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谷如同一道劈开大地的伤疤。
高进和他麾下的五百骑,就是冲向这道伤疤的一支淬毒铁钉。
马蹄声被约束在狭窄的谷道中,汇聚成震耳欲聋的雷鸣。
风从前方灌来,利如刀割。
高进伏在马背上,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唯一的通路。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跳动都仿佛要撞碎他的肋骨。
他能感觉到两侧崖壁上传来的无形压力,像两只巨兽的手掌,随时可能合拢,将他们碾成肉泥。
“快!再快!”
他嘶吼着,声音被狂风撕扯得变了调。
这不是在催促部下,是在给自己壮胆。
他身后的骑兵们,一个个脸色煞白,嘴唇紧抿。
他们不敢抬头看,只能机械地挥动马鞭,将身下战马的潜力压榨到极致。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求生的本能,和被主将那股疯狂点燃的血性。
他们是虾米。
一群要从看门狗眼皮子底下溜过去的小虾米。
这是他们的命,也是他们的荣耀。
***
崖壁之上,风吹得人站不稳。
瓦剌百夫长哈丹趴在岩石后面,死死盯着下方那条飞速移动的黑色细线。
“头儿,他们进来了!”
身边的副手压低了声音,语气里透着一股嗜血的兴奋。
“五百骑!一口也别放过!”
哈丹没有动。
他的手,按在一块巨大的滚石上,手心全是汗。
他身后的五十名勇士,也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的命令。
只要他一声令下,巨石和檑木就会像冰雹一样砸下去,将谷底的一切都变成肉酱。
可他犹豫了。
“不对劲。”哈丹的眉头紧锁。
“怎么不对劲?”副手有些急了,“他们都快冲到我们脸底下了!”
“太快了。”
哈丹眯起眼睛。
“他们像是在逃命,不是在进攻。”
“而且,只有五百人。”
秦军师的计划里,汉人的主力至少有两千骑。
用这价值连城的滚石檑木,去砸区区五百个逃兵?
就像用猎杀猛虎的陷阱,去抓一只路过的野兔。
值得吗?
万一这是诱饵呢?
万一汉人的主力就在后面,看到伏击发动,他们掉头就跑怎么办?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哈丹脑中闪过。
“头儿!他们快过去了!”副手急得满头大汗。
谷底的骑兵,已经冲过了他们正下方的伏击核心区,正向峡谷深处狂奔而去。
机会,稍纵即逝。
“再等等!”
哈丹咬着牙,做出了决定。
“放他们过去!我们的目标是大鱼!不是这些虾米!”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秦军师的计策,环环相扣,绝不会如此简单。
这五百骑,一定是汉人派来试探的炮灰。
他要忍。
忍到那条真正的大鱼,游进这片死亡水域。
他身边的副手和士兵们,虽然不解,却只能服从命令。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五百骑兵,从眼皮子底下,安然无恙地冲了过去。
所有人的心里,都憋着一股火。
哈丹松了口气,他为自己的冷静和睿智感到一丝得意。
他转过头,想对副手说些什么。
他看到的,是副手那双瞪得滚圆,写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的眼睛。
副手的嘴巴张着,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道细细的血线,从他的脖颈处浮现。
哈丹的心,猛地一沉。
他感觉脖子后面一凉。
他想回头。
可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一把冰冷的匕首,从他后颈的盔甲缝隙中,无声无息地刺了进去。
精准,致命。
哈丹的身体僵住了。
他最后的意识里,看到他那些最精锐的勇士们,一个个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悄无声息地倒下。
他们的身后,出现了一群如同鬼魅般的黑影。
那些黑影,脸上带着狞笑,手中的兵器还在滴血。
为首的那个壮汉,一脚将哈丹的尸体踹下悬崖,然后对着峡谷下方,做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完成”手势。
张猛舔了舔嘴唇上的血珠,眼神里全是不过瘾的遗憾。
“就这么点人?还不够老子塞牙缝的。”
***
山洞里,洋溢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找到了!找到了!”
“秦先生万岁!长生天保佑!”
铁木和他手下的一百多名残兵,围着山洞中央那十几个大木箱,状若疯癫。
他们撬开一个箱子。
里面不是他们想象中的肉干和马奶酒。
而是一捆捆崭新的羽箭,和一柄柄闪着寒光的备用弯刀。
他们又撬开一个。
里面是几十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皮甲,和一袋袋用来保养兵器的油脂。
所有的箱子都打开了。
武器,盔甲,磨刀石,弓弦。
应有尽有。
唯独没有一粒米,一滴水。
山洞里的欢呼声,渐渐平息。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个士兵颤抖着拿起一把弯刀,又茫然地放下。
“水呢?吃的呢?”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铁木的脸色,也从狂喜,变成了愕然,然后是铁青。
他疯了一样冲到一个箱子前,将里面的东西全部扒了出来,直到箱底朝天。
没有。
什么吃的都没有。
他明白了。
秦军师留给他们的,不是活下去的希望。
是让他们,在这里,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工具。
“骗子……那个汉人是个骗子!”
铁木发出一声绝望的咆哮。
他以为自己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却发现那是一条淬了剧毒的毒蛇。
这里不是补给点。
这里是他们的坟墓!
“轰隆隆——”
就在这时,一阵地动山摇的马蹄声,从洞外传来。
由远及近,快得不可思议。
铁木和他手下的士兵们,惊恐地抬起头,望向洞口。
他们以为,是巴图的鬼魂追来了。
他们看到的,是数百名黑甲骑兵,如同一道黑色的潮水,瞬间堵死了整个洞口。
为首的那名将领,浑身浴血,眼神像一头饿了三天的孤狼。
正是高进。
他和他的人,毫发无伤地冲了过来。
冲过那条死亡峡谷时,他们感觉自己像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当看到峡谷深处那亮着火光的山洞时,所有人都爆发出了一声劫后余生的怒吼。
他们成功了。
他们赌赢了!
高进勒住马,看着洞内那群惊慌失措,如同待宰羔羊的瓦剌残兵,脸上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意。
他举起了手中的长刀。
“将军有令。”
“洞里的人,一个不留!”
他不需要俘虏。
他需要的是一份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投名状!
“杀!”
五百名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骑兵,将满腔的恐惧和后怕,全部化作了滔天的杀意,向着山洞发起了冲锋。
铁木和他的人,绝望了。
他们刚刚经历了背叛,体能和精神都处在崩溃的边缘。
面对如狼似虎的追风营骑兵,他们甚至组织不起像样的抵抗。
“跟他拼了!”
铁木红着眼睛,举起一把刚刚从箱子里拿出的新弯刀,迎向了冲在最前面的高进。
他要用死,来洗刷自己的愚蠢。
“锵!”
双刀相交,火星四溅。
高进只觉得手臂一麻,对方的力量超出了他的想象。
困兽犹斗,最为致命。
“找死!”
高-进怒吼一声,不再与他硬拼。
他策马一转,利用战马的冲击力,从侧面狠狠一刀,劈向铁木的脖子。
铁木举刀格挡。
他身后的两名追风营骑兵,已经默契地从左右包抄而上。
两把长刀,如同毒蛇的獠牙,精准地刺进了铁木的后心。
铁木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低头,看着从胸前透出的两截血淋淋的刀尖,眼中最后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
他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崖壁上的伏兵,没有动手。
高进一脚将铁木的尸体踹开,长刀一挥。
“清场!”
战斗,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
山洞里,除了追风营的士兵,再也没有一个活着的瓦剌人。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高进翻身下马,踩着满地的尸体,走进了山洞深处。
他的部下们,正在兴奋地清点着那些崭新的兵器。
“将军,发财了!这些兵器,足够我们再装备一个营了!”
一名百夫长兴奋地喊道。
高进没有理会。
他的目光,被一个角落里,孤零零放着的小巧木盒吸引了。
在所有的大箱子中间,这个小盒子显得格格不入。
他走过去,踢开尸体,捡起了那个木盒。
盒子没有上锁。
他打开它。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武功秘籍。
只有一卷用上好丝绸包裹的羊皮纸。
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笺。
高进拿起那张信笺,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笔迹张扬,力透纸背。
“致黑风口之主,林将军亲启。”
高进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上天灵盖,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结了。
秦军师。
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汉人军师。
他算到了一切。
他算到了铁木会死。
他算到了自己会冲进峡谷。
他甚至算到了,最后站在这里,打开这个盒子的,会是林远的人!
这个人,是魔鬼吗?
高进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那张薄薄的信纸。
这已经不是战争。
这是一场跨越了数百里,两个素未谋面的智者之间的,无声博弈。
而他们所有人,铁木,巴图,甚至他高进,都只是棋盘上的棋子。
***
林远骑在马上,缓缓走进了黑风口。
峡谷里,一片寂静。
只有风声,和两侧崖壁上偶尔滚落的碎石声。
王冲跟在他身后,看着那些被张猛的人处理掉的瓦剌伏兵尸体,和堆积如山的滚石檑木,后背阵阵发凉。
他无法想象,如果当时自己是先锋,带着大部队冲进来,会是怎样一副人间地狱的景象。
他看向林远的背影,眼神里除了敬畏,更多了一丝狂热。
跟着这样的将军,何愁大事不成!
大军在山洞前停下。
浑身是血的高进,快步迎了出来。
他单膝跪在林远马前,双手将那个木盒,高高举过头顶。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将军!幸不辱命!”
“末将已全歼洞内一百一十三名瓦剌残兵,缴获兵甲无数!”
“并……并发现此物!”
林远没有去看那个木盒。
他的目光,落在了高进身上。
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高进被他看得心头发毛,头埋得更低。
“伤亡如何?”林远开口,声音平静。
“回将军,冲锋时无人伤亡!”
高进的腰杆挺直了一分。
“清剿洞内残敌时,阵亡三人,伤十七人!”
林远点了点头。
“五百对一百,还死了三个,伤了十七个。”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高进,你这先锋,当得不怎么样。”
高进的身体一僵,刚刚燃起的火焰,瞬间被浇灭了一半。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远不再理他,伸手从木盒里,拿出了那张信笺。
他展开信纸,看着上面那行字,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
仿佛这一切,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将信纸递给王冲。
王冲接过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秦军师,简直神了!”
“他怎么知道您一定会来?”
林远没有回答。
他拿起了那卷丝绸包裹的羊皮纸。
缓缓展开。
那不是地图。
而是一份名单。
一份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的名单。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标注着官职,籍贯,和一些简短的评语。
“镇远关游击将军,高进。勇猛有余,谋略不足,可用。”
“畏孤城守备,王冲。忠厚谨慎,可堪一用。”
“……”
名单的最上方,是三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投名状。”
王冲凑过来看了一眼,瞬间面无人色。
这上面,赫然记录着从镇远关到畏孤城,所有中层以上将领的详细信息!
这是一个庞大的情报网络!
秦军师,竟然将整个北境防线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而现在,他把这份足以让整个大周朝堂震动的名单,作为“投名状”,送给了林远。
高进也看到了名单上自己的名字,和他后面的评语。
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羞辱,愤怒,但更多的是恐惧。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人,所有的秘密和弱点,都赤裸裸地暴露在了别人面前。
“有点意思。”
林远终于开口了。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他将名单递还给高进。
“你,就是他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
高进握着那份滚烫的名单,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他猛地抬头,看着林远。
“将军,末将……”
“我不管你以前是谁的人。”
林远打断了他。
“从今天起,你是我的人。”
他用马鞭,指了指洞里那些瓦剌人的尸体。
“这份投名状,你递得不错。”
“我收下了。”
林远调转马头,不再看他。
“王冲,传令下去,打扫战场,收敛我军将士尸骨。”
“半个时辰后,全军开拔。”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冰冷。
“去下一个‘补给点’看看,那位秦先生,还给我们准备了什么惊喜。”
他的目光,投向了北方那片更加广袤的草原。
这场狩猎,才刚刚开始。
而他,对那个躲在暗处的对手,越来越感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