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启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看着林远,那张年轻的脸上没有疯狂,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将军……你说什么?”
“烧了?”
赵衡也停下了擦拭匕首的动作,抬起头,眼中满是惊疑。
就连张猛,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上都闪过一丝错愕。
抢劫县城,杀官造反,他眼都不眨。
可烧掉一座城,烧掉刚刚到手的粮食,这算什么?
自断后路?
“将军,外面来的可是上千骑兵!”霍启声音发颤,上前一步,“我们现在应该立刻从北门突围!趁他们还没合围!”
“突围?”林远反问,“五百人,带着伤员,去冲击上千精锐骑兵的阵线?”
“你的羽林卫,还剩多少战力?”
霍启的脸瞬间涨红,又变得惨白。
他无言以对。
他手下的人,刚刚填饱肚子,精神稍缓,但身体的疲惫和伤势并未恢复。
让他们现在去冲阵,和送死没有区别。
“可……可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霍启急道,“烧了城,烧了粮,我们逃出去,吃什么?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这个问题,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县衙大堂里,刚刚还因为饱餐和金钱而略有缓和的气氛,瞬间再次凝固。
死亡的阴影,重新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逃出去,活下去,总有办法找到吃的。”林远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留在这里,或者带着这些粮食,我们跑不快,也跑不远。最后的结果,就是被他们围死、耗死,变成一具具吃饱了的尸体。”
他看向赵衡。
“殿下,一支跑不快的军队,就是一支等死的军队。”
赵衡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想起了那个被抛弃的羽林卫。
想起了林远当时的话。
“追得上,他活。追不上,他自己了断。”
原来,这句话不仅是对那个士兵说的。
也是对他们所有人说的。
在这场逃亡中,任何累赘,都必须被舍弃。
哪怕是装满了粮食的城池。
“我同意林将军的决定。”
赵衡站了起来,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他走到霍启面前。
“霍将军,京城已经没了。我们没有退路了。”
“这座城,这些粮食,不是我们的家,只是我们路过的一堆柴火。”
“它现在唯一的价值,就是烧起来,给我们照亮前路。”
霍ag启身体剧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太子。
眼前的赵衡,和两天前那个还会为了一名士兵而犹豫不决的太子,判若两人。
他的眼神,已经有了林远的影子。
冰冷,决绝。
“殿下……”霍启嘴唇颤抖,还想再劝。
“执行命令。”赵衡打断了他,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是他第一次,用储君的身份,对霍启下达一个如此残酷的命令。
霍启看着他,又看看林远,最后颓然地垂下了头。
“末将……遵命。”
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张猛。”林远喊道。
“在!”
“带人,去粮仓。把所有桐油、火油都搬出来,浇在粮食上。”
“羽林卫,去把县衙里的所有文书、桌椅,都堆到大堂里。”
“其他人,能拿多少水和肉干,就拿多少。半柱香后,在县衙门口集合。”
“记住,只带三天的量。多一点,都是累赘。”
林远的命令,简洁而清晰。
“是!”
这一次,再无人质疑。
追风营的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困惑,只有服从。
羽林卫的士兵们犹豫了一下,看到太子和霍启都默认了,也只能压下心中的不安,开始搬东西。
只有那个被救出来的石温,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他见过疯子。
但他没见过这么冷静的疯子。
“你们……你们真的要烧?”他结结巴巴地问。
“不烧,留给陈家的走狗吗?”林远看了他一眼。
“钱峰,给他松绑,找匹马。”
钱峰无声地出现,用匕首撬开石温身上的锁链。
铁链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石温揉着发麻的手腕,看着眼前这群人有条不紊地准备着一场疯狂的自毁,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火,最先从粮仓烧起来。
张猛亲手扔下了第一支火把。
浇满了桐油的麻袋瞬间被点燃,火苗“轰”的一声窜起三尺多高。
干燥的粮食是最好的燃料。
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堆积如山的米麦,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
浓烟滚滚,直冲夜空。
紧接着,县衙大堂也燃起了大火。
记载着昌平县百年历史的文书案牍,雕花的桌椅屏风,都在火焰中扭曲、变形,最后化为灰烬。
火光映红了每个人的脸。
追风营的士兵,神色麻木,仿佛只是在执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命令。
羽林卫的士兵,眼中则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恐惧,有茫然,也有一丝被压抑的兴奋。
他们亲手点燃了这座城,也点燃了自己身为朝廷官兵的最后一点身份认同。
从这一刻起,他们和林远这群人一样,成了真正的乱匪。
火势迅速蔓延开来。
士兵们举着火把,冲进那些刚刚被他们“征用”过物资的富户家中。
在主人惊恐的尖叫和哭嚎声中,将火种扔进华丽的厅堂。
丝绸、家具、古玩字画……
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助燃的薪柴。
整个昌平县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炬。
夜空被染成了诡异的橘红色。
林远拉着缰绳,静静地立马在县衙门口。
赵衡在他身边,沉默地看着眼前的火海。
热浪扑面而来,带着草木和血肉烧焦的混合气味。
“他们来了。”钱峰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远处,西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黑线。
黑线在火光的映照下,迅速变粗,变成一片奔腾的潮水。
马蹄声如雷,汇成一股令人心悸的轰鸣。
“将军,我们快走吧!”霍启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身后,是燃烧的城。
身前,是追命的兵。
他们已经无路可走。
“不急。”林远抬起手,“让他们再靠近一点。”
他回头,看向张猛。
“准备好了吗?”
张猛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
“五十个兄弟,都喝了送行酒,吃饱了肉。”
“保证把动静闹得够大。”
林远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另一边。
二十名追风营的斥候,牵着马,静静地站在阴影里。
他们是追风营中最擅长潜行和隐匿的精锐。
“钱峰。”
“在。”
“你带他们,护送殿下,从东门出去。记住,贴着城墙根走,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出了城,一路向东,翻过前面的黑风岭,然后折向北,去我们约好的地方。”
“是。”钱峰回答得干脆利落。
“霍将军。”林远又看向霍启。
“末将在。”
“管好你的人。谁敢在路上发出声音,你就亲手砍了他。”
林元的语气很轻,但话里的杀意,让霍启浑身一颤。
“末将……明白。”
“其他人,跟着我,从南门走。”林远最后下令。
霍启一愣。
“将军,分头走?”
“对。”林远看着西方越来越近的敌军,“他们看到这么大的火,只会以为我们被困死在城里,或者从北门仓皇逃窜。”
“没人会想到,我们会迎着他们来的方向,从南门出去,再绕一个大圈。”
这是兵法中的“出其不意”。
更是心理上的博弈。
“那张猛他们……”霍启忍不住问。
“他们?”林远回头,看了一眼张猛和那五十名追风营的死士。
“他们会从北门出去,有多大声,就闹多大声。”
“他们是诱饵。”
“用五十条命,换我们四百多人的活路。”
林远说得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霍启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看着张猛,那个粗豪的汉子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带着一种嗜血的兴奋。
他身后的士兵们,也同样如此。
这些人,是真正的疯子。
“殿下,保重!”张猛朝着赵衡,重重一抱拳。
“林将军,北边见!”
说完,他长啸一声,翻身上马。
“兄弟们!走了!让南边的龟孙子们,见识见识咱们北境汉子的卵子,是不是铁打的!”
“噢!!”
五十名骑兵齐声怒吼,声震四野。
他们调转马头,义无反顾地朝着北门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们的身影,在冲天火光中,像一群扑向地狱的魔神。
“走。”
林远低喝一声,拨转马头,带着剩下的大部队,消失在南城的黑暗小巷中。
钱峰则护着赵衡、石温,以及二十名斥候,像幽灵一样,融入了东城的阴影。
……
陈|武的马鞭,狠狠抽在坐骑的屁股上。
他是陈家旁系的子弟,以心狠手辣著称,在晋阳军中素有“疯狗”之名。
接到吴中和发出的紧急讯号时,他正在剿匪。
他立刻抛下那些山贼,点齐一千二百名骑兵,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远远地,他就看到了昌平县上空那不祥的红光。
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等他赶到城下时,整座县城已经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炼狱。
火焰冲天,热浪滚滚,连城墙上的砖石都被烧得噼啪作响。
西门紧闭,城头空无一人。
“将军!北门有动静!”一名斥候飞马回报。
陈|武立刻调转马头,朝着北门方向赶去。
他看到,大约五十骑,正从北门冲出,朝着北方的山林仓皇逃窜。
火光下,他们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废物!”
陈|武骂了一声。
他以为这群贼人有多大本事,原来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烧了城,就以为能逃掉?
“传令下去!分出五百人,给我追!”
“死活不论!我要他们的脑袋!”
“是!”
一名副将领命,带着五百骑兵,如出闸的猛虎,朝着张猛等人的方向追了下去。
陈|武看着那片山林,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冷笑。
进了山,没了马,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剩下的人,跟我进城!”
“给我搜!就算把这堆灰给老子翻过来,也要把太子的尸骨找出来!”
陈|武下令道。
活捉太子是大功。
但如果太子死在了乱军之中,找到他的尸体,同样是大功一件。
沉重的城门被撞开。
陈|武带着骑兵,冲进了这座燃烧的城市。
街道上,到处都是烧焦的尸体和倒塌的房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焦臭味。
“将军!粮仓被烧了!一粒米都没剩下!”
“将军!县衙也烧光了!”
一个又一个坏消息传来。
陈|武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不是一群乌合之众。
这是焦土之策!
这群人,不仅狠,而且有脑子!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如果对方的头领不是傻子,为什么只派五十人从北门突围?
那动静,生怕自己看不见一样。
声东击西?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
“不好!”
陈|武脸色大变,“搜!给我搜其他几个城门!看看有没有马蹄印!”
斥候们立刻四散而去。
很快,南门和东门方向的斥候都传回了消息。
“将军!东门发现少量马蹄印,看痕迹不超过三十骑,已经往东边的山里去了!”
“将军!南门发现大批马蹄印!至少有四五百骑!他们往南走了!”
陈|武的拳头,狠狠砸在马鞍上。
他被耍了!
北门那五十人,是诱饵!
东门那二十多人,是另一路疑兵!
南门出去的,才是他们的大部队!
“好!好一个林远!”陈|武怒极反笑。
他从怀里掏出一份海捕文书,上面画的,正是林远的画像。
陈首辅早就料到太子身边有高人,特意将林远的资料传给了北方的所有心腹。
“传我命令!通知北门追击的部队,不用留活口,全部就地格杀!”
“其他人,跟我来!从南门追!”
“我倒要看看,你这只北境的狼,能跑到哪里去!”
陈|武的眼中,闪烁着疯狗一般的凶光。
他一抖缰绳,带着剩下的部队,也冲入了南城的黑暗之中。
……
官道上,马蹄声急促而沉闷。
林远的大部队,正在黑暗中疾驰。
每个人都沉默不语,只有马匹粗重的喘息声。
烧毁昌平县的疯狂,已经渐渐冷却。
取而代zhe的,是前途未卜的茫然和被追杀的恐惧。
“林……林将军。”霍启催马赶上林远,“我们……我们为什么要往南跑?”
晋阳在北边。
他们现在,等于是在背道而驰。
“往北,是死路。”林远目视前方,头也不回。
“陈家在北方的势力,远超你的想象。从这里到晋阳,沿途所有的关隘、城池,都布满了他们的眼线。”
“我们这么大的队伍,直接往北走,等于是在黑夜里举着火把,目标太明显了。”
“往南?”霍启问道。
“往南,是他们的腹地,防备最松懈的地方。”
“我们向南绕一个大圈,穿过太行山脉的几条小路,再折向北。虽然路远,但最安全。”
林远的计划,条理清晰。
霍启听得心中发寒。
他发现,自己根本跟不上林远的思路。
这个人,仿佛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而他们所有人,包括太子,都只是他手中的棋子。
就在这时,队伍后方传来一阵骚动。
一匹快马,从黑暗中冲来,马上的骑士摇摇欲坠。
是张猛派出去的诱饵部队里的一名斥候。
他浑身是血,身上插着两支箭。
“将军……”
他冲到林远马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
“他们……他们追上来了……”
“领头的人……叫陈|武……外号……疯狗……”
“他……他识破了我们的计策……”
说完这句,斥候的身体一软,从马背上栽了下来,气绝身亡。
队伍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停下了马,惊恐地望向来路。
疯狗陈|武。
这个名字,在北地,代表着血腥和残忍。
他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最可怕的敌人,已经咬住了他们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