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碎了夜色。
旷野上,两千多骑兵组成的黑色洪流,无声地向前奔涌。
风是唯一的声响,像无数冤魂在耳边呼啸。
高进一马当先,冲在队伍的最前端。
冰冷的风灌进他的领口,却浇不灭他胸中的那团火。
先锋。
追风营先锋。
林远给了他一个名字,也给了他一根悬在头顶的绳索。
他能感觉到,身后数百米外,那道如同鹰隼般的目光,始终锁定着自己的后背。
他不敢回头,也不需要回头。
那目光,已经烙进了他的骨头里。
“将军,马快顶不住了!”
一名亲信百夫长策马靠近,压低了声音。
“我们已经追了三十里,弟兄们没问题,可马|力消耗太大了!”
高进的眉头拧成一疙瘩。
他何尝不知道。
可林远的命令是“追上去”。
他没有说怎么追,也没有说追到哪里。
这三个字,本身就是一道催命符。
“前方有片林子,可以抄近路!”
另一名百夫-长指着左前方一片黑黢黢的树林,脸上带着急切。
“从那里穿过去,至少能省十里路,说不定能直接堵在瓦剌人的前面!”
高进的呼吸一滞。
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抄近路,绕前堵截。
这是他最熟悉,也最擅长的战术。
只要成功,就是大功一件。
他能向林远证明,自己不是一条只会听话的狗。
他是一头懂得捕猎的狼!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缰绳,几乎就要下令转向。
就在这时。
一骑快马从后方追了上来,与他并行。
是王冲。
王冲没有看他,只是目视前方,嘴里吐出几个字。
“将军让我问你。”
“你是狼,还是兔子?”
高进的身体,僵住了。
那股刚刚燃起的火焰,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兔子才钻林子。
狼,只走最开阔的路,死死咬住猎物的踪迹。
林远……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知道自己会动摇。
他派王冲来,不是提醒,是警告。
高进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猛地勒住马,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他身后的先锋骑兵,不明所以,纷纷减速。
“传我命令!”
高进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所有人,保持队形,减慢马速!”
“跟着斥候留下的标记走,一步也不准错!”
“谁敢擅自脱队,乱我阵型……”
他回头,血红的眼睛扫过一张张错愕的脸。
“杀无赦!”
那名提议抄近路的百夫长,脸色煞白,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王冲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着高进点了点头,便调转马头,回归了本队。
高进重新催马,速度却明显放缓。
他不再是急于猎食的疯狼。
他变成了一只最耐心,最冷酷的猎犬。
死死地,跟在猎物留下的气味后面。
等待着主人发出攻击的信号。
又行了二十里。
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前方的斥候,再次传来消息。
“将军!发现瓦-剌人的踪迹!”
“他们丢弃了五具尸体,还有一匹死马!”
“尸体上没有致命伤,是活活累死的!”
消息传到林远耳中,他只是点了点头。
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铁木在用人命,换取逃亡的时间。
“钱峰。”林远唤道。
“在!”
“让你的人,仔细检查那具死马。”
“看看它身上,少了什么。”
钱-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立刻领命而去。
片刻之后,钱峰飞马回报,脸上带着一丝兴奋。
“将军!您料事如神!”
“那匹死马的马鞍下,少了一个皮囊!”
“我们在附近找到了这个!”
他递过来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羊皮纸。
林远展开羊皮纸。
上面用木炭,画着一幅极其潦草的地形图。
图的尽头,是一个形如喇叭口的峡谷。
峡谷深处,画着一个山洞的标记。
“黑风口……”
王冲凑过来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凉气。
“这地方我知道,两山夹一沟,常年刮大风,鬼哭狼嚎的,所以叫黑风口。”
“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是一处天然的险地!”
林远没有说话,手指在那张地图上缓缓划过。
他的目光,落在了峡谷两侧,那两条代表着悬崖的粗线上。
“铁木不蠢。”
林远开口,声音平静。
“他知道自己跑不过我们。”
“所以,他根本就没想跑。”
“他想把我们,引进去。”
王冲脸色一变。
“将军,您的意思是,这是个陷阱?”
“那个秦军师,在黑风口设下了埋伏?”
“不像。”
林远摇头,他将羊皮纸翻了过来。
背面,有一些用利器划出的,意义不明的符号。
“如果是埋伏,铁木不会这么慌不择路,连地图都丢了。”
“这更像是一场豪赌。”
林远看着那些符号,眼睛微微眯起。
“秦军师给了铁木一个希望,一个能让他翻盘的宝藏。”
“但他没告诉铁木,宝藏的周围,布满了陷阱。”
“甚至,铁木和他手下的一百多号人,本身就是开启陷阱的……钥匙。”
王冲听得心头发寒。
“那我们……”
“继续追。”
林远将地图递给王冲。
“传令高进,让他再放慢速度,和我们保持十里距离。”
“让那只兔子,先去把捕兽夹踩响。”
“我们去的时候,正好捡一只瘸了腿的兔子,和一张被砸坏的捕兽夹。”
王-冲重重点头,立刻派人去传令。
林远抬头,望向泛白的天际。
那个姓秦的汉人军师,到底是什么人?
竟然能想出如此阴狠毒辣的连环计。
驱虎吞狼,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把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
有意思。
真的很有意思。
当追风营抵达黑风口时,太阳已经升起。
金色的阳光,驱散了寒意,却驱不散峡谷中那股阴森的气息。
狂风从峡谷深处灌出,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有无数野兽在低吼。
林远勒住马,整个大军停在了谷口之外。
“张猛。”
“在!”
“带你的人,上山。”
林远用马鞭指了指峡谷两侧陡峭的崖壁。
“悄悄摸上去,看看上面有什么好东西。”
“记住,只看,不摸。”
“是!”
张猛狞笑一声,带着他那一百名精锐步卒,像猿猴一样,手脚并用,迅速消失在山壁的岩石与灌木丛中。
“钱峰。”
“在!”
“你带斥候,从谷口进去。”
“我要知道,铁木现在在哪,在干什么。”
钱峰领命,带着十几名最精干的斥候,如同鬼魅般潜入了峡谷。
大军,在谷口外,静静地等待着。
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收敛了所有的爪牙。
约莫一炷香后。
崖壁顶上,和峡谷深处,几乎同时传来了信号。
是张猛和钱峰的旗语。
王冲举着千里镜,脸色凝重地汇报。
“将军!张猛的人在崖壁上方,发现了大量的滚石和檑木!”
“还有至少五十名瓦剌伏兵!”
“钱峰也回报,铁木和他的人,已经进入了峡谷中段的一处山洞!他们……好像在欢呼!”
王冲放下千里镜,声音都在发颤。
“是个圈套!真的是个圈套!”
“只要我们大军一进峡谷,两边的滚石檑木砸下来,我们就成了瓮中之鳖!”
“铁木他们,就是诱饵!”
所有听到这话的将领,脸色都变了。
他们看向林远的眼神,充满了后怕和敬畏。
如果不是将军谨慎,如果他们跟着高进一路猛追。
此刻,被埋在峡谷里的,就是他们!
林远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他只是平静地问。
“高进呢?”
“高进的先锋营,在后方十里处待命。”王冲答道。
“很好。”
林远点了点头。
他抬起头,看向那险峻的崖壁,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一个准备好的陷阱,也是一个准备好的坟墓。”
“就看,是谁躺进去。”
他调转马头,面向所有将领。
“传我将令。”
“张猛,带你的人,从山顶绕后,给我悄无声息地,把那五十个推石头的瓦剌兵……”
林远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处理干净。”
张猛在山顶上,用旗语兴奋地回应。
“王冲。”
“末将在!”
“你带一千骑,堵死谷口。”
“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来。”
“是!”
“钱峰。”
“在!”
“你的人,继续盯着山洞里的铁木,别让他跑了。”
林-远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通往后方的土路上。
他需要一个人,去当那根搅动死水的棍子。
他需要一个人,去当那枚点燃炸药的火星。
“派人,去叫高进。”
林远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告诉他,啃骨头的时候到了。”
高进接到命令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带着他的五百先锋,在距离黑风口十里外的地方,已经等得心焦如焚。
传令兵带来的命令,却让他如遭雷击。
“将军命令您,立刻率领本部五百骑,进入黑风口。”
“全速通过伏击区,不必理会铁木。”
“直接……抢占山洞!”
“什么?”
高进身边的百夫长失声惊呼。
“让我们进那个死亡峡谷?还是从伏兵的眼皮子底下冲过去?”
“这不是让我们去送死吗!”
高进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
他死死地盯着传令兵,想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一丝玩笑的意味。
但传令兵的脸,像石头一样冷硬。
“将军还说。”
传令兵一字一句地复述着林远的话。
“陷阱,是为大鱼准备的。”
“小虾米游过去,看门狗是不会叫的。”
“他要你,当那群不被注意的虾米。”
高进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林远的计划。
这是一个疯子的计划!
用五百精锐骑兵的命,去赌瓦剌伏兵会不会扣动扳机!
用他的命,去换取那个山洞里的秘密!
他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变得冰冷。
但他又感觉到,一股炙热的血,涌上了心脏。
林远没有骗他。
听话的狗,才有骨头啃。
而眼前这块骨头,是最大,最肥美,也最他妈带毒的一块!
吃下去,他高进,就不再是那个被拔了牙的老虎。
他会成为林远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不吃,他会立刻被林远扔掉,像扔掉一块没用的垃圾。
他没有选择。
“哈哈……哈哈哈哈!”
高进突然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悲怆和决绝。
他身边的部下,都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笑声戛然而止。
高进猛地拔出腰间的长刀,刀锋在晨光下闪着刺目的寒芒。
他环视着自己这五百名生死与共的弟兄。
“弟兄们!”
他的声音,洪亮如钟。
“大帅……不,林将军,给了我们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一个把镇远关的脸面,重新挣回来的机会!”
“前面是刀山火海,是龙潭虎穴!”
“但那山洞里,有我们想要的一切!功劳!赏赐!荣耀!”
他用刀,指向黑风口的方向。
“怕死的,现在可以滚!”
“不怕死的,想当人上人的,想让家里妻儿过上好日子的!”
“就随我……闯他娘的一回!”
五百骑兵,一片死寂。
他们看着自己的主将,看着他眼中那疯狂的火焰。
然后,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拔出了自己的刀。
“锵!”
清脆的声响,像一个信号。
“锵!锵!锵!”
五百把战刀,同时出鞘,刀刃组成的森林,在阳光下熠E熠生辉。
“愿随将军,共闯刀山!”
“杀!”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冲散了恐惧。
高进的眼睛红了。
他调转马头,再也没有一丝犹豫。
“追风营先锋!”
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震天的咆哮。
“随我……入瓮!”
“杀!”
五百骑,化作一道黑色的利箭,卷起漫天烟尘,义无反顾地,射向了那个状如巨兽之口的死亡峡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