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衡看着自己的手。
吴中和温热的血,正顺着指缝往下淌,在冰冷的地砖上汇成一小滩。
血腥气混杂着脂粉气,钻进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杀了人。
不是在战场上,隔着几十步用弓箭射杀一个面目模糊的敌人。
而是用匕首,亲手捅|进一个跪地求饶的朝廷命官的胸膛。
那刀锋刺破皮肉的阻滞感,那骨头被撼动的闷响,那生命从躯体里流逝的最后痉挛,都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感知里。
他不是太子了。
这一刻,赵衡清楚地意识到。
太子不会亲手杀人,更不会让一个二品大员的血,弄脏自己的手。
林远递过来的布,他没有接。
他只是抬起手,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手背上的血珠。
又咸,又腥。
像极了他们这一路逃亡的味道。
“我们和强盗,有什么区别?”他问,声音沙哑。
“有区别。”林远没有回头,他的目光穿过窗户,落在县城里那些晃动的火把上,“强盗无名。而我们,师出有名。”
他转过身,看着赵衡。
“殿下,你是在为天下,讨伐国贼。”
“所有挡在你面前的人,都是国贼的同党。杀他们,是替天行道。”
“你拿他们的东西,是犒赏你的义师。”
林远的声音不带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走到赵衡面前,看着那双沾满血污的手。
“强盗的刀,为了自己。君王的刀,为了天下。”
“殿下,你的刀,才刚刚开锋。”
赵衡的身体不再颤抖。
他低头,看着地上吴中和圆睁的双眼,那里面还凝固着最后一丝恐惧和不解。
他慢慢地,用林远递来的布,擦拭着手上的血迹。
一寸一寸,很仔细。
仿佛在完成一个重要的仪式。
当他再抬起头时,眼中的迷茫和挣扎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
“我饿了。”他说。
县衙的大堂,此刻灯火通明。
原本属于吴县令的太师椅,被林远大马金刀地坐着。
张猛和几个追风营的亲卫,像几尊铁塔,立在他身后。
地上,跪着一排人。
县丞,主簿,典史,还有几个本地的乡绅豪族。
他们一个个抖如筛糠,头都不敢抬。
吴中和的尸体就摆在堂外,血还没干透。
赵衡坐在林远的下首,正在大口吃着东西。
一整只烧鸡,一盘酱肉,一壶温好的酒。
他吃得很快,很急,像是要把这两天所受的饥饿全部补回来。
霍启站在他身后,脸色复杂。
他看着自己手下的羽林卫,正和追风营的士兵们一起,狼吞虎咽地分享着从县衙后厨搜刮来的食物。
胜利和饱腹,暂时驱散了他们脸上的绝望。
可霍启心里却堵得慌。
一个羽林卫的校尉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将军,我们……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这跟乱兵有什么两样?”
他指的是追风营士兵正在做的事。
除了粮仓和马厩,追风-营的士兵几乎搬空了县衙所有的财物,甚至连吴中和几个小妾身上的首饰都没放过。
手段粗暴,毫不掩饰。
“将军让我们做的。”霍启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看到张猛拎着一个锦盒,走到林远面前。
“将军,这是从那姓吴的床底下翻出来的,还挺沉。”
林远打开盒子,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金条。
他随手拿起一根,掂了掂,然后扔给张猛。
“给兄弟们分了,见者有份。”
“谢将军!”张猛咧嘴一笑,喜气洋洋。
林远又拿起一根,扔给了霍启。
霍启下意识接住,金条的沉重感让他手一颤。
“霍将军,还有你的兵,也都有份。”林远淡淡说道,“跟着我,有肉吃,有钱拿。想当忠臣的,现在就可以走,我不拦着。”
霍启握着金条,那冰冷的触感仿佛烫手。
他看看林远,又看看吃得满嘴是油的太子。
太子殿下似乎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
“末将……不敢。”霍启最终还是低下了头。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一阵喧哗。
“放开我!你们这群强盗!土匪!”
一个穿着绫罗绸缎的胖子,被两个追风营士兵粗暴地拖了进来。
“将军,这胖子是城里最大的粮商,姓王。我们去他家粮仓‘借’粮,他敢叫家丁动手。”一个士兵汇报道。
那王胖子一看到堂上的阵势,尤其是门外那具尸体,顿时腿就软了。
“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啊!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你的粮食,我征用了。”林远看着他,言简意赅。
“是是是!应该的!孝敬军爷是小人的福分!”王胖子点头如捣蒜。
“你好像不服气?”林远问。
“不敢不敢!绝对不敢!”
“很好。”林远点了点头,“张猛,把他拖出去,挂在旗杆上。告诉城里所有人,谁敢不服,这就是下场。”
王胖子懵了。
他以为自己服软就能活命。
“军爷!我服了啊!我真的服了啊!”他凄厉地尖叫起来。
“我知道。”林远看着他,“但我需要用你,让那些还没想通的人,想通。”
张猛狞笑着上前,像抓小鸡一样拎起王胖子。
“不!不要!”
王胖子的惨叫声,被拖出了大堂,很快,就在一声闷响后,变成了呜咽,最后彻底消失。
整个大堂,死一般寂静。
地上跪着的那排官员乡绅,抖得更厉害了,有人甚至直接尿了裤子。
霍启的脸色,白得像纸。
他终于明白林远所说的“师出有名”是什么意思。
名义,只是一个幌子。
真正的核心,是毫不掩饰的暴力和恐惧。
用最直接的手段,碾碎一切反抗的可能。
赵衡放下了手里的鸡腿。
他看着林远,这个比他还年轻的将军,此刻在他眼里,却像一个活了几百年的怪物。
他所做的一切,都精准地踩在人性的弱点上。
威逼,利诱,分化,杀戮。
简单,粗暴,却有效得可怕。
“钱峰。”林远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头也不回地喊道。
“在。”
黑影一闪,钱峰出现在他身边。
“吴中和的书房,搜得怎么样?”
“回将军,除了几封和陈家往来的信件,没有太多有价值的东西。”钱-峰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简洁。
“是吗?”林远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
一个被陈家安插到这个位置的县令,仅仅用来张贴海捕文书?
他不信。
“再搜。”林远命令道,“墙壁,地板,书架,任何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都不要放过。”
“是。”
钱峰的身影再次融入阴影。
林远站起身,走到赵衡身边。
“殿下,吃饱了?”
赵衡点了点头。
“那该干活了。”林远指着地上那排抖成一团的人,“他们,现在都是你的臣子了。去问问他们,愿意为殿下的千秋大业,贡献点什么。”
赵衡一愣。
他看着那些人惊恐的眼神,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去。”林远的语气不容置疑,“君王,不能只会杀人,还得会用人。让他们明白,跟着你,有活路。不跟你,只有死路。”
赵衡深吸一口气。
他站起身,走到那群人面前,学着林远的样子,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
他清了清嗓子。
“本……孤,奉天讨逆。尔等若能迷途知返,献城献财,助我北上,将来,孤定不吝封赏。”
他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少年的青涩,但内容,却已经有了几分林远的影子。
……
半个时辰后。
钱峰再次出现在书房。
“将军。”
“有发现?”林远正在一张缴获的地图上研究着去晋阳的路线。
“有。”
钱峰走到书房一角,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博古架。
他伸手在博古架第三层的一个青瓷花瓶上,轻轻一扭。
“咔嚓。”
一声轻响,博古架旁边的墙壁,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漆黑的洞口。
一股霉味和恶臭,从洞口里传了出来。
林远眼神一凛。
他拿起一盏油灯,率先走了进去。
密室不大,只有一丈见方。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张矮榻,一个马桶,以及……一个人。
那人被铁链锁在墙角,手脚都戴着镣铐。
他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听到动静,他缓缓抬起头。
油灯的光,照亮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布满污垢的脸,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像是在黑暗中蛰伏了太久的狼。
他看到林远和钱峰,眼中没有惊恐,只有一种审视和警惕。
“吴中和死了?”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林远没有回答,他打量着这个人。
看骨架,此人年纪不过三十,但饱经风霜。
他的手上,虎口处有厚厚的老茧,是常年握兵器或马缰留下的。
他的脖子上,有一个很淡的刺青,图案像一只飞翔的燕子。
“你是谁?”林远问。
那人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
“你们又是谁?看这身打扮,是哪路来的好汉,劫了这昌平县?”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
林远不以为意,他将油灯凑近了些。
“北燕商会的徽记。”林远看着他脖子上的刺青,缓缓说道,“我听说,北燕商会是北方最大的马帮商队,生意遍布草原和关内,怎么会有人被陈家的走狗锁在这里?”
那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你到底是谁?”
“一个要找陈家算账的人。”林远说道。
“哈!”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找陈家算账?就凭你们?一群趁火打劫的毛贼?”
他打量着林远和钱峰。
“看你们的人数,不会超过一千吧?这点人,还不够给晋阳城的守军塞牙缝。”
林远笑了。
“我们不止一千人。”
他侧过身,让出身后的赵衡。
赵衡刚刚处理完外面的事,走了进来。
当那人看到赵衡的脸时,他瞳孔猛地一缩。
虽然赵衡一身狼狈,脸上还沾着血污,但那张脸,那副容貌,他绝不会认错。
他曾在北燕商会护送贡品进京时,远远地见过这位大周的储君。
“太……太子殿下?”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赵衡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那人脸上的讥讽和轻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震惊。
他看看赵衡,又看看林远,脑子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京城大乱的传闻,他有所耳闻。
太子被废,遭人追杀的消息,他也知道。
但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位传说中已经死了的太子,会出现在昌平县一个县令的密室里。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了吗?”林远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人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行礼,却被铁链扯得一个踉跄。
“罪人……罪人石温,参见太子殿下!”他单膝跪地,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我是北燕商会大掌柜石通的亲侄子,负责商会在太原府一带的事务!”
“石温?”林远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你为什么会被吴中和关起来?”
提到这个,石温的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恨意。
“因为我发现了陈家的一个大秘密!”
他咬着牙说道:“陈家……在通敌卖国!”
“什么?”
饶是林远,听到这四个字,眼神也瞬间变得凝重。
赵衡更是上前一步,厉声问道:“你说清楚!陈家如何通敌卖国?”
“陈家为了在北方扩张势力,也为了筹措军费,一直在偷偷地和瓦剌人做生意!”石温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雷。
“他们通过我们北燕商会的渠道,将朝廷严禁出关的铁器、食盐、甚至是兵器,卖给瓦剌的贵族部落!”
“作为交换,瓦剌人则为他们提供战马,以及……在必要的时候,出兵袭扰北境,牵制朝廷的边军,为他们在京城的行动创造机会!”
密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个消息,比京城大火还要震撼。
如果说陈家逼宫篡位,还只是赵氏皇族的家事。
那勾结外敌,出卖国家利益,就是无可饶恕的叛国大罪!
“我无意中截获了他们的一批交易凭证,本来想送往京城,交给御史台。结果还没出晋阳地界,就被陈家的人盯上了。我一路逃亡,最后被这狗官吴中和堵住,关在了这里。”石温的脸上,满是悔恨和不甘。
林远和赵衡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骇。
他们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场复仇。
现在看来,这更是一场勤王。
讨伐的,是一个窃国的奸臣,更是一个卖国的国贼!
“凭证呢?”林远立刻问道。
“藏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石温看着他们,“只要殿下能救我出去,我立刻带你们去取!”
林远看着石温,石温也看着林远。
他知道,自己这条命,还有他发现的这个惊天秘密,是眼下唯一的筹码。
“好。”林远点了点头,“你的命,我保了。”
他正要让钱峰去砸开锁链。
“报——!”
一声急促的呼喊,从外面传来。
一名追风营的斥候,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将军!不好了!”
“城西……城西发现大股骑兵!正朝我们这边高速接近!火把连天,至少有上千人!”
这个消息,像一盆冰水,浇在所有人头上。
上千骑兵?
他们这点人,还不够对方一个冲锋的。
刚到手的安稳,瞬间变成了绝境。
“是陈家的兵!”石温脸色惨白,“一定是吴中和出事,惊动了他们在附近的驻军!”
霍启也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惶。
“将军!怎么办?我们被包围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林远身上。
这座刚刚被他们占领的县城,此刻成了一个致命的陷阱。
林远脸上面无表情。
他走到地图前,看了一眼昌平县的位置,又看了看远方的晋阳。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敲击着。
一下,两下。
整个房间,只能听到他指尖敲击桌面的声音,和众人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慌什么。”
林远终于开口了。
他转过身,看着众人。
“传我命令。”
“全军,饱餐一顿。”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然后,”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把剩下的粮食,连同这座县城,一起烧了。”
“我们,继续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