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里一片漆黑。
陈|武的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里喷出粗重的热气。
他身后的骑兵们,正手忙脚乱地将伤员和尸体拖到路边。
空气中,血腥味和马粪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废物!”
陈|武看着那片吞噬了敌人的树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三轮齐射。
仅仅三轮齐射,他麾下最精锐的前锋就倒下了近两百骑。
对方甚至没有和他进行一次真正的冲撞,就消失了。
像一群狡猾的狼,在猎人面前叼走一块肉,然后从容退入阴影。
这是耻辱。
“将军,还追吗?”一名副将小心翼翼地问道,“林子里地形复杂,我军骑兵优势无法发挥,贸然进入,恐怕会中埋伏。”
“埋伏?”陈|武回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他总共就不到两百人!还能埋伏我一千大军?”
“他是在拖延时间!”
陈|武不是傻子。
他瞬间就明白了林远的意图。
声东击西,分兵逃窜,再留下一支小部队断后。
这一切,都是为了给他们的大部队,那个姓赵的小崽子,争取逃命的时间。
“他想拖,我就陪他拖!”陈|武脸上露出狰狞的笑。
“传令下去!分出三百骑,给我绕路,从南边兜过去,堵住这片林子的出口!”
“剩下的人,跟我进林子!”
“点起火把!把这片林子给我照得跟白天一样!”
“我要让他无处可藏!”
副将心中一凛。
将军这是被怒火冲昏了头。
在林中点火把,等于把自己变成活靶子。
可他看着陈|武那张疯狂的脸,不敢再劝。
“是!”
很快,数百支火把被点燃。
晋阳军的骑兵们组成一个松散的阵型,小心翼翼地进入了官道旁的树林。
火光驱散了黑暗,却在树木之间投下更多、更诡异的幢幢黑影。
仿佛每一棵树后,都藏着一双择人而噬的眼睛。
……
“将军,他们进来了。”
张猛压低声音,趴在一处土坡后,看着下方林间移动的火龙。
他身边的追风营士兵们,已经舍弃了战马,如同幽灵般散布在林间的各处阴影里。
“比我想的要蠢。”
林远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在林子里点火把,生怕我们看不见他吗?”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再给他们来一轮?”张猛兴奋地摸了摸背后的箭囊。
“不。”林远摇头,“箭不多了,得省着点用。”
“而且,同样的招数用第二次,效果会差很多。”
他看向张猛:“还记得在北境,我们怎么对付那些不听话的狼群吗?”
张猛一愣,随即咧嘴笑了。
“记得。把头狼引出来,打断它的腿,剩下的狼崽子就乱了。”
“陈|武就是那条头狼。”林远站起身,“但他比狼更蠢,也更傲。”
“我们不用打断他的腿,只需要不停地骚扰他,让他疲于奔命,让他愤怒,让他犯错。”
“这叫遛狗。”
林远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传令下去。”
“十人一组,自由袭扰。”
“不求杀敌,只求发声。”
“东边射一箭,西边扔块石头,南边学狼叫,北边敲梆子。”
“让他们分不清我们到底有多少人,到底在哪个方向。”
“让他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林子里乱转。”
“一个时辰后,在东边那条小河边集合。”
“是!”
张猛领命,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他喜欢这种玩法。
比真刀真枪的冲杀,更刺激。
命令被无声地传递下去。
不到两百人的追风营,瞬间化整为零,变成了二十支在黑暗中游弋的小队。
一场针对“疯狗”的狩猎,开始了。
……
赵衡的队伍在黑暗的原野上狂奔。
马蹄踏在泥土和草地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音。
霍启紧紧跟在赵衡身边,脸色苍白,不住地回头望向身后那片黑暗的树林。
那里,悄无声息。
没有喊杀声,没有火光。
仿佛林远那不到两百人的队伍,已经被那上千追兵无声地吞噬了。
“殿下,我们……我们真的不管林将军了吗?”霍启的声音带着颤抖。
他无法想象,林远如何能用两百人挡住陈|武。
在他看来,那和送死无异。
“霍将军。”
赵衡开口了,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异常沉稳。
“我们现在回头,是去帮他,还是去给他添乱?”
霍启一滞。
“我们这三百人,不懂骑射,不懂林中作战。现在回去,只会打乱林将军的部署,让他分心照顾我们。”
赵衡勒住缰绳,让急促喘息的战马缓了缓步子。
“我们能为他做的,就是跑得更快,离他更远。”
“我们跑得越远,他就越安全。”
霍启看着赵衡的侧脸。
火把的光芒下,那张年轻的脸庞褪去了所有稚气,只剩下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坚毅。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在霍启的心里。
是啊。
回去,又能做什么呢?
他们只会成为累赘。
“殿下……末将明白了。”霍启低下头,声音羞愧。
“驾!”
赵衡没有再多说,双腿一夹马腹,再次加速。
他没有回头。
他选择相信。
将自己的性命,将大周的未来,都押在了那片黑暗的树林里。
押在了那个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男人身上。
……
“他妈的!”
陈|武一刀劈断了身边的一根树枝。
进入林子已经快半个时辰了。
他连敌人的一根毛都没抓到。
可他的人,却时刻在遭受骚扰。
“将军!东边发现弓箭手!”
“将军!西边有人扔石头!”
“将军!北边好像有伏兵!”
斥候的报告从四面八方传来,杂乱无章。
每一次,等他带人赶过去,都只看到晃动的树影,和几支插在树干上的箭矢。
对方就像一群打不死的苍蝇,在你耳边嗡嗡作响,却怎么也抓不住。
他的部队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在这片林子里来回奔波,疲惫不堪。
士兵们的士气,在这一次次徒劳的追击中,被迅速消耗。
恐惧,像藤蔓一样在队伍里蔓延。
他们感觉自己不是在追杀敌人,而是在被一群林中的鬼魅戏耍。
“啊——!”
陈|武烦躁地咆哮。
“传令!收缩阵型!别他妈乱跑了!”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分散追击的命令是个错误。
这正中了对方的下怀。
“所有人都给老子聚拢!我们往东走!我就不信他们能飞出这片林子!”
陈|武决定不再理会那些骚扰。
他要用最笨的办法,用人数优势,直接横推过去。
他要堵住林子的出口,来一个关门捉贼。
队伍重新集结,朝着东方,也就是小河的方向,开始推进。
虽然依旧不断有石头和冷箭从黑暗中飞出,但陈|武铁了心不再分兵,只命令士兵举盾防御,全速前进。
他感觉自己抓住了敌人的命脉。
只要保持这个方向,就能把那群该死的老鼠逼到绝路。
林间的另一头。
林远站在一条潺潺的小河边,听着斥候的汇报。
“将军,陈|武集结了部队,正朝我们这边过来。”
“他不上当了。”张猛有些遗憾地说道。
“狗被遛累了,自然会学乖一点。”林远看着在河边饮水的战马。
“我们的马休息得怎么样了?”
“都恢复体力了。”
“人呢?”
“也都喘过气来了。”张猛拍拍胸脯,“随时能再干一架!”
林远点了点头。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
“时间差不多了。”
“霍启他们,应该已经快到‘一线天’了。”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他成功地将陈|武的主力,拖在了这片林子里超过一个时辰。
“上马。”林远翻身跨上自己的坐骑。
“我们走。”
“走?将军,我们不打了?”张猛一愣。
“打?”林远回头看他,“为什么要打?”
“我们的任务,是拖住他,不是杀了他。”
“现在,他已经被我们拖在了身后。”
“我们该去和殿下会合了。”
林远拨转马头,沿着小河,向上游奔去。
追风营的士兵们立刻跟上,动作迅速而无声。
“可是,将军……”张猛追上来,“陈|武就在后面,他很快就会追上来的!”
“他追不上。”林远语气平淡。
“为什么?”
林远没有回答,只是用马鞭指了指他们刚刚走过的那片河滩。
河滩上,布满了追风营近两百匹战马留下的密集蹄印。
所有的蹄印,都指向一个方向——河流的下游。
张猛瞬间明白了。
这是一个简单的障眼法。
他们沿着上游走,却故意在下游的河滩上留下了大量的马蹄印。
陈|武追到河边,看到这些蹄印,只会以为他们顺着下游逃了。
而下游的方向,正是他们之前分出去堵截的那三百骑兵所在的位置。
陈|武会以为自己的计策成功了,他的猎物,正一头撞向他布下的口袋。
“将军,你真是……”张猛憋了半天,才找出一个词,“够阴的!”
林远没有理会他的“夸奖”。
他看着前方连绵的山脉轮廓,眼神幽深。
遛狗的第一步,完成了。
接下来,就是把这条疯狗,彻底引入死地。
……
半个时辰后。
陈|武带着疲惫不堪的部队,终于冲出了这片该死的树林。
眼前,是一条小河。
河滩上,密密麻麻的马蹄印,清晰地指向下游。
“将军!他们往下游跑了!”一名斥候兴奋地大喊。
陈|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胜利的狞笑。
“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字。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下游,正是他安排伏兵的方向。
“传令!全速追击!”
“告诉南边的人,把口袋给我扎紧了!这次,别再让一个耗子溜掉!”
陈|武一扫之前的颓丧和愤怒,马鞭高高扬起,意气风发。
他仿佛已经看到林远那张年轻的脸,在自己面前跪地求饶的样子。
他带着大部队,沿着河岸,向下游狂奔而去。
根本没有注意到,在上游的另一侧,同样有一串数量稀少,但却真实存在的蹄印,消失在远处的山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