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候的身体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队伍里最后的侥幸,随着这声闷响,一同被砸得粉碎。
死寂。
比在昌平县衙里更彻底的死寂。
夜风吹过官道,卷起尘土,带着血腥味钻进每个人的鼻孔。
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感受到了主人们身上骤然绷紧的肌肉和弥漫开来的恐惧。
疯狗,陈|武。
计策被识破了。
追兵就在身后。
“快!快走!”
一个羽林卫的士兵最先崩溃,他凄厉地尖叫一声,狠狠一夹马腹,就要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
“站住!”
霍启猛地勒住缰绳,拦在他面前,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
“你想去哪?你想把所有人都害死吗?”
“将军,他们追上来了!是陈|武!我们死定了!”那士兵哭喊着,脸上满是绝望。
他的崩溃像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羽林卫残兵们心中压抑的恐惧。
“跑吧,将军!”
“我们跑不过骑兵的!”
“投降吧……陈将军也是朝廷的兵马,我们……”
一个年轻士兵的话没说完,就被霍启一记马鞭抽在脸上。
“混账!你想投降那个国贼?”霍启双目赤红,与其说在愤怒,不如说在用愤怒掩盖自己的恐惧。
他回头,看向林远。
队伍的最前方,那个年轻的将军,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静静地坐在马上。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的骚动,只是低头,审视着地上那具斥候的尸体。
“林将军!”霍启催马上前,声音沙哑,“我们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林远没有理他。
他翻身下马,走到斥候身边蹲下。
他用手指,捻起一点斥候伤口处渗出的血,又拔出插在他背心的一支箭矢。
箭矢的做工精良,三棱箭头,尾羽用的是上好的鹰羽。
“制式军品,晋阳卫的装备。”
林远站起身,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评价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陈|武把他最精锐的部队都带来了。”
他这句话,像一瓢冷水,浇灭了霍启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那我们更应该……”
“往哪走?”林远终于回头看他,眼神里没有丝毫情绪,“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往前跑?让马跑死,人跑散,然后被他们一个个追上,像宰兔子一样宰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骚动的队伍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他,等待着他们的判官,做出最后的宣判。
“我……我……”霍启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不知道。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跑”这一个念令。
“我不想死……”最先崩溃的那个羽林卫士兵喃喃自语,眼泪混着鼻涕流下来,“我家里还有老娘和媳妇……我不想死啊……”
他翻身下马,扔掉手里的兵器,跪在地上。
“我不跑了!我投降!我只是个当兵吃粮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几个精神彻底垮掉的羽林卫士兵,接二连三地丢下武器,跪倒在地。
他们不想再参与这场看不到希望的逃亡了。
霍启的脸,瞬间血色尽褪。
这是兵变。
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手却抖得厉害。
他杀不了自己的兵。
“很好。”
林远开口了。
他看着那几个跪地的士兵,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
“想投降的,现在就滚。”
“滚出我的队伍。”
他指着来路的方向,那片无尽的黑暗。
“陈|武的部队就在后面,你们现在走回去,跪在他马前,说不定他会大发慈悲,给你们一个痛快。”
那几个士兵愣住了。
“或者,”林远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会觉得你们这群连主子都敢背叛的废物,留着也是祸害,会把你们的脑袋砍下来,挂在旗杆上当夜壶。”
“毕竟,他的外号叫‘疯狗’。”
“疯狗咬人,需要理由吗?”
冰冷的话语,像一把锥子,刺进那几个士兵的心里。
他们想起关于陈|武的那些血腥传闻,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投降,真的能活吗?
他们不确定了。
就在这时,赵衡催马走到了队伍中间。
他没有看那几个跪地的士兵,而是目光扫过所有还坐在马上的人。
“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威严。
“看看你们自己!看看你们身边的人!”
“你们是羽林卫!是天子亲军!你们是大周最后的精锐!”
“京城被国贼窃据,天子蒙难!你们护送孤突出重围,为的是什么?”
赵衡的声音越来越响,像一记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不是为了像丧家之犬一样,跪在另一个国贼的走狗面前摇尾乞怜!”
“是为了北上!是为了勤王!是为了告诉天下人,大周还没亡!赵氏的江山,还没断!”
他抽出腰间的匕首,那把沾过吴中和鲜血的匕首。
“陈家,勾结瓦剌,出卖关隘,倒卖军械!此乃叛国!”
“我们讨伐的,是国贼!是叛徒!”
“你们现在流的每一滴血,都是为了保卫这片江山!你们杀的每一个敌人,都是在为国除害!”
“这场仗,我们师出有名!”
“孤在此立誓!”赵衡高举匕首,火把的光芒在刀刃上跳跃,“凡今日随孤北伐者,无论生死,皆为大周功臣!生者,裂土封侯!死者,魂归太庙,家人由朝廷奉养终|身!”
“孤若违此誓,天人共戮!”
一番话,掷地有声。
大堂里,死一般寂静。
那些还站着的羽林卫士兵,慢慢抬起了头。
他们眼中的恐惧和茫然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重新点燃的火焰。
裂土封侯,魂归太庙。
这是他们这些底层军官,做梦都不敢想的荣耀。
而现在,太子殿下亲口承诺了他们。
那几个跪在地上的士兵,脸上露出了羞愧和悔恨。
他们慢慢地,捡起了地上的兵器,重新爬上了马背。
霍启目瞪口呆地看着赵衡。
眼前的太子,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的话语,他的气势,已经有了君王的雏形。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少年,而是可以激励人心的领袖。
林远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恐惧,只能用来驱赶。
而希望,才能让人为你卖命。
赵衡,终于学会了如何使用君王的武器。
“很好。”林远等到所有人都重新安静下来,才再次开口。
“既然都不想死了,那就听我命令。”
他的目光,像鹰一样扫过全场。
“我们不往南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不往南,那往哪?
林远用马鞭,指向了东南方向,那片在夜色中连绵起伏的黑色山脉。
“进山。”
“太行山脉,山高林密,道路崎岖。骑兵的优势,在里面会被无限削弱。”
“我们对地形不熟,陈|武同样不熟。”
他看向霍启:“霍将军,你的人,还有多少体力?”
霍启回过神来,立刻道:“回将军,还能再战!”
“很好。”林-远点头,“追风营,前队变后队,交替掩护,准备迎敌。”
“羽林卫,你们体力稍好,作为先锋,立刻脱离官道,向东南方向的‘一线天’峡谷前进!”
“什么?”霍启又是一愣,“将军,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我若走了,谁来给你们断后?”林远反问。
“陈|武是疯狗,我也是。”
“他想咬我,就得做好崩掉满口牙的准备。”
林远调转马头,面向那片追兵将至的黑暗。
他麾下不到两百名追风营骑兵,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整队,在他身后排开了一个稀疏的防御阵型。
他们从马鞍上摘下骑弓,搭上箭矢,动作整齐划一,没有一丝慌乱。
仿佛他们要面对的,不是五倍于己的敌人,而是一场寻常的狩猎。
霍启看着林远的背影,心脏狂跳。
用不到两百人,去阻击上千精锐骑兵?
这是断后吗?
这是自杀!
“将军!不可!”霍启急道,“你和殿下先走!我带羽林卫断后!”
这是他作为一名宿将的本能。
保护主帅,是下属的职责。
“你?”林远头也不回,“你的人,会用弓吗?懂骑射吗?知道怎么在运动中保持阵型,交替射击吗?”
一连串的问题,让霍启再次哑口无言。
羽林卫是精锐,但他们是皇城禁军,擅长的是步战结阵和仪仗宿卫。
骑马可以,但要和北境边军出身的追风营比骑射,那是自取其辱。
让他们去断后,面对陈|武的精锐骑兵,一个冲锋就会被凿穿。
“执行命令。”林远的声音冷了下来。
“这不是商议,是军令。”
“霍启,带上你的人,保护好太子。如果太子有任何闪失,我第一个砍了你。”
霍启身体一震。
他看着林远决绝的背影,又看了看身旁的赵衡。
赵衡对他点了点头。
“霍将军,听林将军的。”
霍启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他朝着林远的背影,重重一抱拳。
“将军……保重!”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调转马头,厉声喝道:“羽林卫!随我来!保护殿下,全速前进!”
三百多名羽林卫,护着赵衡,像一股洪流,脱离了官道,冲向了东南方向的黑暗原野。
官道上,只剩下林远和他的追风营。
还有那具已经冰冷的斥候尸体。
“将军。”张猛催马来到林远身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脸上是嗜血的兴奋。
“终于能干一架了。”
“怕不怕?”林远问。
“怕?”张猛咧嘴大笑,“老子在北境跟蛮子拼命的时候,这帮南边的软蛋还在穿开裆裤呢!就是人少了点,杀得不够过瘾!”
林远也笑了。
他要的,就是这股悍不畏死的疯劲。
他抬起头,看向远方。
地平线上,已经能看到晃动的火光。
密集的马蹄声,如同夏日的雷鸣,滚滚而来。
“传令下去。”
“三轮齐射。”
“射完就走,沿着官道旁的林子撤,跟他们绕。”
“记住,我们的任务,不是杀人,是拖延时间。”
“是!”张猛大声领命,将命令传达下去。
所有追风营士兵,都默默地举起了手中的弓。
他们的眼神,像狼一样,死死地盯住了那片越来越近的火光。
……
陈|武的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脆响。
“再快点!他们跑不远!”他对着身后的部下们咆哮。
南门发现的马蹄印,让他怒火中烧。
他感觉自己被林远当猴耍了。
一个北境来的丧家之犬,也敢在他陈|武的地盘上玩金蝉脱壳?
他要亲手拧下林远的脑袋!
前方的斥候飞马回报:“将军!前方五里,官道上发现敌踪!人数不多,不足两百!”
“不足两百?”
陈|武一愣,随即狞笑起来。
“好大的胆子!还敢分兵殿后?”
他以为对方会合兵一处,拼命逃窜。
没想到,对方竟然还敢留下部队送死。
“传令!全军突击!碾碎他们!”
陈|武拔出了腰间的马刀,刀锋在火光下闪着森冷的光。
他已经能看到前方官道上,那一道单薄的骑兵阵线。
像一道脆弱的堤坝,妄图阻挡千军万马的洪流。
“找死!”
陈|武怒吼一声,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一千多骑兵,汇成一股钢铁的风暴,席卷而至。
距离,八百步。
六百步。
四百步。
官道上的那支小部队,依旧静立不动,仿佛被吓傻了一般。
陈|武嘴角的冷笑越来越大。
他仿佛已经看到对方阵线崩溃,人仰马翻的场景。
就在他们进入三百步距离的瞬间。
“放!”
一声怒吼,从对面阵中响起。
嗡——!
密集的弓弦震动声,汇成一道死亡的交响。
近两百支箭矢,腾空而起,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致命的弧线,像一片乌云,迎头罩向冲锋的骑兵阵列。
陈|武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个距离,这个抛射的角度!
这是边军的战法!
“举盾!”
他声嘶力竭地吼道。
但已经晚了。
对于高速冲锋的骑兵来说,三百步的距离,转瞬即逝。
箭雨,精准地落入了他们最密集的冲锋队列中。
噗!噗!噗!
利箭入肉的声音,不绝于耳。
惨叫声,战马的悲鸣声,瞬间响成一片。
冲在最前面的上百名骑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轰然倒下一大片。
人与马的尸体撞在一起,后续的骑兵躲闪不及,顿时乱作一团。
一轮齐射,就让陈|武的先锋部队,损失惨重。
陈|武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没想到,对方的箭,竟然这么准,这么狠!
还没等他重整队形。
“放!”
第二片乌云,再次升起。
又是近两百支箭矢,呼啸而至。
这一次,目标是他们队列的中段。
又是一片人仰马翻。
“放!”
第三轮箭雨,接踵而至。
三轮齐射,前后不过十几息的时间。
陈|武的一千二百骑,还没摸到对方的衣角,就已经倒下了近两百人。
整个冲锋阵型,被彻底打乱。
而官道上,那支小部队在射完第三轮箭后,没有丝毫恋战,立刻调转马头,像一阵风一样,钻进了官道旁边的树林里,消失不见。
只留下满地的尸体和哀嚎的伤兵。
陈|武勒住战马,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气得浑身发抖。
“追!给我追!”他疯狂地咆哮,“别让他们跑了!”
可是,部队列阵已乱,林子里地形复杂,根本无法展开追击。
他被耍了。
对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他硬拼。
他们只是用三轮精准的齐射,打掉他的锐气,拖慢他的脚步。
“啊——!”
陈|武仰天长啸,声音里充满了无能的狂怒。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死死地盯着那片黑暗的树林。
“林远!”
“我必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