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监的笑声在山谷里回荡,尖锐,刺耳,像一把钝刀在每个人的神经上刮过。
胜利的短暂喜悦,被这淬毒的诅咒瞬间撕碎。
峡谷口的风,好像一下子冷了。
赵衡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他踉跄了一步,被身旁的霍启扶住。
“京城……”
他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京城。
那里有他的父皇,有他的母后,有他一手建立的东宫势力,有他所有熟悉的一切。
一场大火。
那火,烧的是什么?
是宫殿?是府邸?还是人心?
“殿下!”霍启的眼眶赤红,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们……我们怎么办?”
他身后的羽林卫残兵,个个面如死灰。
他们拼死护着太子逃出来,以为逃出生天,结果家没了。
那种从希望顶峰坠入绝望深渊的冲击,足以摧毁最坚韧的意志。
“回去!我们现在就杀回去!”一个年轻的羽林卫校尉嘶吼起来,他挥舞着带血的刀,“跟他们拼了!”
“拼?拿什么拼?”另一个年纪稍长的羽林卫颓然坐倒在地,“我们只剩下不到八十人,连马都不够!京城有十二卫,几十万大军!陈家敢动手,必然是掌控了全局!我们回去就是送死!”
绝望像瘟疫一样蔓延。
争吵声,哭泣声,兵器落地的声音,混成一团。
刚刚还凝聚起来的军心,在“京城大火”四个字面前,土崩瓦解。
只有追风营的士兵还站着。
他们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将军,林远。
林远没有去看那些崩溃的羽林卫,也没有去安慰面无人色的太子。
他蹲下身,伸手探了探那太监的尸体。
冰冷,僵硬。
他沾了一点从太监嘴角溢出的黑血,放在鼻尖闻了闻。
一股杏仁的苦味。
“牵机引。”林远平静地说出三个字。
“这是宫里才有的剧毒,见血封喉,没有解药。”赵衡的声音幽幽传来,像是从地底下飘出来的。
林远站起身,擦了擦手。
他的目光扫过那群乱成一团的羽林卫,最后落在赵衡脸上。
“殿下,你现在有三个选择。”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混乱的池塘,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第一,你带着你的人,往西逃,逃进瓦剌人的草原。陈家势大,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你,你能活命。”
赵衡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第二,你现在就抹了脖子。省得被陈家抓到,受尽屈辱再死。”
霍启闻言大怒:“林远!你大胆!”
林远看都没看他一眼,继续说道:“第三,跟着我。”
赵衡抬起头,那双失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
“跟你……去哪里?”
“去拿回你的东西。”林远回答。
“京城已经……”赵衡的声音里满是痛苦。
“京城是已经完了。”林远打断了他,语气冷酷得不近人情,“陈家既然敢动手,就不会给你留下任何翻盘的机会。此刻的京城,必然已经落入他们手中。你父皇,可能已经是个傀儡,甚至……已经死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扎在赵衡心上。
霍启和所有羽林卫的脸上,都露出了无法接受的悲愤。
“你胡说!”霍启怒吼,“陛下洪福齐天……”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陈家要在这里,布下天罗地网,非要置太子于死地?”林远反问,声音陡然提高。
“因为只要太子死了,这天下,就没有人能名正言顺地反对他!”
“他可以扶持一个傀ota儡皇子,甚至可以逼宫禅让!你现在带人冲回京城,不是勤王,是自投罗网!”
林远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所有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是啊。
如果京城没事,陈家何必在千里之外,如此大费周章地追杀太子?
“那我们还能做什么?”赵衡的身体在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巨大的悲伤和愤怒,“难道就看着他们……窃取我赵氏的江山?”
“当然不。”
林远的眼神,在这一刻亮得吓人。
他走到一处平整的石壁前,用带血的刀尖,在上面画出了一副潦草的地图。
“这里,是京城。”他点着地图的东边。
“这里,是我们。”他在地图的西边,画了一个圈。
“陈家以为,我们是一条被赶出家门的狗,要么夹着尾巴逃跑,要么不自量力地回去送死。”
林远的刀尖,在地图上移动。
“他们所有的兵力,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京城。他们要清洗反对者,要安抚百官,要掌控军队。京城现在,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了进去。”
他看着赵衡,也看着所有人。
“他们觉得,棋盘上,已经没有我们了。”
“所以,这正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林远的刀尖,猛地向北,重重一点!
那个位置,远离京城,也远离他们此刻所在的黑风口。
“这里,是哪里?”赵衡忍不住问道。
“晋阳。”
林远吐出两个字。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追风营的几个核心将领,都是一脸茫然。
晋阳?
那是北边的一个重镇,为什么要ไ去那里?
只有赵衡和霍启,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脸色剧变。
“晋阳?!”霍启失声叫道,“那是陈家的老巢!”
没错。
晋阳,正是陈家发迹的地方。
陈氏一族,根深蒂固,门生故吏遍布整个北方。晋阳城内,一半的财富和权势,都姓陈。
那里,是陈家的根。
“疯了……你一定是疯了!”霍启看着林远,像是看着一个怪物,“我们这点人,去闯晋阳?那和直接冲进京城有什么区别?不!那比冲进京城更危险!”
“区别很大。”林远的声音冷静如冰。
“第一,京城有重兵把守,天下瞩目。晋阳,没有。”
“陈家把精锐都调去了京城,甚至抽空了他在北方的兵力,用来对付瓦剌人,也用来监视我。”
“现在的晋阳,是一个空壳子。一个看起来很硬,实际上一敲就碎的空壳子。”
林远转过身,面对着所有人。
“第二,我们不是去攻城。”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弧度。
“我们是去放火。”
“陈家在京城放火,我们就去烧他的后院。”
“我们去杀光他在晋阳城里所有的族人,抢光他家百年积攒的财富,把他家的祖坟,都给他刨了!”
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
但其中的狠戾和疯狂,让在场的所有羽林卫,都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连张猛都咧了咧嘴,觉得自家将军这玩法,有点太野了。
赵衡怔怔地看着林远。
他的脑子在飞速运转。
他终于明白了林远的意图。
釜底抽薪!
围魏救赵!
陈家以为自己是执棋者,掌控全局。
林远却要直接掀了棋盘,另开一局!
在京城,他们是人人喊打的叛逆。
但在晋阳,他们就是从天而降的利刃!
只要晋阳大乱,陈家在京城的局面必然会受到影响。他必须分出兵力和精力回援老巢。
这就为他们争取了最宝贵的时间和空间。
“殿下。”林远看着赵衡,目光灼灼,“陈家让你家破人亡,你,难道不想让他也尝尝这种滋味吗?”
复仇的火焰,在赵衡的眼中重新燃起。
他想起了父皇,想起了母后,想起了那些惨死在路上的亲卫。
巨大的悲痛,化为了滔天的恨意。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就去晋阳!”
他做出了选择。
他选择相信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将军。
选择走上这条疯狂的,九死一生的复仇之路。
霍启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却被赵衡一个眼神制止了。
“霍启。”
“末将在。”
“从现在起,林将军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所有人,包括我,皆听其号令。有违令者,斩!”
赵衡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储君不容置疑的威严。
霍启心中一凛,他看着林远,又看了看太子。
最后,他对着林远,单膝跪地,低下了他那属于京城禁军的高傲头颅。
“末将霍启,听凭将军调遣!”
他身后的羽林卫们,面面相觑。
最后,也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听凭将军调遣!”
林远点了点头。
他走到自己的兵面前。
“追风营!”
“在!”四百多条汉子,声如惊雷。
“怕不怕?”
“不怕!”
“想不想去晋阳,抢钱,抢粮,抢娘们?”林远的话,粗俗得像个土匪。
追风营的士兵们闻言,非但没有觉得不妥,反而个个眼睛放光,发出一阵哄笑。
“想!”
“那好!”林远翻身上了一匹还能站立的战马。
“伤兵,留下。找个地方藏起来,等我们回来。”
“其他人,清点装备,补充箭矢,把能吃的东西都带上。”
“半个时辰后,我们出发!”
没有慷慨激昂的动员。
只有最简单,最直接的命令。
整个队伍,像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重新开始运转。
羽林卫的士兵,被追风营的效率和士气所感染,也开始默默地收拾行装,处理伤口。
赵衡走到林远身边。
“林将军,此去晋阳,路途遥远,我们……”
“殿下。”林远看着他,“从现在起,你不是太子。”
赵衡一愣。
“你只是我麾下一个普通的骑兵。”林远指了指那些正在包扎伤口的追风营士兵,“他们吃什么,你吃什么。他们睡哪里,你睡哪里。”
“你能做到吗?”
赵衡看着林远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他读懂了其中的意思。
这是在磨掉他最后的娇气,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战士。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能。”
林远不再多言,调转马头,看向北方的天空。
那里,乌云密布,看不到一丝阳光。
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半个时辰后。
一支不足五百人的残破骑兵,离开了断魂峡。
他们没有向东返回京畿,也没有向西逃入草原。
他们像一柄淬毒的匕首,悄无声息地,调转方向,向着北方的晋阳,刺了过去。
队伍的最前方,林远与赵衡并辔而行。
风吹过赵衡年轻的脸庞,他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变成了暗红色。
他看着前方的路,眼神里不再有迷茫和痛苦。
只剩下冰冷的,燃烧的火焰。
京城的火,已经烧起来了。
那就让晋阳的火,烧得更旺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