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疯了。
整座雄城,变成了一座高速运转的巨大蚁巢,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角落,都在疯狂地涌动。
车轮的滚滚声,人语的嘈杂声,牲畜的嘶鸣声,汇成了一曲混乱而又充满着诡异步调的交响。
陈家名下的一座丝绸庄内。
“搬!都他娘的给老子快点搬!”
张猛赤着膀子,古铜色的肌肉在灯火下闪着油光,他一脚踹开一个挡路的空货箱,对着手下的士兵们咆哮。
“殿下只给了一天时间!谁敢偷懒,老子扒了他的皮!”
破阵营的士兵们,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像一群冲进了米仓的老鼠,将一匹匹名贵的云锦、蜀绣、绫罗绸缎,粗暴地卷起,扔上门外的马车。
这些在不久前还价值千金的奢侈品,此刻跟不要钱的破布没什么两样。
“你……你们不能这样!”
一个穿着员外袍,养得肥头大耳的胖子,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试图护住一箱即将被搬走的紫貂皮。
“这是我的!这是我们王家的产业!你们这是抢劫!”
张猛停下脚步,拎着他那把还在滴血的环首刀,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你的?”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现在,它们都姓赵。”
“你跟陈家勾结,贩卖军械给瓦剌人的时候,怎么不说这是抢劫大周的根基?”
那胖子脸色一白,双腿开始打颤。
“我……我没有!你血口喷人!”
“哦?”张猛走到他面前,巨大的身影将他完全笼罩。
“账本都抄出来了,还敢犟嘴?”
他懒得再废话,手中的环首刀,随意地一挥。
一颗肥硕的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滚落在地。
鲜血,溅满了那箱名贵的紫貂皮。
“啊——!”
周围的家丁和丫鬟,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
张猛将刀上的血,在胖子的衣服上擦了擦,环视四周。
“还有谁有意见?”
所有人都死死捂住了嘴,惊恐地摇头。
“很好。”张猛满意地点点头。
“把这些皮子,都送到军需处,给兄弟们做冬衣。”
“至于这颗头,”他踢了一脚地上的脑袋,“挂到街口去。”
“传殿下军令,凡晋阳城内,与陈家逆党有勾结者,家产充公,主犯斩首,家人为奴。若有顽抗,格杀勿论!”
冰冷的话语,随着寒风,传遍了整条长街。
那些原本还心存侥幸,试图藏匿财产的富商大户,瞬间如坠冰窟。
他们终于明白,这位新主人的手段,比陈家,狠辣百倍。
***
城中广场。
霍启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声音沙哑,却依旧沉稳有力。
他的面前,是黑压压的人群。
晋阳的百姓,被士兵们组织起来,聚集在这里,脸上写满了茫然与恐惧。
“奉太子殿下令!”
“国贼陈易,倒行|逆施,勾结外敌,欲颠覆我大周江山!”
“殿下不忍晋阳百姓,陷于战火,三日后,将率大军,迁往云州,另建根基,以图光复!”
“凡愿追随殿下者,皆可收拾行装,随军而行!殿下承诺,有他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任何一个大周子民!”
“不愿远行者,亦可自行离去。殿下宽仁,绝不强求!”
巨大的布告,被张贴在广场的每一面墙上。
人群中,一片死寂。
迁徙?
离开这座他们世代居住的城池?去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将军……”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颤颤巍巍地从人群中走出,跪倒在高台下。
“草民……草民只想问一句,我们……我们真的要抛弃这里的一切吗?”
他的声音,代表了所有人的心声。
霍启看着他,走下高台,亲手将他扶起。
“老人家,不是抛弃。”
霍启的声音,温和却坚定。
“是带着希望,去开辟一个新的家园。”
“留在这里,等来的,是陈逆的十万大军,是连绵的战火。到时候,玉石俱焚,谁也活不了。”
“跟着殿下走,虽然辛苦,但活着,就有希望。”
“殿下是真龙天子,他不会抛弃自己的子民。”
老者看着霍启真诚的眼睛,浑浊的泪水,流了下来。
他转过身,对着人群,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我信殿下!我跟他走!”
沉默的人群,开始骚动。
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人,眼中那片死灰般的绝望,被一簇小小的,名为“希望”的火苗,点亮。
***
城西大营。
数千名投降的晋阳卫和天狼营士卒,被集中在这里。
他们身上的铠甲和兵器早已被收缴,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囚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吴承嗣站在他们面前,脸色冷峻。
“殿下有令。”
他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校场。
“给你们两条路。”
“第一条,跟着殿下,去云州,继续当兵吃粮。以前的罪过,既往不咎。将来,随殿下光复河山,封妻荫子,不是梦想。”
“第二条,现在就可以走。每人发三两银子,一套棉衣,各回各家。”
“但是,”吴承嗣的语气,陡然变得森寒,“丑话说在前面。出了这座城,是死是活,各安天命。若是让我知道,有谁敢把城里的消息泄露出去……”
他没有说后果。
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降兵们面面相觑。
去云州?
那是一条前途未卜的险路。
回家?
可陈逆大军压境,乱世之中,一个逃兵,又能活几天?
就在众人犹豫不决之时。
一名身材高大的降将,从天狼营的队列中,走了出来。
他曾是陈玄麾下的千夫长。
他走到吴承嗣面前,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我等,曾为陈家爪牙,助纣为虐,已是死罪!”
“蒙殿下不杀之恩,已是天幸!岂敢再有他想!”
“我等虽是降兵,却也知忠义二字!愿随殿下,马革裹尸,以洗前罪!”
说罢,他重重叩首。
“愿随殿下,马革裹尸!”
他身后,上千名天狼营的降兵,齐刷刷地跪倒一片。
他们是精锐,他们有自己的骄傲。
与其当一个亡命天涯的逃兵,不如跟着这位敢于豪赌天下的太子,博一个光明的未来!
吴承嗣看着那黑压压跪倒一片的身影,心中巨震。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支军队,才真正拥有了与陈易一战的底气。
***
陈府,后堂。
赵衡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混着他自己鲜血的参汤,小心翼翼地,喂到雍王嘴边。
雍王的精神,比昨日好了许多。
那碗龙血,仿佛真的有逆天改命的奇效,为他吊住了那口将散的元气。
“咳……咳咳……”
喝完参汤,雍王靠在床头,看着赵衡。
“坚壁清野,迁往云州……好小子,有魄力。”
他的眼中,满是赞许。
“这步棋,连林远那小子,都未必能想得这么疯。”
“皇叔过奖了。”赵衡为他掖了掖被角,“我也是被逼无奈。”
“自古成大事者,无一不是被逼出来的。”雍王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欣慰。
“你做得对。陈易那十万大军,就是个纸老虎。他真正的命门,是粮草。”
“你把晋阳搬空,就是在他心口上,捅了一刀。”
“不过……”雍王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凝重。
“从晋阳到云州,千里之遥,道路险阻。陈易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从容离去。”
“他麾下那个叫‘白’的义子,我虽未听过,但能被陈易委以重任,绝非庸才。”
“路上,定有埋伏。”
赵衡的心,猛地一紧。
“皇叔放心,我已派出多路斥候,探查前方路况。”
“斥候,只能探明路。”雍王摇了摇头。
“探不明人心。”
他看着赵衡,一字一顿。
“记住,衡儿。上了战场,不要相信任何人,除了你手中的剑,和你身后的兄弟。”
赵衡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记下了。”
***
三日后,清晨。
晋阳东门,大开。
一条望不到尽头的洪流,开始缓缓地,从城内涌出。
走在最前方的,是张猛率领的一千破阵营铁骑,他们装备着最精良的铠甲和兵器,精神抖擞,杀气腾M。
紧随其后的,是数万名推着独轮车,背着行囊的百姓。
他们的脸上,带着对未知的恐惧,和对故土的留恋,但更多的人,眼中闪烁着对新生的渴望。
队伍的中央,是霍启和吴承嗣率领的步卒主力,他们护卫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辎重车队,上面装满了从晋阳府库中搬空的金银、粮食和兵器。
一辆最宽大舒适的马车里,雍王正静静地躺着,透过车窗,看着这史无前例的大迁徙。
赵衡骑着马,护卫在马车旁。
他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百姓的脸,心中沉甸甸的。
他带走的,不止是一支军队。
更是一个正在萌芽的,国家的雏形。
队伍的最后,是钱峰和他麾下那些如同影子的骑士,他们负责断后,警惕着任何可能出现的威胁。
整整一个上午,人流和车队,才堪堪走出城门。
晋阳,变成了一座真正的空城。
张猛骑着马,最后看了一眼这座他亲手打下的城池。
他回头,看向身边的副将。
“都准备好了吗?”
“回将军,都准备好了。城中各处要地,都已浇满了火油。”
“好。”
张猛从怀中,取出一个火折子,吹亮。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怜悯。
“殿下有令。”
“带不走的,全都烧了。”
他将手中的火折子,随手扔进了路边一间被泼满火油的酒楼。
轰!
火焰,像一头苏醒的巨龙,瞬间冲天而起。
紧接着。
城中各处,一道道火龙,接二连三地腾起。
黑色的浓烟,滚滚而上,遮蔽了半边天空。
这座数百年的北地雄城,在这一刻,化作一片熊熊燃烧的炼狱。
张猛不再回头,一夹马腹,追上了大部队。
远处的山岗上。
一个戴着半边白色面具的人,静静地看着那座被火焰吞噬的城市,看着那条如同长蛇般,向着西北方蜿蜒而去的队伍。
“很有趣的太子。”
他发出分不清男女的,带着金属质感的笑声。
“可惜,你选错了路。”
他的手指,在身前的地图上,轻轻一点。
那里,标注着三个血红的大字。
黄泉坡。
“传令下去。”
“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