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康的嗓音,像被砂纸磨过,尖利又嘶哑。
“你们……”
“不是我的人。”
火光在他身后跳动,将他煞白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那张脸上,混杂着死里逃生的惊悸,和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怨毒。
他身后的十几名甲士,手中的强弩已经举起。
黑洞洞的弩口,像十几只窥探死亡的眼睛,锁定了粮仓门口的每一寸空间。
风灌进门洞,卷着浓烟与热浪。
林远停下脚步。
他身后的十几名亲兵,也骤然停下,身体瞬间绷紧,像一群被堵在洞口的狼。
退路,是滔天的火海和那头正在咀嚼人骨的凶兽。
前路,是死亡的弩阵。
绝境。
“将军。”张猛的声音压得很低,手已经握紧了刀柄。
他的眼神在问,是冲,还是杀回去。
林远没有回头。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赵康的脸上。
“赵副将。”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火焰的哔剥声和远处的惨叫。
“你的兵,都在里面喂畜生。”
“你跑了出来。”
赵康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哆嗦了一下。
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他最狼狈,最恐惧的一点。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兵被撕成碎片,自己却屁滚尿流地逃了出来。
这是耻辱。
“你找死!”赵康agitated地嘶吼起来。
“放箭!给我射死他们!射成刺猬!”
他身后的弩手们,手指扣上了扳机。
气氛凝固到了冰点。
“放箭?”
林远忽然笑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完全暴露在弩弓的射程之内。
“你敢吗?”
赵康愣住了。
“你不敢。”林远替他回答。
“你不敢下令,因为你不知道我们是谁。”
“你更不敢让我们死得这么痛快。”
林远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像钩子,勾住了赵康的心神。
“抓活的。”
赵康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他指着林远,对身边的弩手低吼。
“留那个头领,我要活的!”
“我要把他扒皮抽筋,点天灯!”
弩手们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将弩口微微下移,对准了林远身后的其他人。
这是一个微小的变化。
却让紧绷的杀机,出现了一丝松动。
林远要的,就是这一丝松动。
“这就对了。”他赞许般地点点头。
“你是个副将,周谦将军让你守城,你却把粮仓弄丢了。”
“一把火,烧光了北境百万军民的口粮。”
“这罪过,你担得起吗?”
赵康的脸色,由白转青。
“抓住你们这群瓦剌的奸细,就是将功补过!”
“瓦剌?”林远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锅灰,露出底下那张年轻,却带着风霜的脸。
“你再看看。”
赵康的瞳孔猛地一缩。
汉人。
不是瓦剌蛮子。
这怎么可能?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赵康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我们是谁不重要。”
林远的声音压低了。
“重要的是,赵副将,你想不想活命。”
“你想不想,把这天大的罪过,变成一场天大的功劳。”
赵康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死死盯着林远,像在看一个蛊惑人心的魔鬼。
“什么意思?”
“很简单。”林远伸出两根手指。
“你放我们走,我们送你一份大礼。”
“一份,能让你从副将,变成将军的大礼。”
“放屁!”赵康不假思索地啐骂道,“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这个。”
林远抬手,指向身后那头仍在肆虐的凶兽。
“嗷!”
狴犴一口咬断了一具尸体的脊骨,抬起满是鲜血的头颅,血红的眼睛扫过门口。
赵康的心脏,又是一阵狂跳。
“这畜生,是周谦的底牌。”林远的声音幽幽传来。
“他把它养在这里,是准备城破之时,放出来与敌同归于尽。”
“现在,我们替你,把它放了出来。”
“你猜,周谦回来看到这副景象,会怎么想?”
赵康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瞬间明白了林远的意思。
私放凶兽,屠戮守军,纵火焚粮。
无论哪一条,都是死罪。
而他赵康,作为粮仓的协防主官,又是第一个带兵赶到现场的人。
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周谦的怒火,第一个就会烧到他身上。
“他会杀了你。”林远替他说出了那个可怕的后果。
“除非……”
“除非什么?”赵康的嗓音干涩。
“除非,这一切,都是周谦的阴谋。”
林远的声音,如同毒蛇的低语。
“周谦勾结外敌,故意引狼入室,烧毁粮草,动摇军心。”
“而你,赵副将,洞悉了他的阴谋,拼死抵抗,虽然没能保住粮仓,却抓住了他派来执行计划的死士。”
赵康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他看着林远,眼神里充满了贪婪和疯狂。
这是一个完美的剧本。
一个能让他死里逃生,甚至一步登天的剧本。
“你们……愿意做我的证人?”他不敢相信。
“我们不是证人。”林远摇头。
“我们是证据。”
“你把我们‘抓’住,交给谁,谁就能扳倒周谦。”
“这个人,可以是监军,也可以是兵部的按察使。”
林远看着赵康脸上变幻的神色,嘴角的弧度更深了。
“现在,你还想杀我们吗?”
赵康沉默了。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内心在天人交战。
理智告诉他,这群人极度危险,他们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但那份诱惑,太大了。
大到足以让他赌上一切。
“你们……怎么保证……”
“我们不需要保证。”林ou远打断他。
“你只需要选择。”
“是现在死,还是将来活。”
就在赵康犹豫的这片刻。
林远的手,在身后,悄然做了一个手势。
一个极其简单的动作。
扔。
站在林远身后的张猛,心领神会。
他悄无声息地,从地上捡起半截燃烧的房梁。
那房梁上,还滴着火油。
“我怎么知道你们不会反悔?”赵康还是不放心。
“你没有资格谈条件。”林远的声音冷了下来。
“你只有一次机会。”
“三。”
他开始计数。
“二。”
赵康的额头上,冷汗滚滚而下。
他身后的弩手们,也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握着弩机的手,渗出了汗。
“我……”
“一。”
林远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
张猛动了。
他手臂肌肉坟起,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根燃烧的房梁,狠狠地朝着赵康的头顶扔了过去。
不是砸人。
是越过他们的头顶。
呼——!
燃烧的木头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划出一道火焰的抛物线,落向赵康身后更远处的街道。
“砰!”
一声闷响。
赵康和他的人,都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
林远动了。
他没有向前冲,反而向后爆退。
“关门!”
他对着那头仍在撕咬尸体的狴犴,发出了一声惊雷般的暴喝。
“放狗!”
这声暴喝,用的不是汉话。
而是一种极其古老,音节短促而怪异的胡语。
那是林远从一本缴获的萨满手札上学来的,驯养凶兽的古老音节。
他不知道具体意思。
他只知道,这个音节,代表着“威胁”和“驱赶”。
“嗷——!”
那头arrived犴,仿佛被针刺了一下。
它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被激怒的凶光。
它放弃了嘴边的食物。
它感受到了挑衅。
它的目光,瞬间锁定了粮仓门口,那群唯一还站着的,散发着浓郁生机和恐惧气息的活物。
赵康和他手下的弩手们。
“不好!”
赵康终于反应过来,他被耍了。
他猛地回头,看到的,是一双比地狱火焰还要恐怖的眼睛。
狴犴四肢在地上一蹬。
坚硬的青石板地面,瞬间龟裂。
它庞大的身躯,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朝着门口的弩阵,直扑而来。
“放箭!放箭!”
赵康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
弩手们慌乱地扣动扳机。
“嗖嗖嗖!”
十几支弩箭,狠狠地射在狴犴的身上。
然而,这些能洞穿铁甲的利器,射在它那身油亮的黑色皮毛上,却只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大部分弩箭被弹开。
少数几支,也只是浅浅地刺入皮肉,根本无法造成致命伤害。
反而彻底激怒了这头凶兽。
“吼!”
狴犴冲势不减,一头撞进了人群。
那不是战斗。
是碾压。
最前面的三名弩手,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撞成了肉泥。
盾牌,铠甲,骨骼,血肉,混成一团。
狴犴的巨爪挥下,一个人的上半身,直接被拍飞了出去。
它的血盆大口张开,咬住另一个人的肩膀,猛地一甩。
“咔嚓!”
那人的胳膊,连着半边身子,被硬生生撕了下来。
赵康的弩阵,瞬间崩溃。
所有人都在哭喊,都在逃命。
但在这狭窄的门口,他们无路可逃。
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
“走!”
林远一声低喝。
他带着十几名亲兵,贴着墙根,从紕犴制造的杀戮真空地带,闪电般穿过。
他们没有回头。
没有去看那地狱般的惨状。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
活下去。
赵康被一个忠心的护卫推倒在地,躲过了狴犴致命的一爪。
但他眼睁睁看着那个护卫,被狴犴一口咬住了脑袋。
温热的血,和白色的脑浆,溅了他满头满脸。
“啊——!”
他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手脚并用地向后爬。
狴犴的血色巨眼,注意到了这个还在蠕动的活物。
它低吼一声,抬起了利爪。
死亡的阴影,笼罩了赵康。
就在这时。
“杀!”
一声暴喝,从街道的另一头传来。
一队手持长枪重盾的明军,结成密不透风的阵型,如同一堵移动的铁墙,狠狠地撞了过来。
为首一人,身形魁梧,目光如电。
正是接到命令,匆忙赶来的城防主将,周谦。
“结阵!长枪!刺!”
周谦的指挥,冷静而有效。
数十根长枪,从盾牌的缝隙中刺出,组成一片死亡的丛林。
狴犴的注意力,瞬间被这支新的军队吸引。
它放弃了脚边的赵康,转身迎向了周谦的军阵。
林远等人,借着这千钧一发的时机,已经冲出了粮仓的大门,消失在混乱的街巷之中。
“将军!人跑了!”
一个眼尖的士兵,指着林远他们消失的方向。
周谦的目光,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
他现在,没空去管那几只老鼠。
他看着眼前这头被彻底激怒的凶兽,看着身后那冲天的火光,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封锁全城!”
“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去!”
他的声音,在火光与杀戮中回荡。
……
畏孤城的街道,已经变成了真正的战场。
西面悬崖的火光。
北面城墙的战鼓。
中心粮仓的浓烟。
无数的士兵在街道上奔跑,呼喊声,命令声,兵器碰撞声,响成一片。
整座城,都疯了。
林远带着人,像一群黑色的幽灵,在小巷中飞速穿行。
他们脱掉了身上那惹眼的明军号服,只穿着里面的黑色劲装。
“这边!”
林远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力,辨认着方向。
他们的目标,是寡妇愁。
李虎还在那里,等着他们。
“站住!什么人!”
一队巡逻兵,从巷子口冲了出来,正好与他们撞上。
没有废话。
林远身形一闪,匕首已经划过为首那人的喉咙。
他身后的亲兵们,如同出闸的猛虎,扑了上去。
战斗在三个呼吸内结束。
巡逻兵的尸体,被迅速拖进阴影。
“快走!血腥味会引来更多人!”
他们继续向前。
但前方的路,越来越难走。
越来越多的士兵,开始封锁街道,盘查所有可疑的人。
他们被堵在了一条死胡同里。
前方,是一堵高墙。
后方,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声。
“将军,没路了!”张猛焦急地低声道。
林远抬头看了看墙头。
太高,而且光滑,没有借力点。
硬闯,只会被当成靶子。
“躲起来!”
他指着墙角一堆废弃的杂物。
十几个人,迅速挤了进去,屏住呼吸。
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队甲胄精良的亲兵,护卫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巷口缓缓走过。
火把的光,照亮了那人的脸。
正是周谦。
他没有去指挥对抗紕犴,而是亲自带人,开始搜捕林远这群“老鼠”。
林远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与周谦,只隔着一堆不到半人高的杂物。
只要对方稍稍偏头,就能发现他们。
时间,仿佛静止了。
林远甚至能听到自己和身边兄弟们,被死死压抑住的心跳声。
周谦停下了脚步。
他的目光,扫过这条阴暗的巷子。
林远的手,握紧了匕首。
如果被发现,他会第一时间暴起,擒杀周谦。
用他一人的命,换掉对方的主将。
“将军,这里没有发现。”一个亲兵在周谦身边低语。
周謙没有说话。
他的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粮仓的火,救不了。”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
“传我将令。”
“什么?”亲兵愣了一下。
“启动‘火龟’。”
周谦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铜墙铁壁。”
亲兵的脸上,闪过一丝骇然。
“将军……现在就用吗?那可是……”
“执行命令。”
周谦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
他转身,带着人,向巷子深处走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
直到再也听不见。
林远才缓缓从杂物堆后直起身。
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将军,我们……”张猛想说什么。
林远却抬起手,阻止了他。
他的脸上,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火龟?
那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