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府,议事大堂。
那盏从陈家库房里翻出来的,用整块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宫灯,静静地悬在堂上,散发着柔和而明亮的光。
但此刻,它的光芒,却照不进在场任何一个人的心里。
大堂之内,死寂。
空气,仿佛被那封来自京城的急报抽干了,变得稀薄而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霍启、吴承嗣、张猛,以及他们麾下所有校尉以上的将领,几十道目光,全都死死地钉在主位上那个年轻的太子身上。
赵衡没有坐。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只手按着那卷写着“十万玄甲军”的竹简,另一只手,按着腰间的剑柄。
他已经站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
没人敢开口。
没人敢喘一口大气。
“完了……”
终于,吴承嗣身后,那名性如烈火的偏将李敢,第一个承受不住这种令人窒-息的压力。
他双腿一软,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里,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充满了绝望。
“十万……十万大军……”
“那可是京营最精锐的神策军和羽林卫重组的玄甲军……统|帅还是陈易那老贼的义子……”
“我们……我们拿什么挡?”
他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里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所有人心底最深的恐惧。
“完了……全完了……”
“刚打下晋阳,屁股还没坐热,就要被人家包饺子了……”
“十万对五千……这仗,还怎么打?”
吴承嗣麾下的将领们,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他们刚刚投诚,以为抱上了一条真龙的大腿,可转眼间,这条真龙就要被一群饿狼撕碎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跟着魏征一条道走到黑!
“放你娘的屁!”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在大堂炸响。
张猛一脚踹翻了身前的案几,上面的茶杯果盘碎了一地。
他通红着一双牛眼,指着李敢的鼻子破口大骂。
“仗还没打,就他娘的哭丧!十万大军怎么了?十万头猪,老子也敢冲一冲!”
“大不了就是个死!跟着殿下,干了陈家两条狗,灭了瓦剌五百骑,还端了晋阳城!老子早就够本了!”
“你!”李敢被骂得脸色涨红,猛地站起,手按在了刀柄上。
“都给我住口!”
吴承嗣一声怒喝,制止了即将爆发的冲突。
他的脸色,同样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狠狠瞪了李敢一眼,然后转向主位,对着赵衡,声音沙哑地抱拳道:
“殿下,军心动荡,非吉兆也。”
“十万大军压境,晋阳,不可守。”
“为今之计,只有……只有暂避锋芒。我等可护送殿下,退回太行山,以山川为险,或可……或可再图后事。”
退回太行山。
这五个字,让刚刚还剑拔弩张的大堂,再次陷入死寂。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们放弃了用无数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一切。
放弃晋阳,放弃这面刚刚竖起的“靖难”大旗。
重新变回一群躲在山沟里的,人人喊打的“叛匪”。
霍启紧锁着眉头,也站了出来。
“殿下,吴将军所言,虽不中听,却是老成之言。”
“敌众我寡,强守是为不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大堂内,悲观和绝望的情绪,像瘟疫一样蔓延。
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撤退”两个字。
就在这时。
一直沉默的赵衡,终于动了。
他松开了按着剑柄的手,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堂下每一个人。
那目光,很平静。
平静得,让所有接触到他目光的人,心里都莫名地一突。
“退?”
赵衡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议论。
“退回太行山?”
“然后呢?”
他看着吴承嗣,淡淡地问道:“等着陈易的十万大军,把太行山围成一个铁桶,把我们像一群兔子一样,困死在里面吗?”
吴承嗣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是说,”赵衡的目光,又转向霍启,“我们像一群丧家之犬,再次亡命奔逃,把我们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军心士气,把晋阳百姓对我们的期望,都丢得一干二净?”
霍启低下头,脸上满是羞愧。
“孤知道,你们怕了。”
赵衡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刺向每一个人的心脏。
“怕那所谓的十万大军,怕那所谓的玄甲军,怕那个叫‘白’的陈氏义子!”
“可是你们想过没有!”
“陈易,他比我们更怕!”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陈易怕?
他手握十万大军,挟天子以令诸侯,他怕什么?
“他怕我们!”
赵衡的手指,重重地戳在自己胸口。
“他怕孤这个大周正统的太子还活着!”
“他怕雍王皇叔还活着,怕他通敌卖国的罪证,公之于众!”
“他怕我们刚刚打下的晋阳城,会成为一面旗帜,让天下所有对陈家不满的忠义之士,群起响应!”
“所以,他才要急不可耐地,拼凑出这十万大军,虚张声势,想要一举把我们拍死!”
赵衡走到地图前,那张|林远曾经指点江山的地图。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缓缓移动,脑海里,一遍遍地回响着林远离开前的话。
“我不在,晋阳,才是你的晋阳。”
“你,才是这支军队,唯一的帅。”
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与决断,从他的心底,疯狂地滋生。
他不是在模仿林远。
他是在用林远教给他的方式,走出自己的路。
“各位。”
赵衡转过身,看着堂下那些依旧迷茫和恐惧的脸。
“陈易想让我们守城,然后用他那十万大军,把我们连同晋阳一起,碾成粉末,向天下人炫耀他的武功。”
“孤,偏不如他的意。”
他拿起桌上那卷竹简,在宫灯的火焰上,点燃。
火光,映着他那张年轻,却写满了疯狂与决绝的脸。
“我们,不守晋阳。”
话音刚落,满堂皆惊。
“殿下!”
“不可啊!”
“不守晋阳,我们去哪?”
赵衡没有理会众人的惊呼,他看着那卷竹简,在火中化为灰烬。
“孤,要送他一座空城。”
“一座没有一粒粮食,没有一文钱,没有一个兵,甚至没有一个百姓的,死城。”
“他不是想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吗?孤就让他带着他的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开进一座空无一人的晋阳城!”
“孤倒要看看,他那十万张嘴,每日消耗的粮草,从何而来!”
“孤倒要看看,他那所谓的‘清君侧’的大军,在扑了个空之后,军心士气,还剩下几分!”
一番话,石破天惊!
吴承嗣和霍启等人,全都像看疯子一样看着赵衡。
这个计划,太疯狂了!
坚壁清野,焦土抗战?
这简直是在拿整个晋阳,拿北地的未来,做一场豪赌!
“那……那我们去哪?”吴承嗣的声音,都在发抖。
赵衡的目光,落在了地图的西北角。
那是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地方。
“云州。”
他用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两个字上。
“云州,与瓦剌接壤,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更重要的是,那里,曾是雍王皇叔的封地。”
“陈家在北地的势力,主要集中在晋阳和周边。云州,是他们最薄弱的一环。”
“我们去云州,不是为了逃跑。”
赵衡的声音,变得无比激昂。
“我们,是要把战火,烧到整个北地!”
“我们要以云州为根基,以雍王皇叔为旗帜,号召天下兵马,共讨国贼!”
“陈易的十万大军,不是来追杀我们的。他们是来给我们送装备,送兵员的!”
“他战线拉得越长,死得就越快!”
“他以为他是猎人,却不知,从他踏入北地的那一刻起,他和他那十万大军,就已经是我们的猎物!”
赵衡的目光,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扫过堂下的每一个人。
“陈易以为,他的十万大军,是用来砸碎孤的王座的铁锤。”
“今日,孤便告诉他。”
“他错了。”
赵衡一字一顿,声音如同金石交击,响彻整个大堂。
“你的十万大军,只是我的,垫脚石!”
轰!
大堂之内,所有将领的脑子里,都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
他们看着主位上那个意气风发,状若疯狂的少年太子,心中的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加炽热,更加疯狂的情绪,彻底取代。
那是对胜利的渴望!
是对未来的野心!
“末将……明白了!”
吴承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看着赵衡,眼神里,再无半分犹豫和怀疑。
他猛地单膝跪地,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末将,愿随殿下,以这北地为棋盘,与国贼,决一死战!”
“愿随殿下,决一死战!”
张猛、霍启、李敢……所有将领,齐刷刷地跪倒一片。
他们的眼中,再无半分畏惧,只剩下被彻底点燃的,熊熊战意!
赵衡看着跪倒一片的将领,心中豪情万丈。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才真正地,成为了这支军队,唯一的王。
“传孤将令!”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长剑,剑尖,直指堂外那片深沉的夜色。
“张猛!”
“俺在!”
“给你一天时间!将晋阳城内,所有府库、粮仓、武库,全部搬空!一针一线,一金一石,都不能留给陈易那条老狗!”
“得令!”
“吴承嗣!”
“末将在!”
“给你一天时间!整顿降兵,安抚伤员!告诉他们,愿意跟孤走的,孤许他们一世富贵!不愿意的,发给盘缠,任其归乡!但若敢泄露我军行踪者,杀无赦!”
“遵命!”
“霍启!”
“末将在!”
“你立刻草拟檄文,以雍王皇叔之名,痛陈陈易十大罪状!昭告天下!再传令全城,我军三日后,将迁往云州。凡愿追随孤的百姓,皆可收拾行装,随军而行!孤,绝不抛弃任何一个大周子民!”
“殿下仁德!末将遵旨!”
一条条命令,清晰而果决。
整座刚刚沉寂下来的晋阳城,像一台被重新注入了动力的战争机器,瞬间,疯狂地运转起来。
赵衡收剑入鞘,他走到大堂门口,看着那轮高悬于夜空中的,冰冷的明月。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林远那张平静的脸。
“你的血,我用。”
“你的城,你看。”
他喃喃自语。
“林远,你看好了。”
“看我,如何为你,守住这片江山。”
他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向了后堂的方向。
雍王皇叔的房间里,还亮着灯。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他要让这位为国受难的皇叔,亲眼看到,他赵氏的江山,将如何,在他的手中,重焕新生。
而就在晋阳城内,为了即将到来的大迁徙,而变得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之时。
没有人注意到。
城南,一处不起眼的民宅里。
一个身穿黑衣的影子,正跪在黑暗中,对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低声汇报。
“……事情,就是这样。”
“太子赵衡,决定放弃晋阳,迁往云州。”
黑暗中,那人沉默了许久。
然后,响起一个分不清男女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冰冷声音。
“知道了。”
“传信给‘白’帅。”
“告诉他,猎物,要跑了。”
“让他不必急于行军。”
“在‘黄泉坡’,为太子殿下,备上一份大礼。”
“是。”
黑影领命,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黑暗里,那人缓缓端起桌上的一杯茶。
茶水,倒映着窗外的月光,也倒映着一张,戴着半边白色面具的,诡异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