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谷的风,带着血的腥甜。
林远坐在马上,一动不动,像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像。
他的面前,高进单膝跪地,双手高举着那个木盒。
整个大军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年轻的将军身上。
他们打赢了,一场匪夷所索思的胜利。
可将军的脸上,没有半分喜悦。
高进感觉自己的膝盖已经麻木,举着木盒的双臂,重如千斤。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进尘土里。
他不敢抬头,却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像手术刀一样,正在将他一寸寸剖开。
“伤亡如何?”
林远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高进的身体猛地一颤,立刻答道:“回将军,冲锋时无人伤亡!”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骄傲。
“清剿洞内残敌时,阵亡三人,伤十七人!”
林远点了点头。
“五百对一百,还死了三个,伤了十七个。”
他的语气很轻,没有任何情绪。
“高进,你这先锋,当得不怎么样。”
高进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刚刚用命换来的那点功劳和自尊,被这句话轻易击得粉碎。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烙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远不再看他。
他伸手,从木盒里拿出那张写着“投名状”的名单。
丝绸的触感冰凉。
他将名单递给高进。
“念。”
林远只说了一个字。
高进愣住了。
“将军……”
“念。”
林远的声音没有提高,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压力。
高进颤抖着手,接过那份名单。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第一个名字上。
“镇远关游击将军,高进。勇猛有余,谋略不足,可用。”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周围的将领们,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
“继续。”林远的声音催促道。
高进咬着牙,继续念下去。
“畏孤城守备,王冲。忠厚谨慎,可堪一用。”
王冲的脸色瞬间变了。
“……游击李四,贪财好色,可利诱。”
“……百夫长赵五,性情暴躁,可激之。”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一段段刻薄致命的评语。
从高进的嘴里念出来,像一场公开的处刑。
被念到名字的几名将领,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身体微微发抖。
这哪里是投名状。
这是催命符!
高进念完了最后一个名字,全身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感觉自己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林远从他手中抽回名单。
他没有看那些脸色难看的将领。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高进身上。
“他评你‘勇猛有余,谋略不足’。”
“你服吗?”
高进的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他想说不服。
可今天,从他想抄小路开始,到他冲进峡谷,每一步都被人算计得死死的。
他凭什么不服?
“末将……服。”
这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很好。”
林远从怀里取出火折子,吹亮。
他将那份足以在北境掀起滔天巨浪的名单,凑到火苗上。
羊皮纸的边缘卷曲,变黑,然后燃起一小簇橘红色的火焰。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那份名单,迅速化为一捧飞灰。
“从现在起,没有这份名单。”
林远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的人,我信。”
“谁要是不信,可以来试试我的刀,快不快。”
他的目光扫过那几名被点名的将领。
那几人身体一震,齐齐单膝跪地。
“愿为将军效死!”
林远看也不看他们。
他盯着高进,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的命,现在是我的了。”
“你的人,也是我的。”
“我让你生,你便生。我让你死,你必须死。”
“你手下那三个阵亡的,十七个受伤的,抚恤加倍。”
“从你的军功里扣。”
高进猛地抬头,眼中全是难以置信。
林远却已经调转马头。
“王冲。”
“末将在!”
“传令下去,打扫战场,收敛我军将士尸骨。”
“半个时辰后,全军开拔。”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独自一人策马,向峡谷深处走去。
只留下身后一群心思各异的将领,和跪在地上,身体剧烈颤抖的高进。
王冲走上前,拍了拍高进的肩膀。
“起来吧。”
他的声音很复杂。
“将军这是……在保你。”
高进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王冲。
王冲叹了口气。
“那份名单,留着,你就是所有人的眼中钉。”
“烧了,就等于什么都没发生过。”
“至于抚恤……”王冲压低了声音,“将军是在告诉你,他麾下,不养无能之辈。每一个士兵的命,都记在你的账上。”
高进的嘴唇哆嗦着。
他懂了。
赏,罚,恩,威。
林远用一份烧掉的名单,和一句轻描淡写的命令,就将他牢牢地钉死在了自己的战车上。
他站起身,看了一眼洞里那些崭新的兵器。
“王将军。”
“嗯?”
“这些缴获,我一概不要。”
高进的声音,恢复了一丝冷静。
“全部充公。另外,请将军准我,从本部挑选悍勇之士,补充战损。我保证,下一次,我的刀,只会更快。”
王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眼前这个高进,已经不是镇远关那个高傲的游击将军了。
他是一头被敲断了所有骨头,又被重新接上的狼。
更听话,也更凶狠。
“我会向将军转达。”
王-冲点了点头,转身去执行命令。
高进也转过身,走向他那五百名正在休整的部下。
他的眼神,变得和林远一样,冰冷,没有感情。
***
山洞里,林远下了马。
他没有去看那些堆积如山的兵器。
他走到了那个被高进打开的小木盒前。
盒子里,除了被烧掉的名单,还有一封信。
“致黑风口之主,林将军亲启。”
林远拿起信,展开。
信纸上,画着一幅新的地图。
比之前那张潦草的,要详细得多。
地图的终点,是一个叫做“望风台”的地方。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棋局已备,静候执子。”
林远看着那行字,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有意思。
这个秦军师,把他当成棋友了。
他收起信,走出了山洞。
王冲正指挥着士兵,将瓦剌人的尸体拖出来,集中处理。
看到林远,他立刻迎了上来。
“将军,都处理妥当了。”
王冲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后怕和忧虑。
“那个秦军师,到底想干什么?他把名单给了我们,就不怕瓦剌人知道,杀了他吗?”
“他怕,就不会送了。”
林远翻身上马。
“他这是在告诉我,他有随时脱身的本事。”
“也是在告诉我,他手里的‘投名状’,不止这一份。”
王冲心头一凛。
“那我们……还去那个望风台吗?那地方我听说过,早就废弃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万一又是个陷阱……”
“去。”
林远打断他。
“为什么?”
“因为我想看看,他给我准备了一盘什么样的棋。”
林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棋手遇到对手时的兴奋。
“而且,我也想让他看看,我的棋,是怎么下的。”
他说完,不再理会王冲,策马向谷口行去。
王冲看着他的背影,只能无奈地跟上。
他感觉自己跟不上将军的思路。
那已经不是在打仗,而是在赴一场凶险莫测的约会。
***
大军再次开拔。
这一次,气氛明显不同。
高进的先锋营,依旧在最前面。
但他们的队形,更加紧凑,更加沉默。
像一柄出了鞘,就再未想过要收回的刀。
高进骑在马上,面沉如水。
他刚刚当着所有人的面,撤了自己一名跟了五年的亲信百夫长的职。
只因为那人在分配战利品时,多拿了一把弯刀。
他又提拔了三名在刚才战斗中,作战最勇猛,配合最默契的普通士兵。
不问出身,只看战绩。
整个先锋营,噤若寒蝉。
他们看着高进的眼神,充满了畏惧。
高进不在乎。
他知道,林远就在后面看着。
他要用最快的速度,把这支部队,打造成林远想要的模样。
哪怕要用血来磨。
望风台,比地图上看起来,更加破败。
一座孤零零的石砌高台,立在旷野的土丘之上。
像一位垂暮的老人,在风中等待着死亡。
周围百里,一览无余,没有任何可以藏兵的地方。
斥候反复侦查了三遍,回报都是一样。
安全。
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
林远勒住马,大军停在高台之下。
“将军,没有任何发现。”
钱峰前来回报,脸上带着困惑。
“这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那个秦军师,让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林远没有回答。
他抬头,看着那座饱经风霜的石台。
“高进。”
“末将在!”
“你带人,守住台下。任何活物靠近,杀无赦。”
“是!”
高进立刻领命,带着他的先锋营,将整个高台围得水泄不通。
“王冲,张猛,钱峰。”
“你们三个,跟我上去。”
林远翻身下马,向着石台的阶梯走去。
三人对视一眼,立刻跟上。
石阶上布满了青苔和裂纹。
越往上走,风越大。
吹得人的衣甲猎猎作响。
高台的顶部,是一个空旷的平台。
平台中央,陈设异常简单。
一张石桌,两个石凳。
石桌上,刻着一个棋盘。
棋盘之上,用黑白两色的石子,摆着一局下到一半的围棋。
黑子被白子重重围困,左冲右突,却始终找不到出路,已然是一片死局。
石桌上,除了棋局,还有一个黑色的木碗。
碗里,满满当当地盛着白色的石子。
木碗旁边,压着一张纸条。
王冲上前,拿起纸条,递给林远。
纸条上,依旧是那龙飞凤舞的字迹。
“黑龙已困,死局无解。”
“若君能破,此局奉上。”
“若君不能,请回。”
王冲看得一头雾水。
“将军,这……这是什么意思?故弄玄虚!”
张猛更是摸着脑袋,一脸不耐烦。
“管他什么黑龙白龙,待我一拳把这破桌子砸了!”
林远摆了摆手,制止了张猛。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那盘棋局上。
他没有去看那张纸条。
他仿佛能看到,一个青衫文士,坐在这石桌前,迎着大漠的风,从容不迫地摆下这盘棋。
然后,留下一个挑战,飘然而去。
这不是陷阱。
这是考校。
也是试探。
秦军师在问他,你,配不配做我的对手?
“他不是在问我怎么破局。”
林远忽然开口。
王冲和张猛都愣住了。
“不是破局?那是什么?”
林远伸出手指,却没有去动棋盘上的任何一颗子。
他的手指,点在了棋盘之外,一个空无一物的位置。
“他是在问我,如果我是黑龙,在被围困之前,会把棋,下在哪里。”
林远的声音很轻。
“破局,是匠人所为。”
“而不让自己陷入死局,才是棋手该做的事。”
他抬起头,环视着这片空旷的草原。
“他不是在考我棋艺。”
“他是在告诉我,他下一步棋,会下在哪里。”
王冲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头猛地一跳。
从望风台这个位置看去,正北方,隐约可见一条蜿蜒的河流。
河的对岸,是一片连绵不绝的山脉。
那里,是瓦剌人的腹地!
这个秦军师,疯了吗?
他把下一步的动向,就这么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林远?
“他不是疯了。”
林远仿佛看穿了王冲的想法。
“他是在逼我。”
“他用一个死局告诉我,瓦剌王庭内部,已经是一盘死棋。”
“他想借我的手,去屠掉那条真正的大龙。”
林远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那盘棋。
他笑了。
他从旁边的碗里,拿起一枚白子。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落下。
他却做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动作。
他将那枚白子,轻轻放回了碗里。
然后,他拿起一颗黑子。
“啪。”
一声清脆的声响。
那颗黑子,没有落在棋盘上。
而是落在了石桌的边缘,棋盘之外。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我不跟你玩了。
我要,掀了你这张桌子。
“走。”
林远转身,向台下走去。
“将军,我们去哪?”王冲急忙追问。
林..远没有回头,只留下一个冰冷的声音。
“去河边。”
“告诉将士们,安营扎寨,洗马,埋锅造饭。”
“我要让那位秦先生看看。”
“被围住的,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