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浓烟,像一根连接天地的巨大墓碑,插在身后那片大地上。
晋阳在燃烧。
赵衡没有回头。
他的马,走得很慢。
他身下的这片土地,在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战马的铁蹄,而是因为身后那数万百姓的脚步。
独轮车吱呀作响,孩童的哭声被压得很低,老人的咳嗽声混杂在风中,像破碎的叹息。
这是一条缓慢移动的,由血肉和希望构成的河流。
河流的前方,是未知的云州。
河流的后方,是一座正在化为灰烬的故乡。
“殿下。”
霍启催马来到他身边,脸上带着忧色。
“队伍拉得太长了,百姓的体力也快到极限了。”
“这样下去,不出两日,便会有人掉队。”
赵衡看着前方蜿蜒不见尽头的队伍,沉默不语。
他知道霍启说的是事实。
五千人的军队,要护送数万百姓和海量的辎重,进行千里迁徙。
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殿下,吴将军派人来报。”
一名传令兵从后方策马赶来。
“有部分降兵,拿了银子和棉衣后,私自离队,不知去向。”
霍启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这群白眼狼!”
赵衡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意外。
“走了多少?”
“大概……三百余人。”
“随他们去吧。”赵衡淡淡道。
“殿下!”霍启急了,“这些人,一旦被陈逆的探子抓住,我军的行踪和虚实,将彻底暴露!”
“霍将军。”赵衡转过头,看着他。
“你觉得,我们现在,还藏得住吗?”
霍启一愣。
赵衡的目光,扫过这片广袤的荒原。
“这么大的队伍,就像黑夜里的一支火把,根本无所遁形。”
“陈易不是瞎子,他麾下那个叫‘白’的,更不会是傻子。”
“他们,早就知道我们往哪走了。”
“那我们……”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找到的,最适合埋葬我们的地方,给他一个惊喜。”
赵衡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霍启心里发毛。
他看不透这位太子了。
自从林将军离开后,这位年轻的殿下,仿佛一夜之间,就从一块需要精心雕琢的璞玉,变成了一柄藏在鞘里的,冰冷的利剑。
就在这时。
队伍的最前方,负责开路的张猛,派人飞马回报。
“报——!”
“禀告殿下!前方五里,便是黄泉坡!”
“坡长三十里,两侧皆是悬崖峭壁,地势险要!”
黄泉坡。
听到这个名字,所有人的心,都猛地沉了一下。
这名字,太不吉利。
“殿下,此地凶险,恐有埋伏!”吴承嗣也从后军赶了过来,脸色凝重。
“不如绕道而行。”
赵衡勒住缰绳,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绕不开了。”
他摇了摇头。
“传令全军,原地休整,埋锅造饭。”
“让百姓们,也歇一歇脚。”
“殿下!”吴承嗣和霍启同时惊呼。
“大战在即,岂能如此松懈!”
“是啊殿下,当速速通过此地!”
赵衡没有解释。
他只是翻身下马,走到路边一个正在哭泣的孩子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粮,递给了他。
“别怕。”
他摸了摸孩子的头。
“吃饱了,才有力气,看孤杀人。”
孩子的母亲,惊恐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赵衡扶起她,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
“去吧,告诉大家,孤请他们,吃一顿饱饭。”
命令,被传了下去。
所有将士和百姓,都愣住了。
但看到太子殿下已经悠闲地坐在路边,和几个老农聊起了家常,他们也只能将信将疑地,停下了脚步。
炊烟,很快在荒原上袅袅升起。
肉汤的香气,混杂着麦饼的味道,让这支疲惫的队伍,暂时忘记了恐惧和疲惫。
吴承嗣和霍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又不敢违抗赵衡的命令。
他们不明白。
这位殿下,到底想做什么?
他难道不知道,这是在给敌人,创造最好的伏击机会吗?
太阳,一点点落下山坡。
最后一抹余晖,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了血一样的颜色。
赵衡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吃饱了吗?”他问身边的人。
“饱了,殿下。”
“喝足了吗?”
“足了,殿下。”
“好。”
赵衡的脸上,笑容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冰冷。
“传令。”
“张猛,率破阵营为先锋,入坡。”
“霍启,率步卒主力,护卫百姓辎重,居中。”
“吴承嗣,率天狼营降兵断后。”
“告诉将士们。”
赵衡翻身上马,缓缓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黄泉坡到了。”
“想活命的,就跟孤,杀出一条血路!”
***
黄泉坡。
名副其实。
狭长的山道,像一条被巨斧劈开的伤疤,蜿蜒在两座高耸的绝壁之间。
人走在其中,抬头只能看到一线天光,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队伍,像一条长蛇,缓缓地,钻进了这条死亡的通道。
车轮压过碎石的声音,在山谷中回响,显得异常空旷。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百姓们更是死死捂住孩子的嘴,眼中满是惊恐。
张猛骑在马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警惕。
他总觉得,这山谷,太安静了。
安静得,连一声鸟叫,一声虫鸣都没有。
突然。
“咻——!”
一声尖锐的,撕裂空气的厉啸,从头顶传来。
张猛猛地抬头。
一支黑色的,带着倒钩的重箭,如同来自地狱的请柬,狠狠地,钉在了他面前三步远的地上。
箭矢的尾羽,还在疯狂地颤动。
“有埋伏!”
张猛声嘶力竭地咆哮。
他的声音,还未落下。
“咻咻咻咻——!”
密集的,如同暴雨般的箭矢,从两侧的悬崖顶上,铺天盖地地倾泻而下!
那不是普通的箭。
那是足以洞穿铁甲的,床弩射出的重箭!
“举盾!”
霍启和吴承嗣,同时发出怒吼。
士兵们下意识地举起盾牌,组成一道道脆弱的龟甲阵。
“噗!噗!噗!”
盾牌,像纸糊的一样,被轻易洞穿。
惨叫声,瞬间响彻了整个山谷。
一名破阵营的骑兵,连人带马,被三支重箭,活活钉死在地上。
一名护着孩子的母亲,后心被一支弩箭贯穿,她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穿胸而出的箭头,然后无力地,倒在了自己孩子的面前。
这不是一场战斗。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轰隆——!”
山谷的入口和出口,同时传来震天的巨响。
无数被点燃的巨木和滚石,从悬崖上被推下,彻底封死了他们所有的退路。
整支队伍,被完全困死在了这条狭长的,三十里长的坟墓之中。
绝望,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
百姓们尖叫着,哭喊着,四处奔逃,整个队伍,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混乱。
“不要乱!结阵!结阵!”
霍启和吴承嗣,嘶吼着,试图稳住阵脚。
但没用了。
军心,已经散了。
就在这时。
一个带着金属质感,分不清男女的,冰冷声音,从悬崖顶上传来,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太子殿下。”
“欢迎来到,我的猎场。”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头。
只见悬崖的顶上,不知何时,站满了黑压压的军队。
他们穿着统一的,漆黑如墨的玄甲,手持强弓硬弩,沉默地,像一群俯瞰着蝼蚁的死神。
在他们的最前方,一个戴着半边白色面具的人,负手而立。
他一身白衣,在那片黑色中,显得格外刺眼。
他就是,白。
“一把火,烧了一座城。好大的手笔。”
白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可惜,你这点小聪明,在我眼里,不过是垂死的挣扎。”
“你以为你烧掉的,是我的粮草?”
“不,你烧掉的,是你自己最后的机会。”
他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这片他亲手缔造的修罗场。
“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
“交出雍王赵承。”
“然后,你,跪下,磕三个头,自废武功。”
“我,可以饶你麾下这些无辜的百姓,一条生路。”
羞辱。
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羞辱。
吴承嗣和霍启等人,气得目眦欲裂。
但他们麾下的士兵,许多人的脸上,却露出了动摇的神色。
拿太子一个人的命,换所有人的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