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起尘土,吹过畏孤城洞开的北门。
庞大的军队如一条灰黑色的长龙,缓缓蠕动出城,踏上通往茫茫草原的道路。
队伍的气氛压抑得可怕。
镇远关的两千多骑兵,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每个人都像顶着一块乌云。
他们的将军,成了别人的陪衬。
他们的荣耀,被踩在泥里。
现在,他们自己,也成了一个外人的战利品。
怨恨,屈辱,不甘,像毒草一样在他们心底疯长。
队伍行进得缓慢,沉重,带着一种无声的抗拒。
高进骑着马,跟在林远身后不远处。
他的脸,始终埋在头盔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但他握着缰绳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林远骑在最前方,身侧是提着刀的张猛,和神情复杂的王冲。
他仿佛没有察觉到身后那股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怨气。
他的背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被车马碾压得一片狼藉的土路。
大军彻底离开城门约莫五里。
道路前方,开始变得开阔。
“停。”
林远突然勒住马,举起了右手。
一个简单的字,清晰地传遍全军。
队伍迟滞地停了下来。
无数道疑惑,不解,甚至带着敌意的目光,投向了最前方那道身影。
追击溃兵,不应该争分夺秒吗?
为何刚出城就停下?
高进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又想干什么?
林远调转马头,面向那两千多名神情各异的镇远关骑兵。
他的目光,像巡视自家牧场的牧人,缓缓扫过每一个人,每一匹马。
“所有骑兵,下马。”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面。
骑兵们面面相觑,迟疑着,没有人动。
高进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想看看,林远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没听见?”
林远的语气,依旧平静。
张猛却狞笑一声,将手中的长刀在马鞍上磕了磕,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人群中起了些许骚动。
终于,有几个人不情不愿地翻身下马。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很快,两千多骑兵,都站到了自己的战马旁。
“很好。”
林远点了点头,仿佛在夸奖一群听话的牲口。
他的第二道命令,随之而来。
“脱掉你们身上的铁甲。”
“扔掉所有多余的负重。”
“除了水囊,一天的干粮,和你们的兵器,其他东西,全部就地抛弃。”
这句话,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死水。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
“让我们脱掉盔甲?那和光着身子冲锋有什么区别!”
“疯了吧!这是让我们去送死!”
镇远关的骑兵,向来以精良的装备为傲。
他们的铁甲,是他们身份的象征,也是他们战场上保命的依仗。
现在,这个新来的将军,让他们把命根子扔掉?
一名身材魁梧的百夫长再也忍不住,他排众而出,对着林远大吼。
“将军!我们是重骑兵!没了重甲,还怎么冲锋陷阵!”
“瓦剌人的箭,可不长眼睛!”
“这不是打仗,这是让我们去送死!”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一片附和之声。
高进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他知道,林远要发作了。
林远没有看那些鼓噪的士兵。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出头的百夫长身上。
他催马,缓缓走到那人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镇远关骑兵营,第三百人队,百夫长,周通!”那人挺着胸膛,大声回答。
林远打量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身边那匹神骏的黑色战马。
“好马。”
林远开口,说的却是毫不相干的话。
周通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自豪的神色。
“这是大帅亲赐的‘踏雪’,跟随末将三年,冲锋陷阵,未尝一败!”
“你很爱惜它。”林远说。
“那是自然!战马就是我们骑兵的第二条命!”周通答得理所当然。
林远点了点头。
“说得好。”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冷。
“瓦剌人比我们早逃了两个时辰,他们的马匹歇过,我们的没有。”
“你穿着这身至少五十斤的铁甲,骑着它追击。”
“二十里后,它会开始喘息。”
“三十里后,它会口吐白沫。”
“不用到四十里,它就会力竭倒毙。”
林远俯视着周通,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
“一匹死了的马,追不上任何人。”
“而我,需要追上他们。”
周通的脸色变了,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
“我们……”
“我没问你。”
林林远打断了他。
“你的马,是这支军队宝贵的战力。”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通体冰寒的话。
“而你,不是。”
周通的瞳孔,猛地收缩。
林远不再看他,只是对着身侧的张猛,偏了偏头。
“违抗军令者,斩。”
“是,将军!”
张猛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嗜血的兴奋。
他翻身下马,像一头扑食的猎豹,冲向周通。
周通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就要去拔刀。
“你敢!”
他快。
张猛比他更快。
一道雪亮的刀光,如同一道惊鸿,从周通的脖颈处一闪而过。
周通的动作,僵住了。
他的眼睛瞪得老大,里面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一道血线,在他的脖子上浮现,然后猛地迸开。
鲜血,如同一道红色的喷泉,冲天而起。
周通高大的身躯,重重地倒了下去,溅起一片尘土。
温热的血,溅了离他最近的几名骑兵一脸。
他们僵在原地,连擦拭都忘了。
整个旷野,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风声,和那匹名叫“踏雪”的战马不安的响鼻声。
两千多名桀骜不驯的骑兵,看着地上那具还在抽搐的尸体,再看看那个提着滴血长刀,脸上带着狞笑的张猛。
最后,他们的目光,汇聚在那个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的年轻人身上。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每个人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个人是魔鬼。
他真的敢杀人。
当着所有人的面,杀一个功勋在身的百夫长,就像踩死一只蚂蚁。
林远环视着一张张煞白的脸,声音如同九幽寒冰。
“我不是在带你们冲锋陷阵。”
“我是在带你们去狩猎。”
“猎人,需要的是速度,耐力,和悄无声息的接近。”
“而不是一身累赘的铁壳。”
“我们是狼,不是笨重的犀牛。”
他的目光,定格在人群的最前方。
“我再说最后一遍。”
“脱掉你们的铁甲,扔掉所有负重。”
“谁有异议,张猛会帮他解脱。”
话音落下。
再也没有人敢有半点迟疑。
“哐当!”
“哗啦!”
一片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响起。
镇远关的骑兵们,像是见了鬼一样,手忙脚乱地解开自己身上的甲胄,重重地扔在地上。
那些他们曾经引以为傲的铁甲,此刻仿佛是催命的符咒。
不过片刻功夫,地上就堆满了小山一样的盔甲和杂物。
两千多名骑兵,只穿着贴身的皮甲或布衣,站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单薄。
但他们整支队伍的气质,却在这一刻,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沉重,变成了轻盈。
臃肿,变成了矫健。
高进站在原地,从头到尾,一动未动。
他的脸色,比地上的尸体还要苍白。
他终于明白了。
林远杀周通,不是立威。
而是在用最血腥,最直接的方式,告诉所有人一个事实。
他要的,不是一支沿用旧习的镇远关骑兵。
他要的,是一支彻头彻尾,只属于他林远的,全新的军队。
“高进。”
林远的声音,将他从震惊中唤醒。
“末……末将在。”高进的声音,干涩沙哑。
“你以前的建制,太臃肿了。”
“从现在起,打散重编。”
林远开始发布一道道不容置疑的命令。
“以百人队为基础,拆分为十个十人小队。”
“王冲,从你的本部里,挑出两百个最机灵的步卒,补充进骑兵队里。”
“每十人小队,配两名步卒。”
“骑兵负责追击,步卒负责下马作战和处理杂务。”
王冲愣了一下,随即大声应是。
他立刻从自己的队伍里,挑选出两百名精干的老兵。
那些被选中的步卒,脸上露出了兴奋的光芒。
他们竟然,能和精锐的镇远关骑兵混编!
而那些骑兵的脸色,则更加难看了。
这不光是打散建制,这是在他们中间,掺沙子!安插眼线!
“张猛。”
“在!”
“你带五十个弟兄,作为我的亲卫。”
“钱峰。”
“在!”
“你带斥候队,前出二十里,随时回报敌踪。”
“其余人,以十人队为单位,交错前进,队与队之间,保持五十步距离。”
“一个时辰后,轮换前锋。”
林远的声音,在旷野上回荡。
“现在,你们不叫镇远关骑兵,也不叫畏孤城守军。”
“你们只有一个名字。”
“追风营。”
“你们的身份,也只有一个。”
“我的兵。”
他调转马头,长刀向前一指。
“出发!”
没有战鼓,没有号角。
只有一声令下。
重新整编后的“追风营”,如同一头苏醒的巨兽,开始奔跑。
卸下了重负的战马,跑得飞快。
整个队伍,化作一道黑色的潮水,向着北方,席卷而去。
马蹄声,密集如雨。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敢有丝毫懈怠。
周通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和满地的铁甲,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高进默默地跟在队伍里,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提线木偶。
他周围的士兵,都是陌生的面孔。
他熟悉的那些部下,都被拆散,分配到了各个小队。
他成了一个光杆司令。
不。
连司令都算不上。
他只是林远麾下,一个随时可以被牺牲掉的棋子。
大军一路向北。
速度,比之前快了何止一倍。
起初,那些镇远关的骑兵,心里还憋着一股气。
可跑了二十里后,他们渐渐感觉到了不同。
身下的战马,呼吸平稳,步履轻快。
完全没有了之前那种沉重和疲惫感。
他们开始理解,林远那句“你的马,比你的人值钱”的真正含义。
一个时辰后,斥候从前方带回了消息。
“将军!前方十里,发现瓦剌人丢弃的大批辎重!”
“还有……还有十几匹累死的战马!”
钱峰将情报告诉林远。
林远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抬手,下令前锋与中军轮换。
这个消息,却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追风营。
那些骑兵们,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震惊,疑惑,还有一丝丝的……敬畏。
林远的判断,又对了。
如果他们还穿着重甲,恐怕现在,倒在路边的,就是他们的战马。
队伍继续飞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夕阳的余晖,将草原染成一片金红。
又有一名斥候,从前方疾驰而来,脸上带着兴奋。
“将军!前方发现瓦剌人的后队!约有五百人!”
“他们好像……好像在内讧!”
整个追风营,都停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前方那片暮色笼罩的地平线。
林远举起手,示意全军噤声。
他拿出千里镜,朝前方望去。
在视野的尽头,一小片混乱的黑点,正在移动。
确实像是在……自相残杀。
“有点意思。”
林远放下千里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饿疯了的狼群,开始互相啃咬了。
他没有下令全军突击。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了沉默了一路的高进身上。
“高进。”
高进身体一震,策马上前。
“末将在。”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林远用马鞭指了指前方。
“带你原先的本部五百人,从右翼包抄过去。”
“记住,不要交战。”
“我要你搞清楚,他们在为什么而打。”
“我要知道,是谁在打谁。”
高进抬起头,迎上林远的目光。
那目光,深邃如渊,仿佛能看透他心底所有的想法。
这是在试探。
试探他的服从,试探他的能力。
高进的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要么,抓住它,重新证明自己的价值。
要么,就彻底沦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废物。
“末将……遵命!”
高进重重抱拳,调转马头,开始呼喊那些被打散的旧部。
他的声音,重新恢复了一丝属于将领的威严。
看着高进带着人马消失在右翼的暮色里,王冲凑了上来,脸上带着忧虑。
“将军,就这么让他带兵走了?”
“您不怕他……”
“怕他跑了?”林远笑了。
“他跑不了。”
林远看着高进离去的方向,眼神变得玩味。
“一个被拔了牙的老虎,就算放回山林,也只会想着怎么找回自己的獠牙。”
“他的獠牙,现在在我这里。”
他收回目光,看向前方那片混乱的战场,声音变得冷酷。
“传令全军,原地休整,喂马。”
“等高进的消息。”
“等那群狼,咬得再狠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