了出来。
哈萨尔愣住了。
他身边的将领们也全都愣住了。
“大帅……这是我们的鼓声?”一个万夫长揉了揉耳朵,不敢相信。
“是总攻的鼓号!”
“城里发生了什么?难道是我们的内应得手了?”
哈萨-尔没有说话。
他没有内应。
那这鼓声是哪来的?
是陷阱?
还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的目光扫过面前严阵以待的数万铁骑。
他的手,握住了腰间的弯刀。
一种赌徒般的疯狂,在他的眼中升腾。
“传我将令!”
他嘶吼道。
“前军变佯攻为主攻!不计代价,给我砸开畏孤城的北门!”
……
钟鼓楼顶。
风声呼啸,卷着浓烟与热浪。
那名雄壮的亲兵,正赤裸着上身,汗如雨下。
他手中的鼓槌,每一次落下,都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一并砸进那面巨鼓之中。
林远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他的目光,是全城唯一的锚点。
他俯瞰着这锅被他亲手烧开的沸水。
看着那些四处乱窜的士兵,看着那些被点燃的房屋,看着那头在街道上肆虐的钢铁火龟。
“将军……”张猛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丝颤抖和狂热,“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等。”
林远只吐出一个字。
“等什么?”
“等蛇出洞。”
林远的手,指向了下方的一条主街。
那里,一队甲胄最为精良的亲兵,簇拥着一面将旗,正在快速移动。
是周谦的帅旗。
但他移动的方向,不是城墙,不是粮仓,也不是任何一处混乱的战场。
他正在收缩。
朝着城中心一座防卫森严的府邸,快速收缩。
“他怕了。”林远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他知道自己控制不住局面了。”
“他不是在救城,他是在救他自己。”
“那座府邸,就是他的老巢,他最后的龟壳。”
张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头狂跳。
“将军,那我们……是不是该趁乱杀出城去?李虎大哥他们还在等着我们!”
“出城?”林远笑了。
“现在,整座畏孤城都是我们的掩护,为什么要走?”
他转过身,看着身后的十几名亲兵。
这些人的脸上,混合着疲惫、兴奋与疯狂。
“周谦以为他是猎人,布下天罗地网,想把我们这几只老鼠一网打尽。”
“他错了。”
林远的声音,一字一顿。
“他关上了城门,不是为了瓮中捉鳖。”
“而是把自己,关进了瓮里。”
他从那名擂鼓的亲兵手中,接过了沉重的鼓槌。
然后,他走到了另一边。
那里,悬挂着一口巨大的铜钟。
报时、示警用的铜钟。
“将军,你这是……”张猛不解。
林远没有回答。
他抡起鼓槌,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口巨大的铜钟,狠狠地撞了过去。
当——!
一声悠远、清越、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与悲凉的钟声,骤然响起。
这钟声,与那狂野的鼓声,截然不同。
它穿透了杀戮,穿透了火焰,穿透了恐慌。
像一滴冰冷的水,滴进了滚烫的油锅。
正在街上指挥军队的周谦,听到了这声钟响。
他的身体,猛地一晃,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
如果说刚才的鼓声,让他愤怒。
那么这声钟响,则让他感到了发自骨髓的恐惧。
在北境,战时鸣鼓,丧时敲钟。
这是为死人敲响的丧钟!
是谁?
是谁在为我周谦,敲响丧钟!
“噗——”
他再也压抑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洒在身前的马鞍上。
“将军!”亲兵们大惊失色。
周谦却仿佛没有听见。
他死死地盯着钟鼓楼的方向,眼中布满了血丝。
他明白了。
对方不是在捣乱。
对方不是在逃命。
对方在羞辱他,在挑战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我,就在这里,来杀我!
“啊——!”
周谦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
“火龟!”
他指着钟鼓楼的方向,状若疯魔。
“给我撞过去!把那座楼,给我撞塌!”
“所有亲兵!随我来!我要亲手!把他碎尸万段!”
他彻底失去了理智。
他放弃了回府固守的计划,调转马头,带着自己最精锐的部队,如同一道黑色的洪流,直扑钟鼓楼。
……
钟鼓楼上。
林远扔掉了鼓槌。
他看着下方那面正在疯狂逼近的将旗,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蛇,出洞了。”
张猛也看到了周谦的动向,他急道:“将军!他冲我们来了!我们快撤!”
“撤?”林远摇了摇头。
“好戏才刚开场。”
他转身,走向楼梯口。
“他想杀我,总得先进来。”
“我们,在里面等他。”
十几名亲兵,迅速跟着林远,消失在楼梯的黑暗中。
整座钟鼓楼,瞬间恢复了死寂。
只有那一声丧钟的余音,还在城市上空久久回荡。
周谦带着数百亲兵,风驰电掣地冲到了钟鼓楼下。
楼门大开。
里面黑洞洞的,像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的嘴。
“给我冲进去!”周谦嘶吼道。
“将军,小心有诈!”一名副将连忙劝阻。
“我不管什么诈!”周谦的眼睛血红,“今天,我必须把他的人头,挂在这楼顶上!”
“上!”
数十名悍不畏死的亲兵,举着盾牌,握着钢刀,呐喊着冲进了钟鼓楼。
然而,迎接他们的,不是箭雨,不是滚石。
而是一片死寂。
他们冲到二楼,三楼,四楼……
空无一人。
“人呢?”
周谦在楼下,听着上面传来的回报,眉头紧锁。
就在这时,一名冲上顶楼的亲兵,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
“将军!快看!”
周谦抬头。
他看到,钟鼓楼的最顶端,那面巨大的战鼓上,不知何时,被人用鲜血,写了两个刺眼的大字。
“蠢货。”
周谦的身体,晃了又晃。
“调虎离山……”他喃喃自语。
他猛地反应过来。
对方把他从将军府引了出来!
他们的目标,是将军府!
“回府!快!回将军府!”
周谦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命令。
然而,一切都晚了。
就在他调转马头的瞬间。
他来时的路上,不知何时,出现了数十道黑影。
为首一人,面白无须,捏着嗓子,笑得像只夜枭。
是监军,刘公公。
“周将军,这么急,是想去哪啊?”
刘公公的身后,数百名飞鱼服卫士,手中的绣春刀,已经对准了周谦和他疲于奔命的亲兵。
而在另一条街的巷口。
林远带着他的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张猛看得目瞪口呆。
林远摇了摇头。
“不。”
他的目光,越过对峙的两拨人马,望向了更远处的黑暗。
“黄雀,不止一只。”
话音未落。
大地,开始轻微地震动。
一阵沉重而密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从北面城墙的方向,滚滚而来。
哈萨尔的大军,砸开城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