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龟。
这两个字,像两块冰,砸进林远的心里。
巷子里的空气,似乎都因此凝固了。
周谦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巷尾。
张猛这才敢大口喘气,他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将军,我们……”
“走。”
林远只说了一个字。
他转身,重新审视那堵看似无法逾越的高墙。
“没路了。”张猛的声音透着绝望。
“路在脚下。”
林远蹲下身,手指在冰冷的地面上摸索。
巷子尽头堆满了垃圾和废弃的木料,散发着一股酸臭味。
他的手停在了一块不起眼的石板上。
石板的边缘,有常年被水浸润的痕迹。
“一起。”
林远招呼一声,将匕首插进石板缝隙,用力向上撬。
张猛和其他几个亲兵立刻反应过来,纷纷上前帮忙。
几把刀同时发力。
“嘎吱——”
沉重的石板被撬开一道缝隙。
一股更加浓郁,令人作呕的腥臭,从地下喷涌而出。
是城市的下水道。
“快!”
林远没有丝毫犹豫,第一个跳了下去。
冰冷刺骨的污水,瞬间淹没到他的胸口。
亲兵们没有迟疑,一个接一个地跳入黑暗。
最后一人将石板重新盖好,只留下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巷子,重归死寂。
下水道里一片漆黑。
恶臭的污水,裹挟着不知名的秽物,缓缓流动。
“都跟紧了。”
林远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有些沉闷。
他一手扶着湿滑的墙壁,一手握着匕首,在齐胸深的水中艰难前行。
这里是城市的另一面。
被光明遗忘的,肮脏的肠道。
“将军,我们去哪?”张猛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不知道。”
林远的回答简单得令人心慌。
“只要是向前就行。”
他们现在就像一群没头的苍蝇,只能凭着感觉,朝着地势更低的方向移动。
不知道走了多久。
前方,隐约有光传来。
不是火光,是一种昏黄的,固定的光。
同时,一种沉闷的,富有节奏的碾压声,也顺着水道传了过来。
“咯吱……咯吱……”
像有千斤重的巨石,在地面上滚动。
林远抬手,示意众人停下。
他侧耳倾听,将那声音的来源和方位,刻在脑子里。
他顺着光亮的方向,找到一个铁栅栏封住的排水口。
光,就是从那里透进来的。
林远扒着栅栏,小心翼翼地向外望去。
他看到了。
然后,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一瞬间变冷了。
街道上,一个庞然大物,正在缓缓移动。
那东西,像一只趴在地上的巨大乌龟。
龟壳由厚重的铁板拼接而成,表面布满了铆钉和划痕,在火把的映照下,泛着森冷的光。
它的体积,比两辆马车并在一起还要庞大。
底部是数十个巨大的铁轮,每一次转动,都在青石板上压出深深的印痕。
这就是火龟。
周谦的底牌。
“咯吱——”
火龟停了下来,正好停在林远他们所在的这条街道中央。
它像一头钢铁巨兽,彻底堵死了整条街。
“嗤——”
龟壳的侧面,突然裂开十几道狭长的缝隙。
紧接着,炽热的火舌,从缝隙中猛然喷出。
那不是普通的火焰。
是加了猛火油的烈焰,带着一种粘稠的质感,喷射出十几步远,将街道两侧的墙壁都烧得焦黑。
空气中,瞬间充满了刺鼻的油味和焦糊味。
街道,变成了一条火焰的走廊。
林远松开手,从栅栏上滑了下来。
他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将军,那是什么鬼东西?”张猛也看到了外面的景象,声音发颤。
“是我们的催命符。”
林远低声说。
这东西,不仅仅是武器。
它是移动的壁垒,是分割战场的棋子。
周谦用它,将整座畏孤城,切成了一块块无法连通的棋盘。
他们回寡妇愁的路,被彻底堵死了。
“将军,我们被困死了。”一个亲兵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李虎大哥他们还在崖上等着我们。”
绝望,开始在黑暗中蔓延。
林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任由污秽的臭水浸泡着身体。
他闭上眼睛,脑子在飞速运转。
出不去了。
原路返回,是自投罗网。
继续向前,只会被这些火龟分割包围,最后困死在某条下水道里。
李虎的火,哈萨尔的佯攻,狴犴的暴走。
他亲手点燃了三把火,将畏孤城变成一锅沸水。
现在,他自己却被困在了锅里。
“不。”
林远猛地睁开眼。
“还没有输。”
他看向身后的亲兵们,黑暗中,他只能看到一个个模糊的轮廓。
“我们出不去,就不出去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既然周谦想关门打狗,那我们就把他的家,给拆了。”
张猛一愣。
“将军,你的意思是?”
“寡妇愁回不去了。”林远说道,“李虎在那边,暂时是安全的。”
“我们换个目标。”
他停顿了一下,吐出三个字。
“钟鼓楼。”
张猛的心脏,猛地一跳。
钟鼓楼,是畏孤城的最高点,是全城的号令中枢。
战时鸣鼓,平时敲钟。
控制了那里,就等于扼住了畏孤-城的咽喉。
“太疯狂了……”张猛喃喃道。
“不疯,怎么活?”林远反问。
“周谦以为我们是几只老鼠,只想逃命。”
“他用火龟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我们去撞。”
“他想不到,我们不逃了。”
“我们还要往他心里,再捅一把刀子。”
亲兵们沉默了。
但他们眼中的绝望,正在被一种疯狂的战意取代。
“听将军的!”
“对!跟他们拼了!”
“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林远点了点头。
“走,找路。”
他们转身,重新没入无尽的黑暗。
又在如同迷宫般的下水道里穿行了半个时辰。
前方,再次出现了光亮。
同时,还有一阵嘈杂的人声。
“快!快点!”
“堵住那个路口!一只耗子都不能放过去!”
“公公有令,凡是周谦的人,胆敢阻拦,格杀勿论!”
林远的心头一动。
公公?
他小心翼翼地凑到一个排水口。
外面是一片小广场,火把通明。
数十名穿着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汉子,正与一队城防军对峙。
飞鱼服的为首者,是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眼神阴鸷,气质森冷。
而在他对面,城防军的将领,则是一脸的愤怒和无奈。
“刘公公!末将是奉周将军将令,封锁全城,搜捕奸细!”
“你这是何意?”
那被称为刘公公的中年人,捏着嗓子笑了一声。
“搜捕奸-细?”
“咱家看,最大的奸细,就是你家周将军吧。”
“粮仓重地,说烧就烧了。”
“城中凶兽,说放就放了。”
“周谦玩忽职守,罪该万死!咱家现在要亲自去查封他的府邸,搜集罪证!”
“你敢拦咱家?”
城防将领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血口喷人!”
“咱家是不是血口喷人,等见了兵部和陛下的旨意,就知道了。”
刘公公一挥手。
“给咱家让开!”
“不然,就按同党论处!”
他身后的飞鱼服卫士,齐齐向前一步,绣春刀出鞘半寸。
森然的杀机,让城防军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林远在下面,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监军。
皇帝派来监视军队的眼线。
文官集团用来掣肘武将的棋子。
果然,他们也动了。
周谦想抓自己去顶罪。
这个刘公公,却想把周谦直接按死。
好一出狗咬狗的大戏。
林远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对着身后的张猛,做了几个手势。
准备。
从监军的人和城防军之间,穿过去。
张猛看得心惊肉跳。
那可是两拨正在对峙的军队,中间的空隙,连只猫都钻不过去。
但林远的手势,不容置疑。
他指了指广场对面的一条小巷。
那里,就是去往钟鼓楼的方向。
林远深吸一口气。
他看着上面那两拨人。
城防军,怒不可遏。
监军卫队,杀气腾腾。
只需要一根导火索。
林远从怀里摸出一件东西。
那是他从粮仓看管者尸体上顺手拿来的一枚铁蒺藜。
他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力气,朝着城防军将领的脚下,狠狠扔了过去。
“噗!”
铁蒺藜破空,精准地扎在了那名将领的小腿上。
“啊!”
将领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他们动手了!”
“保护将军!”
城防军瞬间炸了锅,他们以为是监军的人下了黑手。
“保护公公!”
监军的卫队也反应极快,他们以为对方要狗急跳墙。
“锵!锵!锵!”
刀剑出鞘的声音,响成一片。
两拨人马,瞬间混战在了一起。
广场上,刀光剑影,喊杀震天。
“走!”
林远一声低喝,推开下水道的井盖,第一个窜了出去。
十几道黑影,如游鱼入水,利用混乱的人群做掩护,贴着广场的边缘,闪电般地穿了过去。
没人注意到他们。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场突如其来的火并吸引了。
林-远带着人,成功冲进了对面的小巷。
身后,喊杀声和惨叫声,成了他们最好的背景音乐。
钟鼓楼,巍然耸立在城市的中心。
楼高九丈,飞檐斗拱,气势恢宏。
此刻,楼下也站着一队守卫。
但他们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惊疑不定地望着城中各处的火光和乱象。
“动手。”
林远的声音,像来自九幽的寒风。
他和十几名亲兵,从巷子的阴影中走出,脚步轻得像猫。
守卫们没有丝毫察觉。
当死亡从背后降临时,他们看到的最后景象,是自己同伴惊愕的脸。
“噗嗤。”
匕首入肉的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见。
十几具尸体,无声地软倒。
林远一脚踹开钟鼓楼厚重的大门。
“上去!”
他们沿着狭窄的木制楼梯,飞速向上。
楼顶,两名负责敲钟擂鼓的更夫,正趴在栏杆上,对着下面的混乱指指点点。
“老天爷,这是怎么了?”
“城破了吗?”
他们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张猛从后面,一人一个手刀,砍在他们后颈。
两人哼都没哼一声,就晕了过去。
林远没有杀他们。
他走到那面直径超过一丈的巨大战鼓前。
鼓面由整张牛皮蒙制,上面还残留着暗红色的印记。
他拿起旁边砂钵大小的鼓槌。
入手,沉重无比。
“将军?”
张猛看着他,眼神里全是疑问。
现在,该怎么办?
敲钟,示警城内有变?
还是擂鼓,假传军情?
林远没有回答。
他站在楼顶,俯瞰着整座燃烧的城市。
西面悬崖,火光依旧。
北面城墙,杀声渐歇。
城中粮仓,浓烟滚滚。
无数的火把,像流动的星河,在街道上乱窜。
那巨大的钢铁火龟,也像被激怒的巨兽,在街道上横冲直撞,喷吐着烈焰。
好一幅末日景象。
林远笑了。
他将鼓槌,交给身边一个最为高大雄壮的亲兵。
“记得我们冲锋的鼓点吗?”
那亲兵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记得!”
那是他们无数次,向着敌人发起决死冲锋时,所听到的鼓点。
三短,一长。
代表着,全军突击!
“敲。”
林远只说了一个字。
“让全城的人,都听见。”
那亲兵深吸一口气,抡起了巨大的鼓槌。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那面巨鼓,狠狠地砸了下去。
咚——!
一声沉闷,却仿佛能撼动灵魂的巨响,骤然炸开。
声音穿透了所有的喧嚣,所有的喊杀,所有的惨叫。
清晰地,传遍了畏孤城的每一个角落。
……
街道上。
周谦正骑在马上,脸色铁青地指挥着士兵围剿那头杀红了眼的狴犴。
突然。
咚——!
那一声鼓响,让他全身一震。
他猛地抬头,望向钟鼓楼的方向。
他的瞳孔,瞬间收缩成了针尖。
“咚!咚!咚!”
“咚——!”
三短一长。
急促,狂野,充满了毁灭一切的意味。
这不是守城的鼓点。
这不是大明的任何一种军鼓号令。
这是……
这是瓦剌蛮族,发起总攻的信号!
“钟鼓楼……”
周谦的嘴唇,哆嗦着,一字一顿地挤出三个字。
“是谁……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