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地,刮过残破的战场。
队伍在沉默中行进。
没有人说话,只有马蹄踏在碎石上的单调声响,和伤员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
近五百人的队伍,拉得很长。
最前面,是林远和追风营的斥候。
中间,是赵衡和那些失魂落魄的羽林卫。
最后,是张猛带着追风营的老兵断后。
这支队伍,像一条遍体鳞伤的狼,正拖着疲惫的身躯,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迁徙。
赵衡的坐骑在断魂峡死了。
他现在骑着一匹从陈家死士那里缴获的战马,马鞍上还带着干涸的血迹。
他学着身边追风营士兵的样子,身体随着马背的节奏起伏,尽量节省体力。
但他毕竟不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北境军人。
大腿内侧的皮肤早已磨破,火辣辣的疼。
可他一声不吭。
他看着前方那个笔直的背影,看着那些沉默坚毅的追风营士兵。
他们仿佛不知疲倦,每个人都像一尊行走的雕塑。
相比之下,他身后的羽林卫,个个垂头丧气,如同斗败的公鸡。
家没了。
京城没了。
他们为之奋战和守护的一切,都在一夜之间化为泡影。
这种信念的崩塌,比肉体的伤痛更致命。
“噗通。”
一名年轻的羽林卫士兵,终于支撑不住,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小五!”
旁边的同伴惊呼,连忙勒马。
霍启也急忙赶了过去,扶起那个脸色惨白的士兵。
“殿下!将军!他伤口裂开了,在发烧!我们得停下休息!”霍启朝着队伍前方大喊。
队伍没有停。
林远甚至没有回头。
霍启的脸色涨红,他冲到林远马前,拦住了去路。
“林将军!我的人快不行了!你没听见吗!”
林远终于勒住了马,他回过头,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听见了。”
“那为何不停下!”霍启怒道,“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那就让他死。”
林远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霍启愣住了,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让他死。”林远重复了一遍,“或者,你留下来陪他一起死。”
“你!”霍启气得浑身发抖,“那是我袍泽的性命!”
“你的袍泽是命,我的兵就不是命?”林远的声音冷了下来,“我们在这里多停留一刻,被陈家发现的风险就大一分。到时候,死的就是我们所有人。”
他看了一眼那个倒地的羽林卫。
“给他一壶水,一块干粮,一把刀。”
“追得上,他活。追不上,他自己了断。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林远的话,像淬了冰的刀子,扎进每个羽林卫的心里。
残忍。
冷血。
赵衡的身体僵住了。
他看着那个躺在地上,眼神绝望的年轻士兵,嘴唇颤抖。
就在他准备开口求情的时候。
张猛策马走了过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马袋里拿出一壶水,一块黑乎乎的肉干,放在那士兵身旁。
然后,他解下自己腰间的短刀,“锵”的一声,插在士兵面前的地上。
做完这一切,他拍了拍那士兵的肩膀,翻身上马,回到了队尾。
整个过程,没有一句安慰,没有一句废话。
那名倒地的羽林卫看着地上的东西,又看了看远去的队伍,眼中最后一点光亮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平静。
霍启还想说什么,却被赵衡拦住了。
赵衡深深地看了林远一眼,什么也没说,调转马头,跟上了队伍。
他明白了。
战场上,没有仁慈。
同情,是这里最无用,也最奢侈的东西。
霍启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他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被留下的士兵,已经没有了踪影。
地上,只剩下一滩新鲜的血迹。
风吹过,卷起尘土,将那抹红色掩盖。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队伍连续行军两天两夜。
所有人都到了极限。
干粮已经吃完,水囊也见了底。
战马疲惫地喘着粗气,随时可能倒下。
就连最精锐的追风营士兵,脸上也露出了疲态。
“将军,前面有座县城。”
钱峰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林远身边。
他一直作为斥候,游离在队伍前方。
“什么情况?”林远问道。
“昌平县。”钱峰的声音简洁而清晰,“小县,城墙不高,守军不过百人,都是些老弱病残。县令叫吴中和,上个月刚被吏部任命。”
“吏部……”林远咀嚼着这个词。
现在的吏部,尚书是陈家的人。
“城门口贴着海捕文书。”钱峰补充道。
“画的是谁?”
“太子殿下。”
林远的目光,投向远方那座模糊的城池轮廓。
像一头饥饿的狼,看到了羊圈。
他回到队伍中,将情况简单说了一遍。
“绕过去吧。”霍启立刻说道,他现在对一切都充满了警惕,“我们不能暴露。”
“绕过去?”张猛咧嘴一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霍将军,我们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再绕下去,不等陈家来追,我们就先饿死了。”
“可是城里有陈家的人!还有太子的通缉令!”霍启急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林远。
林远没有说话,他看向赵衡。
“殿下,你怎么看?”
赵衡一愣,他没想到林远会问他。
这两天,他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透明人,默默地跟随着,观察着,学习着。
他看到了追风营的纪律,看到了林远的冷酷,也看到了生存的法则。
他迎上林远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询问,只有考验。
赵衡沉默了片刻,他想起了那个被抛弃的羽林卫,想起了京城的大火。
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我不绕。”
“他们不是要抓我吗?”
“我亲自送上门去。”
霍启脸色大变:“殿下,不可!”
赵衡没有理他,他看着林远。
“林将军,我的人,已经没有战意了。他们需要一场胜利,哪怕只是一场很小的胜利。”
“他们也需要一顿饱饭。”
“最重要的是,我也需要。”
赵衡握紧了拳头,“我需要亲手,从陈家的走狗身上,讨回第一笔血债。”
林远看着他。
这个昔日的太子,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软弱,已经被饥饿、疲惫和仇恨彻底烧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路的狠厉。
林远笑了。
他要的,就是这股狠厉。
“好。”
他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去,会一会这个吴县令。”
……
夜色如墨。
昌平县的城门楼上,几个守城的兵卒正靠着墙角打盹。
一阵微风吹过。
其中一个兵卒似乎感觉脖子一凉,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
什么也没有。
他嘟囔了一句,换了个姿势,继续睡去。
他没有看到,在他身后的阴影里,一个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滑过,像一只没有重量的猫。
钱峰。
他如同一个幽灵,解决了城墙上所有的哨兵。
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片刻后,沉重的城门,被从内部缓缓拉开一道缝隙。
“进。”
林远一声低喝。
张猛带着五十名追风营精锐,如同一股黑色的潮水,瞬间涌入城内。
他们的马蹄上,都裹着厚厚的棉布。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
县衙。
林远、赵衡和霍启,跟在队伍后面,也进了城。
“霍将军。”林远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
“在。”
“带你的人,去控制粮仓和马厩。敢反抗的,就地格杀。”
“是!”霍启压抑着激动,领命而去。
这两天的憋屈,让他和他手下的羽林卫,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
现在,终于有地方发泄了。
林远则带着赵衡,径直走向县衙后堂。
那里,是县令吴中和的卧房。
……
吴中和睡得很香。
他梦见自己因为举报太子行踪有功,被陈首辅破格提拔,调入了京城,当上了京兆府尹。
前途一片光明。
就在他梦到自己穿着崭新官袍,接受百官祝贺的时候。
“砰!”
一声巨响。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吴中和从梦中惊醒,他猛地坐起身。
“什么人!好大的胆子!来人!护驾!”
他话音未落,一柄冰冷的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张猛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再叫一声,脑袋搬家。”
吴中和吓得魂飞魄散,后面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看到两个身影,从张猛身后走了进来。
一个穿着残破战甲,浑身血污,眼神像刀子。
另一个虽然也同样狼狈,但眉宇间那股天生的贵气,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你……你们是什么人?”吴中和颤声问道,“可知本官乃是朝廷命官,是陈首辅……”
“陈首辅?”
林远打断了他,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我找的,就是他的人。”
吴中和心里咯噔一下,他意识到情况不对。
他强作镇定,色厉内荏地喝道:“大胆狂徒!我乃昌平县令吴中和!你们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就不怕王法吗?”
“王法?”
一直沉默的赵衡,忽然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里,充满了悲凉和嘲讽。
“吴大人,你不认识我了吗?”
赵衡一步步上前,走到床边,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让吴中和看清自己的脸。
吴中和的眼睛,一点点睁大。
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
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嘴唇哆嗦着,牙齿上下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
“太……太……”
他想喊出那个称呼,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怎么可能!
海捕文书上那个应该已经死在黑风口的乱臣贼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看来,吴大人是认出来了。”赵衡的语气很平静。
可越是这种平静,就越让吴中和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扑通!”
吴中和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翻下来,跪在地上,拼命地磕头。
“殿下!殿下饶命啊!微臣……微臣是被逼的!是陈家!都是陈家逼我贴的海捕文书啊!”
“微臣对殿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啊!”
他涕泪横流,丑态百出。
“忠心耿耿?”赵衡俯视着他,“你的忠心,就是把我的画像贴在城门口,让天下人都来抓我?”
“不……不是的……”吴中和语无伦次,“那是……那是权宜之计!微臣是为了保护殿下啊!”
林远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
他从腰间解下一把匕首,扔到了赵衡面前。
“殿下。”
“你的第一笔债。”
匕首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那声音,像一记重锤,砸在吴中和的心上。
他也像一记重锤,砸在了赵衡的心上。
赵衡看着地上的匕首,呼吸变得急促。
吴中和惊恐地看着赵衡,身体筛糠一样抖动。
“殿下!不要!不要杀我!我……我愿意为殿下效力!我可以帮殿下!昌平县的粮草,兵马,都听殿下调遣!我还可以帮殿下联络北方的旧部!求殿下给微臣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赵衡弯下腰,捡起了匕首。
冰冷的触感,从手心传来。
他想起了京城,想起了父皇母后,想起了那些惨死的羽林卫。
他抬起头,看着吴中和那张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
“你说的这些。”
“我自己会拿。”
话音落下。
他举起匕首,狠狠刺了下去。
“噗嗤!”
刀锋入肉的声音。
吴中和的哭喊声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的刀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温热的血,溅在赵衡的脸上,手上。
赵衡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体在微微颤抖。
他杀了人。
亲手杀了一个朝廷命官。
林远走到他身边,递过来一块布。
“擦擦。”
赵衡没有接,他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
“习惯了,就好。”林远淡淡地说了一句,收回了手。
门外,霍启快步走了进来,他看到了地上的尸体和失神的太子,脸色一变。
“将军,粮仓和马厩已经控制住了!缴获战马八十匹,粮草足够我们用一个月!”
霍启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这场轻松的胜利,让他的手下们一扫颓气,士气大振。
“很好。”林远点了点头。
“县衙里的其他人怎么处理?”霍启问道。
“愿意归顺的,编入队伍。不愿意的,和他们的主子一起上路。”林远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是!”
霍启领命而去,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林远走到窗边,看着外面。
县城里,火把通明,追风营和羽林卫的士兵正在挨家挨户地“征用”物资。
偶尔传来几声尖叫和哭喊,但很快就归于平静。
这是一场毫不掩饰的掠夺。
“我们和强盗,有什么区别?”
赵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有区别。”林远没有回头,“强盗无名。而我们,师出有名。”
他转过身,看着赵衡。
“殿下,你是在为天下,讨伐国贼。”
“所有挡在你面前的人,都是国贼的同党。杀他们,是替天行道。”
“你拿他们的东西,是犒赏你的义师。”
赵衡怔怔地看着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