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像刀子。
裹挟着碎雪,抽打在林远的脸上。
疼。
他勒住马,停在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灰白色的荒原上。
身后,晋阳的火光早已熄灭,连那道通天的黑烟,也被风吹散了。
前方,是茫茫的,未知的北国。
冷。
刺骨的冷。
这种冷,甚至压过了他体内那股因为修炼禁术而时刻灼烧的燥热。
他已经走了三天三夜。
一人,一马。
除了腰间的水囊和几块坚硬的干粮,他什么也没带。
哦,还带着一件东西。
他从怀中,摸出那半张属于陈玄的,银色面甲。
面甲冰冷,像一块刚从坟墓里挖出的骨头。
这是他进入瓦剌王庭的,敲门砖。
马儿打了个响鼻,喷出一团白色的热气。
它也累了。
林远翻身下马,从皮囊里倒出一点水,看着马儿贪婪地舔舐着。
他抬起头,眯着眼,看向遥远的地平线。
那里,仿佛有一座无形的,由无数帐篷和白骨堆砌而成的巨城。
瓦剌王庭。
“快了。”
他对自己说。
就在这时。
一阵细微的,马蹄踏过冻土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
林远没有回头。
他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声音越来越近。
是三骑。
马蹄声沉重而杂乱,带着一种草原民族特有的,肆无忌惮的节奏。
“嘿!看那儿!”
一个粗野的,带着浓重口音的瓦剌语,在风中响起。
“一个南人!”
“哈哈哈,这么冷的天,一个南人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送死吗?”
“他的马不错!”
三骑呈一个品字形,将林远围在了中间。
他们都穿着厚重的皮袄,脸上冻得通红,眼中却闪烁着豺狼般的,贪婪而残忍的光。
为首的那个瓦-剌骑士,上下打量着林远,就像在打量一头待宰的羔羊。
“小子,把你的马,还有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
他用生硬的汉话说道。
“然后,跪下,学三声狗叫。”
“大爷我心情好了,或许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另外两名骑士,发出一阵哄笑。
林远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们。
他的眼神,像一口结了冰的深井,不起半点波澜。
“滚。”
他只说了一个字。
为首的骑士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身边的同伴,更是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他说什么?滚?”
“哈哈哈,这南蛮子,脑子被冻坏了吧!”
为首的骑士脸色涨红,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给脸不要脸!”
他怒骂一声,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一夹马腹,朝着林远的脖子,狠狠劈了过来。
“去死吧!”
刀锋,带着尖锐的破空声。
他仿佛已经看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南人,头颅冲天而起的景象。
然而。
他的刀,停在了半空中。
一只手,凭空出现,稳稳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手,看起来并不粗壮,甚至有些清瘦。
但却像一把烧红的铁钳,让他动弹不得。
“你……”
骑士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惊骇。
他完全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动的。
林远抓着他的手腕,缓缓抬起头。
“我说了。”
“滚。”
话音落下的瞬间。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那名骑士的手腕,被林远以一个诡异的角度,生生拗断!
“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了荒原的寂静。
弯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另外两名骑士,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
林远动了。
他没有拔刀。
他只是身形一晃,像一道贴着地面滑行的影子,瞬间出现在了左边那名骑士的马下。
然后,一拳。
简简单单的一拳。
轰在了马腹上。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匹神骏的草原马,悲鸣一声,庞大的身躯,竟被这一拳,打得离地而起,凌空翻滚了半圈,重重地砸在了它的主人身上。
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那名骑士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自己的战马,活活压成了一滩肉泥。
秒杀。
最后一个骑士,吓得魂飞魄散。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惹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魔……魔鬼!”
他怪叫一声,疯狂地抽打着马屁股,掉头就跑。
他只想离这个恐怖的南人,越远越好。
“想走?”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骇然回头。
不知何时,林远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马背上,像一个附骨的幽灵。
“不!”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
一只手,已经掐住了他的脖子。
轻轻一拧。
“咔嚓。”
世界,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林远将那具尸体,随意地从马上推下,然后,勒住了这匹受惊的战马。
他站在三具尸体中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仿佛只是随手,碾死了三只蚂蚁。
“痛快。”
一个陌生的,带着一丝邪异笑意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脑海深处,响了起来。
“杀戮的感觉,是不是让你很着迷?”
林远的眼神,微微一凝。
又是这个声音。
自从黄泉坡一战后,这个声音,便如同梦魇,时常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他知道,这是《九幽戮神诀》的心魔。
是这部禁术,历代修炼者怨念和杀意的集合体。
“闭嘴。”
林远在心中,冷冷地回应。
“呵呵呵……”那声音发出低沉的笑声,“何必自欺欺人呢?你杀他们的时候,你体内的力量,是不是在欢呼?在雀跃?”
“你渴望着鲜血,渴望着死亡。”
“承认吧,林远。”
“你和我,本就是一体。”
林远没有再理会它。
他翻身下马,开始在三具尸体上,熟练地摸索起来。
皮囊,干粮,几块碎银子。
还有一块代表着瓦剌王庭千夫长身份的,狼头铜牌。
“你看,你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嘛。”
脑海里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
“你在为接下来的,更大的杀戮,做准备。”
“杀人,需要理由吗?”
“杀人本身,就是最好的理由。”
“闭嘴!”
林远的心神,出现了一丝烦躁的波动。
那声音仿佛察觉到了这一点,笑得更加开心了。
“别急着否认。你很快就会明白,我们是一样的。”
“你以为,你千辛万苦去瓦剌王庭,求那所谓的千年火莲,是为了救那个老不死的亲王?”
“错了。”
“那朵莲花,不是用来救人的。”
“它是用来……给你自己续命的。”
林-“远搜刮的动作,猛地一顿。
“什么意思?”
“《九幽戮神诀》,以杀证道,逆天而行。每突破一重,都会引来天道反噬,折损寿元。”
“你现在,已经踏入了第三重‘人屠’之境。”
“你的寿元,只剩下不到一年了。”
“而瓦剌王庭,那数十万鲜活的生命,就是你突破第四重‘血海’之境,最好的祭品。”
“一旦功成,你的力量,将得到质的飞跃。但同时,天谴也会降临。”
“千年火莲,就是用来帮你,抵挡那一次天谴的。”
“它能保住你的性命,让你有足够的时间,去适应那股毁天|灭地的力量。”
“所以,林远。”
那声音,充满了无穷的诱惑。
“别再压抑自己了。”
“去吧,去杀戮,去吞噬。”
“用瓦剌人的血,铺成你的成神之路!”
“你不是要复仇吗?你不是要颠覆这腐朽的王朝吗?”
“只要你踏入‘血海’之境,这天下,再无人是你的对手!”
“陈易,赵氏皇族,所有挡在你面前的人,都将化为飞灰!”
林远沉默地站在原地,像一尊石雕。
北风,吹起他额前的黑发,露出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的眼眸。
许久。
他缓缓开口,声音,冰冷而平静。
“我的路,我自己走。”
“我的债,我自己还。”
“轮不到你一个孤魂野鬼,来指手画脚。”
说罢,他不再停留。
他换上了那名千夫长的皮袄,将那块狼头铜牌挂在腰间,牵着那匹神骏的瓦剌战马,向着北方的地平线,继续前行。
只留下那三具正在被风雪慢慢掩盖的尸体,和他自己那匹已经力竭倒毙的,来自南方的马。
脑海里,那声音沉默了许久。
然后,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固执的……可怜虫。”
“你很快就会知道,你和我,并没有什么不同。”
……
两日后。
一座巨大的,连绵起伏的,由无数帐篷和夯土建筑组成的城市,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瓦剌王庭。
与中原城市的规整森严不同,这座草原之都,充满了原始而野蛮的活力。
高大的栅栏,是用整根的巨木搭建而成,上面挂满了风干的兽头和人头。
宽阔的街道上,到处是骑着高头大马,背着强弓弯刀的瓦剌武士。
他们的眼神,桀骜,凶悍。
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烈酒的醇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林远牵着马,混在进城的人流中,低着头,尽量不引人注意。
他穿着瓦剌人的衣服,腰间挂着千夫长的铜牌,一路上,倒也无人盘问。
他此行的目的,很明确。
第一,以陈玄信使的身份,见到瓦剌王,将晋阳战败的消息,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传递出去,挑起瓦剌王和陈易之间的猜忌。
第二,找到千年火莲。
根据雍王给的情报,那朵火莲,被瓦剌人奉为圣物,供奉在王庭最核心的,萨满圣殿之中。
守卫,必定森严。
他需要一个机会。
一个可以让他,混进圣殿的机会。
林远一边走,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
王庭的布局,外松内紧。
越是靠近中心那座金碧辉煌的巨大金帐,盘查就越是严格。
一队队披着重甲的王庭护卫,来回巡逻,眼神锐利如鹰。
他看到,在通往金帐的必经之路上,设下了一道关卡。
所有试图靠近的人,都必须经过严格的搜身和盘问。
林远皱了皱眉。
硬闯,绝无可能。
就在他思索着对策之时。
“呜——!”
一声苍凉悠远的号角声,突然从金帐的方向响起。
街道上,所有瓦剌人,无论武士还是平民,都瞬间停下了脚步。
他们转过身,朝着金帐的方向,虔诚地,跪了下来。
林远一愣,也连忙跟着人群,单膝跪地,低下头。
他看到,从金帐里,缓缓走出一支队伍。
走在最前方的,是几十名身材高大,手持巨斧的王庭卫士。
在他们的簇拥下,是一座由十六名壮汉抬着的,华丽的肩舆。
肩舆上,端坐着一个须发皆白,身穿麻布长袍,脸上画满了诡异油彩的老者。
他的手中,握着一根由不知名兽骨打磨而成的,镶嵌着各色宝石的法杖。
他就是瓦剌的大萨满。
草原上,地位仅次于瓦剌王,甚至在精神层面,超越了王权的存在。
大萨满的队伍,缓缓地,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林远顺着那个方向望去。
在金帐的后方,有一座独立的,用白色巨石垒砌而成的,圆顶的神殿。
那里,想必就是萨满圣殿。
机会!
林远的心,猛地一跳。
他看到,大萨满的队伍,在经过那道关卡时,卫兵们只是躬身行礼,并未上前盘查。
只要能混进那支队伍……
林远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
他不动声色地,随着跪拜的人群,慢慢向那支队伍靠近。
队伍行进得很慢。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大萨满的身上。
没有人注意到,一个穿着普通皮袄的“千夫长”,正一点点地,挤到了队伍的侧翼。
距离,越来越近。
五十步。
三十步。
十步。
林远甚至能闻到,大萨满身上那股混杂着草药和香料的,奇异的味道。
他深吸一口气,体内的力量,开始缓缓凝聚。
他准备,在队伍经过一个街角拐弯的瞬间,利用视线的死角,解决掉一名落在最后的侍从,然后取而代之。
计划,天衣无缝。
然而。
就在他即将动手的,前一刹那。
那名端坐在肩舆上,双目微闭,仿佛已经入定的瓦剌大萨满,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浑浊,苍白,没有瞳孔。
仿佛两颗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古老的玉石。
那双眼睛,没有看任何人。
它只是,穿过了拥挤的人群,穿过了空间的距离,精准地,落在了林远的身上。
林远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他看到,那大萨满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古怪的表情。
那是疑惑,是警惕,是好奇,更是一种……看到了猎物的,贪婪。
然后,他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敲击在林远的灵魂深处。
他说的,是古老而晦涩的,萨满祭语。
林远听不懂。
但他脑海里,那个邪异的声音,却在这一刻,疯狂地尖啸起来。
“他在说……”
“深渊的气息……”
“他发现你了!”
“他把你,当成了献给他们邪神的,最好的祭品!”
大萨满缓缓地,抬起了手中的骨杖。
杖尖,那颗最大的,血红色的宝石,遥遥地,指向了林远。
一瞬间。
街道上,所有瓦剌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了过来。
数千道,带着惊愕,带着敌意,带着杀气的目光,像无数把利剑,将林远,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暴露了。
在他计划开始之前,就以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彻底暴露了。