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在夕阳下泛着破碎的金光。
追风营的士兵们脱下盔甲,牵着疲惫的战马,走进冰冷的河水里。
马儿贪婪地饮水,不时打着响鼻。
士兵们用手掬起水,胡乱地抹在脸上,洗去一路追击的尘土与血腥。
更远处的河岸上,篝火已经一堆堆地燃起。
炊烟混合着肉香,在旷野上飘出很远。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一个时辰前,他们还在死亡峡谷里与死神擦肩而过。
现在,他们却像是在郊游。
王冲站在林远身后,看着眼前这片祥和的景象,心里却越来越慌。
“将军,我们……真的就在这里扎营?”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
“这里是瓦剌人的地盘,一览无余,连个遮蔽都没有。”
“万一他们的大军杀过来,我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林远没有回头。
他只是看着河对岸,那片在暮色中渐渐模糊的山脉。
“你怕?”
“末将不是怕。”王冲急道,“末将只是觉得,这太冒险了!”
“那位秦军师,既然能算出我们在黑风口的一举一动,就一定能猜到我们在这里。”
“他设下望风台的棋局,就是想引我们去更深的地方。我们现在停在这里,岂不是把后背亮给了他?”
林远终于转过身,看着王冲。
他的眼神很平静。
“一条藏在草丛里的毒蛇,和一条盘在你面前,吐着信子的毒蛇。”
“哪一个更危险?”
王冲一愣。
林远继续说道:“他把棋盘摆出来,是想让我按他的规矩走。”
“他下一步棋会落在山里,他希望我也跟着进山。”
“可我不喜欢下棋。”
林-远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我喜欢打猎。”
“一个好的猎人,在发现猎物的踪迹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追上去。”
林远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正在埋锅造饭的士兵。
“是找一个舒服的地方,生一堆火,烤熟自己的干粮。”
“因为他知道,真正着急的,不是他。”
“而是那个躲在暗处,不知道猎人下一步要做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猎人恢复体力的……猎物。”
王冲的心,猛地一跳。
他明白了。
将军这是在用阳谋,逼那个秦军师现身。
你不是想下棋吗?
我不下了。
我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传令下去。”林远的声音恢复了冰冷。
“今晚,三班轮换,斥候范围扩大一倍。”
“让弟兄们吃饱喝足,把马喂好。”
“明天,或许会有一场硬仗。”
“是!”
王冲领命而去,心中的不安,被一种莫名的兴奋所取代。
他开始期待,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秦军师,在发现棋盘被掀翻后,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另一边的营地里,气氛却截然不同。
高进的先锋营,单独驻扎在一片高地上。
五百人,没有一个人去河边嬉闹。
他们沉默地擦拭着自己的兵器,检查着马具,动作一丝不苟。
压抑得像一座坟场。
一个年轻的士兵,忍不住小声对身边的同伴抱怨。
“跑了一天一夜,不让歇口气,还在这干耗着。”
“将军到底想干嘛?早点冲过去,把瓦剌人杀光了回家抱老婆不好吗?”
他的话音刚落。
一只穿着铁靴的脚,狠狠地踹在他的胸口。
士兵惨叫一声,倒飞出去,撞翻了一排兵器架。
高进站在那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他一步步走到那个士兵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在质疑将军的命令?”
“不……不敢,将军,我……”士兵吓得魂飞魄散,挣扎着想要求饶。
“拖出去。”
高进没有给他机会。
“鞭二十。”
“念在你是初犯,留你一条命。”
“再有下次,你的脑袋,就是我的军功。”
两名亲兵立刻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那名士兵拖了出去。
很快,凄厉的惨叫声和皮鞭抽打皮肉的闷响,传遍了整个营地。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高进环视着他这些噤若寒蝉的部下。
“都听清楚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扎进每个人的耳朵。
“从今天起,林将军的命令,就是天!”
“你们不需要懂,只需要执行!”
“谁敢再有二心,休怪我高进的刀不认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几个新提拔起来的百夫长。
“我不管你们以前是谁,立过什么功。”
“在这里,你们的命,和他的命一样,都攥在我的手里。”
“林将军要我们当一把刀,我们就必须是全军最快,最锋利的那一把!”
“谁要是钝了,我就亲手把他撅了,扔进火里重铸!”
说完,他转身走回自己的营帐,不再看任何人。
营地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远处传来的鞭挞声,和那名士兵压抑的哭嚎。
所有人都明白,那个在镇远关还能跟他们称兄道弟的高将军,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头比狼更狠的疯狗。
一条只听林远一个人命令的疯狗。
夜色,渐渐深了。
旷野上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
大多数士兵已经进入了梦乡,只有巡逻的队伍,和外围的暗哨,还睁着警惕的眼睛。
林远站在河边,没有丝毫睡意。
钱峰像个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将军。”
“有动静了?”
“没有。”钱峰摇头,“斥候已经探出二十里,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
“太平静了。”
林远轻声说道。
“是。”钱峰的声音也带着一丝凝重,“平静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那位秦先生,是个很骄傲的人。”林远望着黑暗中的北方,“他摆下的棋局,我没有接招。他现在,一定很愤怒。”
“一个愤怒的棋手,会做什么?”
钱峰没有回答,他在等待林远的答案。
“他会掀掉自己的棋子,逼着你不得不下场。”
林远的话音刚落。
远方的地平线上,突然亮起了一点火光。
那火光很小,像一颗星。
但在这漆黑的旷野上,却无比醒目。
紧接着,第二点,第三点……
一排火光,从东向西,在远方的山脚下,依次亮起。
像一条火龙,划破了夜空。
钱峰的瞳孔猛地收缩。
“狼烟!是瓦剌人的示警狼烟!”
“不对。”林远眯起了眼睛,“这不是示警。”
“示警的狼烟,烟是黑的,火光冲天。这火……太克制了。”
“这更像是一种……邀请。”
“邀请?”
“他在告诉我,他来了。”林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他怕我在黑暗里找不到他,特意为我点亮了路。”
“将军,我们怎么办?”
“等。”
林远只说了一个字。
“他既然来了,就不会只点几堆火那么简单。”
火光在远方静静地燃烧。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营地里的气氛,也随着那诡异的火光,变得紧张起来。
王冲和张猛都赶了过来,神色凝重地看着远方。
“他娘的,搞什么鬼?”张猛骂骂咧咧,“有种就真刀真枪干一场,点火算什么本事!”
就在这时。
“轰隆隆……”
大地,开始轻微地颤动。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这是大队骑兵奔腾时才会有的动静!
“敌袭!”
凄厉的号角声,瞬间划破了营地的宁静。
士兵们从睡梦中惊醒,纷纷抓起兵器,冲出营帐。
高进和他麾下的先锋营,反应最快。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已经全员上马,结成了冲锋阵型,黑压压的一片,散发着冰冷的杀气。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像是无数面巨鼓,在所有人的心脏上敲击。
可诡异的是,那马蹄声,似乎来自两个方向。
一前一后,一追一逃。
“将军!”
一名斥候飞马而来,声音都在发颤。
“前方发现瓦剌骑兵!正向我们这边逃来!”
“有多少人?”王冲急问。
“大概……三四十骑!看旗帜和服饰,像是瓦剌的贵族!”
斥候话音未落,另一名斥候也从侧翼奔回。
“将军!在他们后面,还有一支瓦剌骑兵在追杀他们!人数至少三百!”
营地前,所有将领都愣住了。
瓦剌人,在内讧?
而且,还是朝着他们的大营方向?
“是秦军师!”王冲瞬间反应过来,“他这是在清除异己!他想借我们的手,杀掉这批瓦剌贵族!”
借刀杀人!
好一招毒计!
他把林远的大军,当成了一堵墙,一堵能挡住他敌人退路的墙!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林远。
救,还是不救?
是坐山观虎斗,还是直接两边一起打?
林远举起了千里镜。
镜筒里,月光下的一切清晰可见。
前面那几十骑,人人带伤,拼命地抽打着坐骑,脸上写满了绝望和惊恐。
为首的一人,穿着华丽的皮裘,头上的羽冠歪在一边,正是之前从铁木手中逃脱的瓦剌小王爷,巴图。
而在他们身后,那三百多名追兵,则像一群嗜血的猎犬,配合默契,不断用弓箭射杀着掉队者,将包围圈一点点收紧。
他们的目的很明确,不是驱赶,是全歼。
“将军,巴图在向我们打手势!他好像在求救!”王冲也举着千里镜,焦急地说道。
林远放下了千里镜。
他看清了。
看清了巴图的绝望。
也看清了追兵首领脸上,那抹与秦军师如出一辙的,智珠在握的冷笑。
他在挑衅。
他在逼林远做出选择。
要么,你当我的刀,帮我杀了巴图。
要么,你救下巴图,与我为敌。
没有第三条路。
“有点意思。”
林远轻声说。
他调转马头,看向已经列阵待命的高进。
“高进。”
“末将在!”高进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有些沙哑。
“河水不深。”林远的声音,像冰一样冷。
“正好可以没过马蹄。”
高进的呼吸一滞。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没明白。
林远没有再解释。
他用马鞭,遥遥指向那片混乱的战场。
“我不希望。”
“有任何一匹瓦剌人的战马,能活着踏上对岸的土地。”
高进眼中的迷茫,瞬间被一股疯狂的火焰所取代。
任何一匹。
无论是逃的,还是追的。
一个不留。
将军不是在选边站。
将军是……要把他们,全部埋葬在这里!
高进猛地抽出长刀,刀锋在火光下闪着妖异的光。
他发出一声压抑了许久的,如同野兽般的咆哮。
“弟兄们!”
“将军赏我们肉吃了!”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