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修长,干净,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它就那样伸在林远面前,手腕上青色的血管,在昏暗的灯火下,像一条蛰伏的龙。
赵衡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林远。
没有恐惧,没有犹豫。
只有一种将自己的一切,都交付出去的,决绝的信任。
林远笑了。
他没有去接赵衡的手,而是转头,看向那个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御医。
“刀。”
他只说了一个字。
那御医浑身一颤,哆哆嗦嗦地从药箱里,取出一柄薄如蝉翼的银质小刀。
“你来。”林远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取一碗,不多不少。”
“草……草民不敢!”御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乃万金之躯,龙体岂能……”
“孤让你取,你便取。”
赵衡的声音,冷得像冰。
御医不敢再多言,他颤抖着站起身,双手捧着那柄小刀,走到赵衡面前,竟不知该从何下手。
“废物。”
林-远失去了耐心。
他一把夺过小刀,另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赵衡的手腕。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
赵衡只觉得手腕处微微一凉,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
一道细长的口子,已经裂开。
血,涌了出来。
那血的颜色,比寻常人,要深一些,带着一丝淡淡的金色,在灯火下,流转着奇异的光泽。
一滴,两滴,三滴……
血珠滴入早已备好的白瓷碗中,发出清脆的,如同玉珠落盘的声响。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那滴答的声响,和雍王压抑不住的,粗重的喘息声。
一碗血,很快接满。
林远松开手,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缓缓愈合。
他将那碗尚在温热的龙血,递到御医面前。
“用百年参汤温着,不能凝。”
“是……是!”御医如蒙大赦,连忙接过,小心翼翼地退到一旁。
赵衡看着那碗自己的血,又看了看床上气若游丝的皇叔,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只要能救皇叔,别说一碗血,就是要他半条命,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好了。”
林远的声音,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现在,说正事。”
他环视了一圈房间里的核心人物。
赵衡,霍启,吴承嗣,张猛,钱峰。
这便是他们这支新生势力的,所有骨架。
“我们现在,有三件事要做。”
林远伸出三根手指。
“每一件,都足以让我们万劫不复。”
他的话,让刚刚还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吴承嗣和张猛,神情瞬间凝重起来。
“第一,东海,蓬莱岛。”
林远看向霍启。
“霍将军,你立刻挑选一名最机敏可靠的亲卫,带上太子密旨和雍王信物,即刻出发。告诉那个叫袁天罡的,我军,需要他的弟子。”
“末将遵命。”霍启抱拳领命,他虽不知那袁天罡是何方神圣,但林远的命令,他不会有半分质疑。
“第二,京城,钦天监。”
林远的目光,转向了钱峰。
“钱峰。”
“在。”
“你带上你的人,即刻启程,潜入京城。目标,观星台,‘紫微正位’匾后的堪舆图。”
林远的声音,压得极低。
“记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图若有失,我们所有人,都将是大周的千古罪人。”
钱峰的身体,微微一震。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
“第三……”
林远顿了顿,他的目光,扫过地图,落在了最北方那片被冰雪覆盖的土地上。
“瓦剌王庭,千年火莲。”
“将军!”
他话音未落,吴承嗣已经一步踏出,声音急切。
“此事万万不可!瓦剌王庭,龙潭虎穴!您是我军主心骨,岂能亲身犯险!”
“是啊,将军!”霍启也急了,“晋阳初定,人心不稳,您若离开,大军无首,万一陈易那老贼派大军前来,我们……”
“要去也是俺去!”张猛把胸脯拍得“砰砰”响,“俺皮糙肉-厚,就算被瓦剌人抓了,他们也啃不动俺这身骨头!”
一时间,群情激奋。
所有人都反对林远亲自去冒这个险。
“都住口。”
林远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让所有嘈杂,戛然而止。
他平静地看着众人。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
“但你们都错-了。”
他走到地图前。
“第一,雍王殿下,只剩七日。就算有参汤吊命,也是一日|比一日虚弱。等你们从北疆杀个来回,他早就成了一捧骨灰。”
“所以,去的人,必须快。”
“第二,瓦剌王庭,不是靠人多就能闯的。你们任何一个人去,都是送死。”
林远的眼神,扫过吴承嗣和张猛。
“而我去,是取物。”
他随手拿起桌上一件缴获来的,天狼营的银色面甲。
“我只需扮作陈玄的信使,带着他的‘遗物’,去向瓦剌王‘报丧’。你觉得,瓦剌王,会不会亲自见我?”
众人一愣。
这个想法,天马行空,却又合情合理。
陈家和瓦剌是盟友,陈玄战死,派人报丧,再正常不过。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林远的目光,从所有将领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赵衡身上。
“我不在,晋阳,才是你的晋阳。”
“你,才是这支军队,唯一的帅。”
这句话,让赵衡的心脏,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他看着林远,那双平静的眼眸深处,是考验,是鞭策,更是一种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的,信任。
他明白了。
林远,是在逼他长大。
逼他从一个躲在羽翼下的储君,真正变成一个能独当一面,扛起这面靖难大旗的,君主。
“我明白了。”赵衡深吸一口气,他对着林远,郑重地,一揖到底。
“将军此去,万请珍重。”
“晋阳,有孤在。”
“孤,等你回来。”
林远看着他,欣慰地点了点头。
孺子可教。
他转过身,不再废话。
“霍将军,吴将军。”
“末将在。”
“我走之后,晋阳城防,由你二人共同负责。降兵的整编,城中府库的清点,百姓的安抚,所有事务,你们商议着办。但有一条,凡有异动者,杀无赦。”
“遵命!”
“张猛。”
“俺在!”
“你的破阵营,扩编至一千人。把缴获的天狼营和瓦剌战马,都给你。给我日夜操练,我要他们,成为一把能捅穿天的尖刀!”
“好嘞!将军你就瞧好吧!”张猛兴奋得满脸通红。
所有事情,安排妥当。
林远走到床前,最后看了一眼雍王。
雍王也正看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他挣扎着,从枕头下,摸出了一块黑色的,不知是什么材质的令牌,递给了林远。
令牌上,只刻着一个古朴的“杀”字。
“这是……前朝大内,‘影卫’的最高信物。”雍王的声音,气若游丝。
“我当年,无意中所得。京城里,或许还藏着一些前朝的旧人……你拿着它,或许……能保你一命。”
林远接过令牌,入手冰凉。
他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殿下,保重。”
他最后对赵衡说了一句,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房间。
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
半个时辰后。
夜色,如浓墨般,笼罩了晋阳城。
北门,在一阵沉重的“吱呀”声中,开了一道缝。
一人,一骑,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之中。
没有送行,没有嘱托。
只有城楼上,一道孤单的身影,遥遥伫立。
赵衡看着那道迅速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拳头,死死攥紧。
守住。
我一定,会守住。
等你回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从南边的官道上,疯狂传来。
“急报——!”
“京城八百里加急——!”
一声凄厉的呐喊,划破了晋阳的夜空。
城楼上的霍启,心中猛地一沉。
他快步走到城墙边,放下吊篮。
一名风尘仆仆,浑身浴血的斥候,被拉了上来。
他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中掏出一卷用火漆封死的竹筒,便一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霍启撬开火漆,展开竹简。
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便瞬间变得惨白。
他拿着那卷竹简,跌跌撞撞地,冲到赵衡面前。
“殿下……不好了……”
赵衡接过竹简。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如晴天霹雳,震得他头晕目眩。
“帝病危,太子失德,不堪为君。首辅陈易,奉血诏,监国摄政。新组‘玄甲军’十万,以陈氏义子‘白’为帅,不日,将北上‘清君侧’。”
帝病危?
血诏?
监国摄政?
玄甲军十万?
一个又一个冰冷的词语,像一把把尖刀,狠狠扎进赵衡的心里。
他知道,陈易那条老狗,终于不装了。
他这是要,彻底撕破脸,篡夺这赵氏的江山了!
“白?”
赵衡的目光,定格在了那个陌生的名字上。
陈氏义子?
他搜遍了脑海中所有的记忆,也想不起京城里,有这么一号人物。
“来人!”
赵衡猛地抬头,眼中再无半分柔弱,只剩下被逼入绝境的,疯狂的杀意。
“召集所有将领!议事!”
“传令全城!自即刻起,全面戒|严!”
“告诉将士们,把刀磨快了。”
他看着南方那片被夜色笼罩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一字一顿。
“准备,死战。”
城外。
林远勒住马,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晋阳城。
他听到了那声急促的“京城急报”。
他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这么快就忍不住了吗?”
他喃喃自语。
然后,他不再回头,双腿一夹马腹,彻底消失在了茫茫的北国荒野之中。
夜风,吹起他的衣角。
像一面向死而生的,黑色的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