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旷野上的风带上了刀子般的寒意。
追风营的士兵们坐在地上,默默啃着干硬的肉脯,用冰冷的水冲下喉咙。
没有人说话。
气氛压抑,每个人的神经都像拉满的弓弦。
不远处的尸体和满地丢弃的盔甲,像一个无声的警告,提醒着他们新主人的铁腕。
那些原镇远关的骑兵,心中五味杂陈。
恐惧、屈辱,还有一丝他们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解脱。
卸下重甲后,战马的呼吸明显平稳了许多。
他们第一次发现,原来没有了那层铁壳,身体可以如此轻盈。
林远的判断,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他们固有的认知。
“将军,高进去了快一炷香了。”
王冲走到林远身边,压低了声音。
“瓦剌人就在眼前,我们在这里干等着,万一他们跑了……”
林-远没有看他,目光依旧投向远方那片混乱的战场。
他甚至没有举起千里镜,仿佛用肉眼就能看穿十里之外的厮杀。
“跑不了。”
林远的声音很轻。
“一群饿狼,在分食最后的猎物。在分出新的头狼之前,谁都不会走。”
王冲还是不放心。
“可高进他……您就这么信他?他带走的,可都是他的旧部。”
林远终于收回目光,瞥了王冲一眼。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王-冲心头一凛。
“我不信他。”
林远淡淡地说。
“我信的是人性。”
“一个刚被拔掉獠牙的老虎,心里想的,不是逃跑,而是如何把獠牙重新装回去。”
“他现在,比谁都想在我面前证明他的价值。”
王冲似懂非懂。
林远不再解释,他转头看向张猛。
“马喂好了吗?”
“回将军,都喂了精料,马|力足得很!”张猛拍着胸脯保证。
“很好。”
林-远点了点头,重新望向北方。
“那就让它们再歇一会。”
“待会的追逐,会很有趣。”
夜色,像一块巨大的黑布,缓缓盖住了草原。
只有远方厮杀的火光,像鬼火一样明明灭灭。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是高进回来了。
他带着五百骑,从黑暗中现身,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他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林远面前,单膝跪地。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将军!已探明!”
高进的声音嘶哑,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他抬起头,眼神在火光下亮得惊人。
“瓦剌后队五百余人,分裂成两部。”
“一部约三百人,由百夫长巴图带领。另一部约两百人,头领叫铁木。”
“他们在抢夺仅剩的三十匹好马,和最后一批能吃的肉干。”
高进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属下抵近侦查时,听到铁木的人在叫骂。”
“说巴图想让他们当替死鬼,自己带着精锐逃跑。”
“铁木不服,说他们那位‘秦军师’在黑风口附近留下了秘密的补给,只要到了那里,就能活命!”
秦军师!
秘密补给!
林远的眼睛猛地眯了起来。
王冲和张猛也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
那块铁牌,那条暗线,竟然这么快就有了回响。
“打得怎么样?”林远问。
“铁木的人少,快顶不住了。”
高进眼中闪过一丝快意。
“巴图已经下令,准备全歼铁木,然后抢走所有东西,连夜逃窜。”
“很好。”
林远站起身。
他脸上露出的,不是即将捕获猎物的喜悦,而是一种棋手落子前的冷酷。
“你做得很好,高进。”
这是林远第一次,对他表示肯定。
高进的身体微微一震,头埋得更低。
“为将军效力,万死不辞!”
“死,太便宜了。”
林远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要你活着,给我杀更多的敌人。”
他转过身,面向已经整装待发的追风营。
“王冲,张猛。”
“末将在!”
“你们听好我的计划。”
林远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地传进每个指挥官的耳朵。
“我们的目标,不是这五百个瓦剌人。”
“是那个叫铁木的,和他嘴里的‘秘密补给’。”
“所以,我们不杀他,我们‘帮’他。”
帮他?
王冲愣住了。
“将军,您的意思是……”
“张猛。”林远没有回答王冲。
“你带五十亲卫,从左翼摸过去。”
“不用冲锋,用弓箭,给我狠狠地射巴图的侧翼。”
“动静要大,要让他以为是我们的主力到了。”
“但记住,一轮齐射就退,绝不恋战。”
张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明白!骚扰嘛,我最在行!”
“高进。”林远又看向高进。
“你,带你那五百人,从右翼包抄。”
“同样,只造声势,不接战。”
“把巴图的阵型,给我往中间压。”
高进猛地抬头,眼神里全是不可思议。
这……这是在用他和张猛,当做两只手,硬生生给铁木撕开一条逃跑的口子!
“王冲。”林远的目光最后落在王冲身上。
“你带剩下的大部队,埋伏在正面。”
“等铁木的人冲出来,放他们过去。”
“等巴图的人追上来,给我……全部吃掉!”
一个狠辣无比的围点打援,抛砖引玉之计,瞬间成型。
王冲倒吸一口凉气。
他看着林远,感觉自己在看一个魔鬼。
这已经不是在打仗了。
这是在玩弄人心。
“听明白了吗?”林远环视三人。
“明白!”
三人齐声应道,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战栗。
“很好。”
林远翻身上马,抽出长刀。
“听话的狗,才有骨头啃。”
“去吧,把我们的‘引路犬’,放出来。”
瓦剌人的临时营地,已经变成了一座小型屠宰场。
巴图和他手下的士兵,像一群红了眼的疯狗,正围剿着铁木的残部。
“铁木!你这个叛徒!”
巴图一刀砍翻一个对手,脸上溅满了鲜血。
“还敢提那个汉人骗子!要不是他,我们怎么会败得这么惨!”
“放屁!”
铁木用盾牌挡开一记劈砍,怒吼着反驳。
“要不是你贪生怕死,只想自己逃命,我们早就到黑风口了!”
“秦先生的计策,从没错过!”
他身后只剩下不到一百人,被压在一个小小的土坡上,岌岌可危。
就在铁木感到绝望的时候。
异变突生!
“咻咻咻——!”
一阵尖锐的破空声,突然从营地左翼的黑暗中传来。
数十支利箭,如同死神的请柬,精准地覆盖了巴图最精锐的侧翼部队。
“啊——!”
惨叫声此起彼伏。
巴图的士兵顿时一阵大乱。
“敌袭!是汉人的追兵!”
“他们在左边!”
巴图大惊失色,急忙回头。
“稳住!分一百人去左翼!他们人不多!”
他的话音未落。
“杀——!”
震天的喊杀声,又从右翼的黑暗中响起。
火光下,无数骑兵的影子若隐若现,仿佛有千军万马,正从右面包抄而来。
巴图彻底慌了。
左边有弓箭,右边有骑兵!
自己被包围了!
“撤!向后撤!结圆阵!”巴图惊恐地大吼。
他手下的士兵,再也顾不上去围攻铁木,纷纷调转方向,试图收缩防线,应对两翼突然出现的敌人。
包围圈,瞬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土坡上的铁木,看呆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长生天在保佑我吗?
他来不及多想,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弟兄们!冲出去!”
“向北!去黑风口!”
铁木一声怒吼,带着剩下的一百来号残兵,像一群出笼的疯狗,从巴图军队收缩时露出的缺口,疯狂地冲了出去。
他们头也不回,一头扎进了北方的黑暗里。
巴图看着铁木逃走的方向,气得目眦欲裂。
他以为是铁木勾结了汉人,给自己设下了圈套。
“追!给我追上那个叛徒!”
他刚想下令追击。
“轰隆隆——!”
大地,开始剧烈地震动。
仿佛有成千上万匹战马,正在从正前方,奔腾而来。
巴图惊恐地抬头。
他看到,在地平线的尽头,一道黑色的潮水,正无声无息地,向他们涌来。
没有喊杀声,没有火把。
只有密集的马蹄,和一片片在星光下反射着寒芒的刀刃。
那是林远的主力。
是王冲率领的,追风营的主力!
“完了……”
巴图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他终于明白,自己才是那个被当做诱饵的蠢货。
汉人根本就不是要救铁木。
他们是要,全歼自己!
“迎敌!迎敌!”
巴图发出绝望的嘶吼。
可他的三百残兵,刚刚经历了内讧和两翼骚扰,阵型大乱,人心惶惶。
如何能抵挡近两千轻骑的全力冲锋?
黑色的潮水,狠狠地撞上了混乱的堤坝。
没有胶着,没有抵抗。
只有摧枯拉朽的碾压。
追风营的骑兵,像烧红的刀子切进黄油,轻而易举地撕开了瓦剌人的防线。
他们两人一组,三人一队。
交错穿插,分割包围。
一名镇远关骑兵,按照林远教的新战术,不再像以前那样闷头猛冲。
他策马绕过一个挥舞着弯刀的瓦剌兵,从侧面一刀削掉了对方的胳膊。
还不等那瓦剌兵惨叫,他身后的同伴,已经补上了一刀,干净利落地割断了对方的喉咙。
配合,默契得像演练了千百遍。
效率,高得可怕。
高进,也被这摧枯拉朽的景象惊呆了。
他带着他的五百人,从右翼加入了战团。
他第一次发现,杀戮可以如此简单。
他只需要按照林远的命令,带领自己的小队,堵住一个缺口,然后像赶羊一样,将逃窜的瓦剌兵,驱赶到主力部队的刀口下。
他不用去硬碰硬。
他成了一名优雅的屠夫。
战斗,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一场高效的屠杀。
不到半个时辰。
旷野上,重新恢复了寂静。
巴图和他手下的三百多人,一个不剩,全部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追风营,伤亡,不到十人。
士兵们默默地打扫着战场,剥下瓦剌人身上还能用的皮甲,收集他们丢下的弯刀。
那些镇远关的老兵油子,看着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战损,再看看自己几乎没怎么出汗的战马。
他们看向林远的眼神,彻底变了。
恐惧,还在。
但更多的,是敬畏。
一种对神鬼莫测的计谋,发自内心的敬畏。
他们终于明白,周通不是白死的。
他的死,换来了他们所有人的活。
“将军!”
钱峰从一具尸体旁站起身,手里拿着一个羊皮水囊。
他快步走到林远面前,将水囊递了过去。
“这是从巴图身上搜出来的,里面不是水。”
林远接过水囊,打开闻了闻。
一股浓烈的马奶酒香气,混合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没有喝,而是将水囊递给了旁边的高进。
高进愣住了。
“将军,这……”
“你应得的。”
林远的声音,依旧平淡。
“听话的狗,有酒喝。”
高进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这句话,是羞辱,也是奖赏。
他握着那袋温热的马奶酒,感觉比千斤的黄金还要沉重。
他没有犹豫,仰起头,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酒液,烧得他喉咙火辣辣地疼,却让他感觉到了久违的痛快。
“谢将军!”
他抹了把嘴,声音洪亮。
林远点了点头,不再看他,目光投向了北方那片无尽的黑暗。
铁木,应该已经跑出二十里了。
他以为自己逃出生天了。
他正满怀希望地,奔向那个能拯救他的“宝藏”。
他却不知道,一只更饥饿,更耐心的猎鹰,正悬停在他的头顶。
“他有一炷香的优势。”
林-远的声音,在寒冷的夜风中响起,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我想在他打开那个‘宝箱’的时候,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他调转马头,目光落在了刚刚喝完酒的高进身上。
“高进。”
“末将在!”
“你刚才的表现,不错。”
“从现在起,追风营先锋一职,由你担任。”
“带你的人,追上去。”
林远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
“别再让我失望。”
高进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抬起头,迎上林远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悬崖边上走了许久的人,马上就要掉下去的时候,被一只手,轻轻地拉了回来。
但那只手,随时可以再将他推下去。
“末将……遵命!”
高进翻身上马,胸中燃起一股炙热的火焰。
他要证明自己,他不是狗。
他是一头,能为新主人咬断敌人喉咙的,头狼!
“全军,出发!”
林远的长刀,指向北方。
黑色的洪流,再次启动。
无声无C息地,融入了茫茫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